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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唐·李白
当平壤城被李如松所率领的明军攻破后没多久,这消息就不胫而走,甚至从釜山港一路漂洋过海传回了日本国内。
消息传来,让身经百战且一向自视甚高的日本关白丰臣秀吉甚为惊诧!
作为丰臣秀吉一直最为倚重的名将,小西行长一直有着“战国名将之首”的美誉,因此在丰臣秀吉看来,由小西行长亲自出任第一军总指挥必然是所向披靡,这也是小西行长单独率主力部队占领平壤,而地方割据势力的其余几路部队都驻守王京的原因。
而自日军入朝以后的表现也证明了丰臣秀吉此前的预判是无比英明的,小西行长率领其麾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掠地,不到六个月就已经几乎占领了整个朝鲜,其卓越的战场表现不仅远比其他几路入朝军队优异的多,甚至大大超出丰臣秀吉的预期!
而小西行长近似完美的表现也让丰臣秀吉已经几乎完全深陷于那个长久以来日思夜想的美梦:“吾有生之年誓将唐纳入日之版图!”
此时的丰臣秀吉绝对不会想到,短短五年以后,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弥留之际的他躺在病榻上看着自己尚未成人的稚子,以及感受着远方德川家康投来的阴冷目光和凶残暴戾的神情,此时此刻正在做的这一切都让他后悔万分,那钻心的疼痛如同一颗颗锐利的啮齿在撕咬着他的心!
梦想和梦魇,只有一字之差,却判若云泥。
眼下传来的战况可以说是上天给予丰臣秀吉的一次警示,但是很遗憾,丰臣秀吉显然没有任何悬崖勒马的意思。相反,他紧急召见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以及浅野长政等军师和智囊团,综合了朝鲜战场之形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导致平壤惨败全都是因为一个人——李如松,所以只要解决了李如松,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因此在和身边的智囊团反复推敲之后,一个在丰臣秀吉及其谋士们看来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作战计划应运而生。
在作战计划制订完成以后,丰臣秀吉命人取来德川家族进贡的两件传世珍宝:康金甲和村正刀,放在了自己眼前。
丰臣秀吉看着眼前由黄金打造的康金甲,用手抚摸着金甲上浅浅的痕迹,那是在无数次战斗中被刀砍、枪刺、箭射甚至火枪射击所致,却只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任再锋利的宝刀、宝剑都无法将其刺穿,康金甲无愧是天下第一的宝物,也只有日本第一的武士才有资格穿上这副康金甲。
“把那个人请来吧,他是可以将这个隐患排除的人,他配得上这副黄金铠甲和这把举世无双的村正刀。”
远在大洋彼岸的李如松此时此刻并不知道,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卷携着死亡的阴霾悄悄地向自己逼近。
李如松亲率近四万明军在距离王京不足百里的地方驻扎了下来,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思路。
虽然经历过一场较为严酷的平壤攻坚战,但李如松所率明军的损耗却并不严重,但饶是如此,王京城内聚集着的近六万倭军却仍然占据人数上绝对的优势。比照之前的平壤之战,四万明军攻打两万余倭军盘踞的平壤都依靠奇正相生、诡计频出才最终得以获胜,那么在兵士数量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欲攻陷王京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就在李如松一筹莫展之际,却在一天之内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小西行长自王京送来的,另一封则是朝鲜宣宗李昖自后方平壤城内送来的。
两封信说的是同一件事:小西行长以被俘的朝鲜如月公主为要挟,于正月二十二也就是明日在开城和王京之间的一个叫砂河川的集镇上摆了一桌宴席,请李如松亲自赴宴,并且言明双方各以七人为限前来赴约。若李如松拒不赴约,便将朝鲜如月公主及宫女等一众十六人全部斩首。
两封信相同的是内容,不同的是态度:小西行长是要挟,而朝鲜国王李昖则是哀求。
不过对于李如松而言,无论是要挟还是哀求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在他看来,倭军将领处心积虑地摆的这场鸿门宴虽然暗藏杀机、甚为凶险,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却是一个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就敌我双方目前兵力而言,倭军目前在王京集结了近六万人,而自己手上的明军充其量只有四万人。这样的兵力对比,即使双方打一场较为均等的遭遇战,明军都处于明显劣势,更何况是攻城战?对方凭借坚城重炮龟缩于城内,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李如松集合了所有明军高级将领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在会上将两封信给在场所有人传阅了一遍。
