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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条街,对面是一栋居民住宅楼,七层,白色。厨房靠着阳台,站在秋禾此时的位置,可以看到楼里的人做饭,走动。晚上还能从一户住宅看到电视的图像,只是听不到声音。临街的门市房是一溜饭馆,挂着两个或一个幌子,幌子都很大,有的下面飘的缨条已残缺不全。从秋禾所在的三楼望下去,街道上的人并不很多,也很少有车辆通过,显得并不那么热闹。秋禾他们刚住进这栋没安门窗的空楼时,并没觉出这一点,反而觉得很吵闹,清晨上完夜班回来也睡不好。都是年轻人,醒后便不再睡,便在板铺上打扑克。有的便趴在窗前看大街上过往的行人,看饭馆门前坐在板凳上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们都知道有人在看,便都做出淡漠无心的样子,并不抬头看。斜对面秋香饭庄门前的女服务员是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很丰满,在这条街上算是最漂亮的一个。她坐走在红色的塑料凳上,膝盖紧靠在一起,两手放在上面,姿势当然是好看的。有时也低头弄一弄指甲,不时抬头看一眼过往的行人。
街道并不宽,六七米的样子,来往的人走的不紧不慢,人虽不多,但一天到晚也不断。显得平静而又不冷清。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被楼群遮住,街道上人多起来。下班的人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豆角,茄子,青椒之类的蔬菜,或者一沓金黄的干豆腐,一小块肉。秋禾是被一声长长的叫卖声吵醒的,吵醒了便大半个下午没睡着。那卖冰棍声很怪,秋禾刚来的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个声音。一连串听不清什么语句的声音后面,拖出瘆人的尾音,直插进人的耳膜。秋禾当时惊觉一下,问旁边的人,人们告诉他是卖冰棍的,是一个老头。全工地的人都知道这个怪声,都讨厌。说他天天来工地卖冰棍,吵得人睡不着,不过长了,也就习惯了。
对面阳台上坐着的老人已经不见了,秋禾看见他在那里坐了大半个下午,冷漠,孤独。对面楼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做饭,忙碌着,每个窗口都有一个晃动的身影,而整个楼体却肃穆着,洁净光滑,冰冷沉静。上方是一片虚然的天空,有几丝云,一支细小的鸟飞过,很快消失了踪影,显得更空更静。下面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聒噪着,流动着。
四层的预制板还没有完全扣完,五层的柱模便直刷刷的戳起来,像陡然挺起的生殖器。让人用力量,汗水,耐力把它们填满。打完柱子,就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大梁,像凭空架起的天桥,不断向高出伸展,占据虚无的空间。但混凝土确是坚实的,一锹有一锹的沉重,从某一点开始,向前延伸,延伸。然后再铺上预制板,使人有一种如履平地的感觉。然后再重复开始的过程,人必须凝聚起强大的意志把疲倦,厌倦,压在心底,不让它们滋溢开来。秋禾和另一个人站在柱子下面,把推来的一车车混凝土扔到一人多高的跳板上,然后再由上面的人扔到柱子里。几乎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眼前的混凝体总是在快要没有时,又多起来,只有在从这个柱子挪向那个柱子时,才有喘一口气的间隙。楼顶上散落着人,灯光弥漫,头上的天空看不见星星,灯光所及之处雾气漫漶。搅拌机节奏的声音,卷扬机急促的声音,此起彼落,交混在一起,感觉疲累紧张,但又让人麻木。不知是谁在楼顶上用和下面联系的小喇叭,唱着一首滑稽下流的小调儿,让人从心底滋出些许愉快和轻松。
吃完夜饭,后半夜已不那么闷热,透着夜凉。虽然干了半宿,但此时觉不出什么疲累。不远处的火锅城,饺子铺还在营业,里面灯光照如白昼,富丽堂皇,天上没有几粒星星,巨大的楼体遮住了半个天空。
空气燥热难耐,没有一丝风,四十天没有得到雨的滋润和濯洗,连人的身体都好像失去了水分,又干又躁。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大了几倍,爆炸的光流瀑布哗哗的倾泻,从每幢建筑物,每个人的身上泻下。在柏油马路上漫延开来,这一片,那一片,闪着玻璃一样的亮光。已经四十天没有下雨了,正值雨季。听回去的人说,庄稼生了虫子,多得站在地头都能听见虫子咀嚼叶子的喳喳声。有的地块玉米叶子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细筋,人站在地里,隔着十几米都能互相看见。这是一场罕见的虫灾,虫体黑色,小的如两三个大米粒长,大的竟如卧蚕。喷洒农药后,效果并不明显。而喷药人中毒的消息却从各处传来。
