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沙发

笔名百代过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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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有一段时间工作无着落,心情也不怎么好,常去闲坐散心,时间一长,对朋友那一套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正好这几天朋友聘用的一个工作人员辞了职,我在朋友的怂恿下也做了一回医生。可空座了多日,竟没有等到一位顾客,好在我是一个冒牌货,并不在乎没人光顾。

    不过今天我迎来了第一位顾客,这是一位女士,三十多岁,大眼,瘦,看人时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开始她并没有直接找我,只是因为别的医师都有顾客,才勉为其难的坐在了我的桌前。我有点受宠若惊,但表面上又装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温和适度的语气问她:“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我很愿意帮助您。”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即将说出什么,自己这点连皮毛都算不上的常识能不能应付过去。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她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甚至在她的眼里我还看到了一丝期待:“您真的愿意帮我吗?”我点了下头,看着她,尽力把我的真诚传递过去。“其实,我没有心理疾病。”她说话的样子很平静,使我一时完全相信她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是因为一件事非常苦恼。三个月前,我买了一套真皮沙发,因为这家家具商场就在我家楼下,算是熟人,买时也没细看。可弄回家,却发现有一处已经磨损。我怀疑沙发是旧的,去找商场理论。可他们根本就不承认沙发有问题,既不给我退货,又不给我更换。后来同意退货,但要每天扣除两千元的折旧费。此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就是说,我要退货的话就要白白损失六千元。我当然不会同意,放到谁身上谁也不会同意。你想想,三天时间就要我损失六千元。而这还是消协调节的结果。”我发现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说话声音明显增大。担心她的情绪会失控,就及时的插了一句:“告诉我最后的结果,也许我会给你一个恰当的建议。”她怔了一下,颓落下来,眼睛看着前面的桌子,低语说:“没有什么结果,那套沙发我们最后还是勉强留下了。可事情并没有完,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慢慢忘掉这件事。可是不行,那套沙发成了嵌进我生活中的一根刺,一看到它,我就想起自己被骗了,就会想起那个磨损的地方。我甚至看它一眼都不能忍受。有时在家里和孩子老公一起说笑,一看到那套沙发,就会马上痛苦起来,一点趣味都没有了。就是在单位上班,一想起这件事,心情也会变得很坏。工作中老出错,一个月前我被单位辞退了。老公也因为我在夫妻生活中没有激情,有时还拒绝过夫妻生活,开始对我冷淡。上个星期我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进了一家宾馆,可他对我说他那几天出差。这一切都是楼下那家商场给害的,我想去那里杀人,然后再自杀,反正什么意思都没有了。可一想到孩子,又犹豫了。”我试探着问:“你的这种心理状态和老公说过吗?”她仍然沉迷在自己的情绪中,头也不抬的说:“他说我是精神病,不耐烦我,讨厌我。我真的没有活路了。”她摸索着在挎包里掏出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放在紧挨着桌沿的地方,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手一刻不肯离开。“这是老鼠药,我放在身上有时间了,我时刻都想死,可死之前,绝不能让那家商场好过了,我要报复他们。”她攥紧那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瓶,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

    此时,外面的阳光正斜射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一阵短暂的鸽哨划空而过,很快就消失了。隔着桌面的阳光,对面的女人显得孤独而让人怜惜,虽然她并不是那么漂亮。我欠起身,向她靠近了一点。说:“如果你相信我,把你老公的联系电话告诉我好吗。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里你什么事都不要做,可以逛逛大街,最好是上健身房锻炼两个小时。其实你遇到的不是心理问题,而是生活中谁都会遇到实际的烦恼。当然,这些很实际的麻烦如果不得到很好的解决,也会造成心理问题。这件事我会跟你老公沟通一下,你看可以吗?”她迟疑了一下,拿过我推给她的执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

    我尽力很随意的问她:“来这里你老公知道吧?”她说:“就是他让我来的,我对他说不会来,但还是来了。”我说:“你来就对了,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只是自己不知道。”她说:“我的情况不同,我是因为一个具体的原因。”我说:“你说的很对,但每个心理问题的背后都有一个现实具体的原因,没有人会凭空出现心理问题,每个心理问题都会有一个现实具体的对应。心理咨询的意义就是改变你对这些具体现实事件的看法。说白了,就是改变一种看问题的角度,一个问题换一个角度看,就完全不同了。在心理学上,再具体的原因都可以是心理原因,都是可以改变的。”停了一下,我继续说:“比如,你买的这套沙发,如果你不是细心的发现了那个破损处,你永远都不会觉得那套沙发有问题,那它也就真的没有问题了。”她插了一句:“但关键是现在我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和家庭。”我看着她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因为在很多时候,我也曾身不由己的陷进无谓的痛苦,徒然的在思虑和焦灼中挣扎。但为了减轻生命的重负,至少是为了让自己活得不至于太绝望,我们必须要让自己的精神和情绪从深渊回到光明的大地上来。因为我们要活下去。你试想一下,那套沙发那样一点小小的破损处会实质的改变你什么哪?它会让你衣服穿在身上感到冷,食物进到胃里感到饿,或者让你腿走不了路,眼睛看不到东西,甚至在做爱时享受不到快感吗?”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低下头:“这些我都懂,可我改变不了我自己,改变不了我的心。”我说:“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改变不了哪。你可以先试着宽容所有人,实际上所有人都是值得宽容的。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有着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忧愁和烦恼,恐惧和挣扎。并且也要和你一样走向衰老和死亡。那个卖给你沙发的人也许真的被你误会了,而且也因为你,正承受着你所承受的一切。就算是你所猜测的一起都是对的,但十年后,不,也许三年,一年后,你就会发现自己今天看得非常重大的事,其实是不过是小事一桩,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所以,你现在先不要忙着给今天的事下结论,要给自己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年,两年。至少要一年,来改变自己的看法。当然,要是一天,两天就能让自己走出阴影,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要执着于自己的痛苦,很多人的痛苦,都不是因为他遇到了怎样值得痛苦的事,而是他在执着痛苦。你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你强迫自己执着于那个沙发小小的破损处,而故意不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你觉得是外界造成了你的痛苦,而实际上是你强迫自己痛苦。”说完这些话,我停下来,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还会给我老公打电话吗?”我点了点头,温和的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这次谈话该结束了。

    下班后,我拨通了她老公的电话,向他说明了他爱人的情况,希望他给予配合。最后建议他把家里那套沙发处理掉,然后换一套款式,颜色,质地完全不同的沙发。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很不悦:“就因为她发神经,我就要把几万块钱买的沙发处理掉,你是什么医生。她有病你也有病。”说完,挂断了电话。我当然知道不会很容易说服他。过了一会儿,便又把电话打过去。“你还有什么事?”电话那边已经很不耐烦。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是这样,你爱人有很强的自杀倾向,只有你才能救她。难道一套沙发会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吗?你想一想,她是你的爱人,她内心承受的痛苦是我们正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她不是无理取闹,她是一个正在承受着内心煎熬的病人。也许,一套沙发几万块钱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却可能挽救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你孩子的母亲,你的爱人,即便你已不再爱她。”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会,说:“好吧,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三天后,她没有再来,我接到她的一个电话,说自己不用来了,并感谢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我只在朋友这里做了半个月,按照行规,我是没有这个资质的,只是偶尔一试。我又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做的也不怎么随心,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忽一日,朋友来了一个电话,说我接待的那位顾客自杀了。原因是她家里后买的那套沙发又出了问题,只是这次不知道是出在商家还是出在她丈夫身上。反正是这套沙发又让她受到了欺骗,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