杨元、麻贵、张世爵、刘綎等众人看过信之后,立时分为两派,老成持重的如麻贵、张世爵、祖承训等都认为坚决不能赴约;而杨元、刘綎等较为激进的少壮派则主张反正以目前兵力攻陷王京几乎无望,倒不如索性去看看倭寇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没准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持两种观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争论起来,而李如松和宋应昌却端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两拨人各抒己见辩论得越来越激烈,然而都无法说服对方,眼见便要陷入僵局,向来很少发表意见的宋应昌站了起来向众人摆了摆手,众人才停止下来。
宋应昌看了看众人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家先稍安勿躁,不必过早下结论,刚才各位所说都不无道理,就此事而言我个人斟酌再三,认为万万不可赴会。”
众将一听宋经略都已经公开表态,恐怕此事便要盖棺定论。谁知道宋应昌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一个时辰前我却被李提督说服,此事虽然暗藏杀机、凶险异常,但恐怕是解开王京困局唯一之路径,鉴于此,在各位来之前我和李提督商议了一个应对之策。”
杨元等听了不禁面面相觑,都暗想:既然你们两位已然有了定论,我们就只有听的份了,还讨论个什么劲啊?!
众人的微妙变化宋应昌都看在眼里,却佯作不见,继续说道:“现在我便开始部署,众将听令!”
众人刚才心里都有些微不满,但这是宋应昌以备倭经略的身份第一次亲自排兵布阵,如何敢有丝毫怠慢。于是连忙起身齐声道:“末将在!”
宋应昌严肃地说道:“李如柏、骆尚志听令!”
李如柏、骆尚志应声答道:“末将在!”
宋应昌点头道:“你二人率三千军在砂河川正后方据赴宴所在两里处严阵以待,听到前方号炮一响,你二人需马上率南军接应卫护李提督及赴会人等。”
李如柏、骆尚志应道:“属下得令。”
宋应昌继续分派:“杨元、查大受率一千辽东铁骑在砂河川左后接应;麻贵、祖承训率一千辽东铁骑于砂河川右后接应,皆以号炮为令。”
杨元、麻贵、祖承训等齐声道:“属下得令!”
宋应昌示意各人落座,随后说道:“烦请锦衣卫指挥使朱三爷随李提督赴会,卫护左右,‘戍天七卫’其余六人分别携号炮潜入砂河川前方,严密观察倭军动向。”
朱三爷起身应道:“谨遵宋经略将令。”
宋应昌微笑抱拳点头道:“有劳朱三爷,请坐。”
朱三爷抱拳还礼后重新落座。
宋应昌继续道:“刘綎、李如樟、李如梅、余窖生及李宁,协同朱三爷贴身卫护李提督。”
李如樟、李如梅、窖生等齐声应道:“属下得令!”
宋应昌回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李如松问道:“李提督对如此分兵布阵意下如何?”
李如松起身向宋应昌抱拳道:“经略为如松殚精竭虑,不胜感激,但委实不必这许多人随我同去,朱三爷和窖生两位随我同去即可。”
李如松此言一出,闻者无不大惊失色,且都不赞同,其中尤以宋应昌坚决不允,李如松实在执拗不过,只能遵从宋应昌。
宋应昌不苟言笑:“李提督既然允诺,那各位就请各自按部就班下去准备吧。”
第二日一早,朔风卷地,漫天飞雪,转眼间天地茫茫一片。李如松等一行七人全部身披玄色大氅,大家各自带好随身兵刃,窖生还按李如松的吩咐带了一坛泸州大曲,众人整肃齐备,便冒雪向砂河川方向策马疾奔。
一行人行至半路,忽听前方传来两声尖锐的号炮声响,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勒停了胯下坐骑。
朱三爷提马来到李如松近前,低声道:“提督,前方号炮定是潜入敌方身后的‘戍天卫’发现倭寇有诡计以后发出的警示,您看……”
李如松淡然一笑:“无妨,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走到一半就被吓得退了回去吧。”
朱三爷见李如松似胸有成竹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七人继续策马前行,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这座名为砂河川的小镇上。
七人刚来到小镇的镇口处,就发现黑压压的倭军站得密密麻麻、鳞次栉比,人数竟似有数千之众。
倭军手中全部刀枪出鞘,目光森然地盯着远处的七人,不禁让人望而生畏。
李如梅低声惊呼道:“不是说双方各以七人为限赴会么,可眼前的倭军何止千人呐!”