不断出现阴天,有时一阴几天不见太阳,但雨就是下不来,像吊人们的胃口。阴是那种完全的阴,整个天空都被遮蔽,好像随时都会有雨落下。在最阴的几天里,本市接连发生了两起重大事故,先是两列火车在一架钢桥上相撞,两节载人车厢坠入桥下,死伤数十人。七天后,一个偏远的镇上鞭炮厂失火,随着十几吨的炸药的巨响,三十多人丧生,伤着无数,死伤的人中,有附近的居民,还有几个在厂里工作外国人。这个鞭炮厂是近几年招商引资的一个硕果,曾为这个小镇创造了可观的利润,而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人们在谈论大旱,虫灾,中毒者时,又加进了列车的坠轨和鞭炮厂的那一声巨响。
早晨下班时,就有些反常,但谁也没有往心里去。吃完早饭,秋禾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他觉得今天有些异样,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走过秋香饭庄,那个迷人的女服务员正在擦桌子,不远处,道旁的鞋摊还摆在那儿,一切都是每天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怀着疑惑,秋禾走出了工地,发现大街上人比往天少了些,一串鸽哨从空划过。他抬起头,什么也没看见,天空灰蒙蒙的,似阴非阴,似晴非晴,但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应是晴天的样子。四周有些冥暗,房屋投下的影子清淡单薄,所有的物体都像模糊不清,不甚分明。确有点异样。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前面四五个人在医院大门旁的铁栅栏前,用什么东西挡在眼前,往天上看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张透视的底片。正看的人说:“真的,还有一大半没出来。”秋禾忽然明白了,发生了日食。
天仍是晴的,热力比前几天增加了几分。白天和黑夜都很快的到来,浑然一体,不像刚来是那么悠长。整天进行着干活,吃饭,睡觉的三部曲,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是生的手段,而不是生本身。楼下那一溜饭馆,那条既不太冷清也不太热闹的街道依然,而那个整日坐在阳台上的老人却在一个黄昏死去。他坐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斜对面的秋香饭庄已换了主人,名字换成了特殊风味,那个白白脸庞的女服务员也不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扎着一条花围裙,拿着毛巾的手叉在腰间,站在门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每个过往的人。世事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不可避免的来临。
在一个无星的夜晚,风摇来了雨,风和雨搅拌混合在一起,鼓胀着夜的空间,似乎要把宇宙胀破。风很大,雨也很大,风和雨整整摇撼了一天一夜。在四面透风,头上滴雨的空楼里。黑暗,潮湿,阵阵挟着雨腥的风穿堂入室,打透被子,刺进肌肤,把人抽缩成一团。秋禾在瑟瑟中不停的幻想,他想到虫子在玉米叶片的摇摆,摩擦中纷纷坠落,成片的玉米向一个方向倾倒,又奋力弹回。再倾倒,再弹回,再倾倒下去,便不再站起。
晚上,雨停之后,下起了雾,越下越浓。雾中的楼体在灯光中如一座魔幻之城,若隐若现,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了不真实的幻觉。雾渗透着,弥漫着,像是不动,又像是无时不在笼动,幽灵般的从哪个角落爬出来,酝酿着一场阴谋。
雾大,卷扬机老不能准确到位,气得上面的人直骂。骂的声音大了,开卷扬机的娘们听见了,便对骂起来,一甩手,不干了。上面的人便着急起来,下去找。秋禾躺在一堆拆完的模板上,眼睛向上看着,他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看着。忽然,黑黑的天幕开了,露出了一两枚星星,随后又闭合了。再看,仍是黑黑的天幕。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很怪,他想起这是那个整天围着工地卖冰棍的老头的声音,但又想到老头不会晚上出来,惊异起来。正迷惑间,忽然听见在楼的底部。在地层的深处,有一种微细的响动,通过楼体传来,如一只老鼠在某个隐秘的角落窜动。随后,楼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秋禾的心收紧了,恐惧起来,他觉得楼体马上就要随着更大的摇晃倾倒,自己将会同楼体一起倾出几十米之外,支离破碎。他想逃脱,但看到几米之外坐着的几个人若无其事的闲聊着,便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时,下去的人骂骂咧咧的登着梯子爬上来,一切都似很真实,一切又恍如梦中。
两个月后,新建的批发城正式开业,秋禾买了一个床子,生意很好。在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批发城在一场地震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一条烧焦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