刘綎轻哼了一声道:“那些王八蛋的话靠得住,公猪母猪齐上树。”
刘綎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一直老成持重,此刻听他都如此说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李如樟接口对李如松道:“看这阵势那个小西行长是想将我们几个一网打尽呐。大哥,这小子也太孙子了吧,他也不想想两天以前若不是您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逃出平壤城,他此刻早就成了烤王八了,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
窖生忽然转身对身边的李宁道:“宁哥,你怕不怕?你要是怕现在跑还来得及。”
李宁虽然憨直,却也知道窖生是故意逗自己,于是伸手给了窖生一拳道:“用你们四川话说,怕个锤子呦!老子要跑老子就是龟儿子,老子要不跑你就是个龟儿子!”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
李如松一言不发。看着同来的这几个人,心里不禁暗道:这几个不论年纪大小都是混不吝,以七人面对数千虎狼之敌,却嬉笑怒骂地浑不当做一回事,这简直都是一伙混世魔王。
众人笑够了,一起看着李如松,李如松朗声笑道:“今天清一水的玄色大氅,威风得紧啊,这就叫‘与子同袍’!”
众人一起高呼回应:“对,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齐声高呼的虽然人数仅有七人,但都是一流高手,个个中气充沛,因此这一声高呼在雪地中声震四野,极具威势。
七人一起纵马奔腾,疾速向砂河川镇内冲去,当真是人威如虎、马健似龙!
七骑疾奔而来,四蹄翻飞践踏起的积雪以及飞奔之时激起的巨大气流挟裹着漫天飞雪,远远看去竟似几员天将神兵腾云踏雪而来,虽然仅有七人七骑,却胜似百万雄师,何其壮哉!
待到了倭军近前,七人一起用力扯住缰绳,几匹战马更加人立而起,嘶鸣不已。
站在前排的倭军早被眼前所见吓得有些发懵,此刻更被人啸马嘶的威势惊得六神无主、阵脚大乱。
小西行长及倭军几名将领都在心里暗自咒骂自己的士兵竟然如此胆小,对方明明只有七人,而己方人数何止多出几百倍,却竟然压不住阵脚,在气势上就已经先输了一截。
然而李如松等已经到了近前,此时却也无暇顾及这许多,于是赶紧派出小西飞出阵迎接李如松一行。
小西飞快步走出倭军行伍,来到李如松近前,诚挚地行礼道:“小西飞拜见大明李提督,拜见各位将军。”
小西飞自上次在国宾馆见过李如松之后便已经折服,特别是平壤一战让他对李如松简直敬如天人。
李如松见小西飞谦逊有礼,于是在马上轻晃了一下手中马鞭算是还礼,朗声道:“小西飞将军,带我们去见你们的总指挥小西行长将军。”
小西飞点头道:“是,李提督,各位将军,请随我来。”
小西飞说完便在前面引路,李如松等七人随后纵马而行。一行人在倭军行伍内穿过,对四周倭军不时投来的或凶狠、或仇视的目光视而不见,七人高高骑在战马之上龙骧虎视的昂首前行,不一会便跟着小西飞来到一座简易且破旧的瓦房前,看样子似乎是镇内最大的酒肆。
而就在这个不起眼的酒肆前,李如松一行人见到了令人义愤填膺的一幕!
一片空地之上,十几个木笼囚车围成一圈,每个木笼的前后都有一个巨大的柴堆,正燃着熊熊烈火。
在每个木笼里面都关着一个女子,而在木笼围成的圆圈中央,则单独放了一个木笼,里面竟然关着一个妙龄少女。在如此冰天雪地的之中,外圈木笼里穿着单薄的女子既受酷寒的侵袭,又得忍受前后两个火堆的炙烤,许多人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口中不断呻吟求救,甚至有的已经昏死过去!
而在圆圈中央的那个妙龄少女则被内侧一圈火堆包围,其处境更为严酷,但相比于外围一圈女子的哀求乞怜,她竟盘膝端坐于木笼之内,神色自若中显出几分华贵气度,细看之下竟然有几分宝象庄严,不禁令人暗暗称奇!
十几个倭寇见李如松一行到来,为显淫威,忽然一起纵身各自跃上一个木笼,狞笑着解开裤带便开始小解,尿液自上淋下,直接浇到笼内女子的脸上和身上,有些觉得屈辱但无力反抗,有几个因受不了火焰炙烤竟张开嘴去接倭寇的尿液,所有倭寇一见之下更是肆无忌惮地淫笑起来!
而跃上中央木笼的倭寇似乎有意在向李如松一行人挑衅,解裤带的时候动作故意慢了半拍,并刻意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意。
正在这时,木笼内的少女眉头微蹙,突然纵身跃起,一手攀住木笼顶部,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发钗顺势向站在木笼上的倭寇脚底刺去!
那倭寇功夫也甚是了得,听到脚下木笼内声音有异,于电光火石间蹿下木笼,躲过了那妙龄女子的发钗!
木笼内的女子便是朝鲜国王李昖最小的女儿:如月公主。
如月公主在王京被小西行长攻破之后被俘,小西行长因其身份尊贵一直对其礼敬有加,但自平壤城破后明军紧追不舍,于是福岛正则等各路将领在商议后便想到用如月公主做饵诱使李如松上钩,以便伺机戕害,小西行长觉得此举太下作却也无计可施,因此如月公主和其一众侍女才遭此折辱!
那倭寇躲开如月公主的发钗后不禁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倭刀便做势要向如月公主刺去!
如月公主仰头直视,嘴角微微挑起,显露出一副极为蔑视的表情!
那倭寇原本只想作势威吓,但一见如月公主的蔑视神情更为恼怒,手中倭刀便向如月公主直刺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脑后风响,猛地回头看时却为时已晚,只觉眼前一道猩红闪过,自己的右臂连同手中的倭刀已经落地!
那倭寇断臂处鲜血四处喷溅,随后才觉得剧痛难忍,随即身体栽倒昏死过去!
原来那倭寇在解裤带并回头向李如松一行人的方向张望时,窖生便觉得义愤填膺,但偷眼看李如松时却见这个提督大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强自忍耐继续看着。
待见到木笼中的女孩眉头微蹙之时,忽然心底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愤懑和几缕莫名其妙的酸楚怜惜,如同一柄巨大的铁锤重重地砸在自己胸口!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手握斩犬如电闪般到了近前,在千钧一发之际轮刀将那倭寇手臂砍断!
四周其余的倭军一见大怒,纷纷拔出倭刀嚎叫着围了上来!
窖生一招得手更不停留,忽然高高跃起,围着中央的木笼刀挑脚踢,用内圈柴堆燃烧正劲的木材朝四周包围而来的倭军袭去!
倭军一见都连慌躲闪,往四处散开,一时间都不敢上前。
此时明月公主木笼四周的火堆被窖生搞得七零八落,木笼内的如月公主看着笼外这个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不顾安危,还在继续和倭寇舍命厮杀,但方式却有些滑稽,不禁心中一暖,此刻那些被挑到半空未燃尽的木屑火星慢慢飘落,竟然和绚丽的烟花有几分相似,望着木笼外的少年,一时间不禁看得痴了。
恰逢此刻窖生回头也看向如月公主,见那女孩也在望着自己,一对少年男女先是一怔,随后隔着木笼相视笑了起来。
四下奔逃的倭寇见火堆散尽,便又重新‘咿咿呀呀’地喊叫着围拢了上来,窖生回头鄙夷地扫了身后的倭寇一眼,突然将手里的斩犬朝地上一掷,斩犬‘铮’的一声刺入雪地一尺有余,猩红色的刀身不断颤抖着,让围拢上来的倭寇不禁胆颤!
背对着逐渐欺近的无数明晃晃的刀尖,窖生从容地摘下身上的水囊,递给了如月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