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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我爹，问他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父亲不语，他的表情告诉我，某些人是天生就应该分离的，不是苍天捉弄，而命运造化。隐约地知道一点母亲的事，仅仅只知道她是大漠中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在孤独中长大，没有谁来理过我，因为我在族人的眼里，就像鬼魅一般可恨，所以我选择在观星涯上默默地生活，我相信那里离天最近，离母亲最近。
父亲过世了，烛光暗淡的那一刻，父亲清澈地眼睛里忽然流下两行浊泪，他叹了口气，叫着一个令他刻骨铬心的名字，飘然远去。那一年，我十二岁。
每天喝着鹿血，但是我的身体仍是很虚弱。父亲说过，我是先天不足，能活到这个年龄总算不错。我幻想着下去陪父亲继续过那种平静而无聊的日子，但是，我没有，我不健康的活着，带着天生的忧郁和一脸苍白。
002
我抱着单薄的双肩，立在父亲的坟头，夹着泪水淡淡地笑，把玩世间的炎凉，除了一腔幽思，我什么都没的。
主人，这就是传说中的火魅妖女。身后突然传来一些杂乱的马蹄声，人不是很多，但是脚步却非常凌乱。面对着远山深远的荒凉，我没有回头。
只听见一个年轻而有精神的声音说，妖女？看起来很可怜是吗？如果父亲能允许我自由选择将来的话，我想娶她。我仍旧没有回头，突如其来的人声与私语，让我有一种身处牢笼的感觉，但是听到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我冷笑了。
主人，玩笑不是这样开的，她可是灾星，布阿拉一族的灭亡就是因为这个小女孩的母亲。几个仆人争相解释。
我慢慢地转过身子，迎上了来人的目光，一个少年，一身紫色战袍，背上的箭筒里零零落落地余着几支箭。他一脸笑容，但是目光中却露着野性。
可惜，她太小了。他掉转过马头，凛然地说，听着，如果她还能活下去，她就是我第一个女人。
女人，也就意味着财产，他就那么想把我占为己有？我蹲下来，不停地发抖。
我知道他是紫恭，大漠里最神勇的少年。也是，最刻毒的狼子。
003
十二岁这一年，发生过很多事。最最让我开心的是，我突然有了一个弟弟，他的名字叫苍木，姓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浅笑着以为，我这一生告别了面对星空遥遥叹息的那份空虚的寂寞。
苍木告诉我，他是汉人。
汉人的眼睛都那么黑白分明吗？汉人的眼神都那么温柔纯净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面前这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我愿意让他做我的弟弟，愿意用一生来保护他，疼爱他。
苍木七岁，喜欢跟我一起坐一星空下，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他爹爹教的。
我神色黯然，因为苍木跟我一样，失去的父母，跟我一样，没有预料地成为了孤儿。我从狼群肆虐过的村庄走过时，仍有体温的就只有苍木了。一名中年男子躺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朴刀，喉咙里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但他的眼睛是一直盯着苍木的，渴望，焦虑，仇恨，把他的面容扭曲得狰狞可怖，只是那双眼睛，却纯净得黑白分明。伏在苍木身上的是一位少妇，与其说是伏在他身上，还不如说是裹在他身上的，很紧，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拉开她，看见苍木的那一刹，我感觉到了少妇脸上冰冷的泪。
要好好地活下去吧，他们一定是这么希望的。我躺在山坡上，闻着淡淡的青草香，听着苍木喃喃地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闭眼的那一刹，我突然看见苍木满是泪光地站起来，对天磕首，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阵。
004
我再也没有听到苍木的呢喃，他变得很冷静，却依旧温存善良。我们一起在静谧的荒木丛中长大，他十二岁，我十七岁。记忆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紫恭狠狠的笑容，猛然发现，我与他相遇的那一年，我也是十二岁，他十七。
我们火魅一族的女子，要嫁也不能嫁给把草原踩在脚下的狼。我看着熟睡中的苍木，轻轻地说，等你长大，我嫁给你。
苍木翻了个身，蹭了蹭我的手心，呢喃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心中一阵悸动，泪水慢慢流下，流进嘴里，是苦味的。苍木还是想念着关内的家乡，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他。
我背着苍木来到了布尼那族，也就是狼族的部落，人们都害怕地躲避着我，仿佛见到了鬼，只有少数男人立在营边，支着长戈，瞪大眼睛观望。他们的胸中燃起的，是欲望与贪恋。
我用很慢的脚步走进了紫恭的帐篷，不管我有多少不情愿。
紫恭把一双长腿架在牙床边，头发散乱地靠在高座上，睡得很熟。一堆书簿折皱着，被主人丢弃在脚边。这个时候的紫恭是无害的，但是我仍觉得害怕。面对着他，就像对着一头沉睡的狮子，有可能，在他清醒的那一瞬间，被他撕得粉碎。
我侧着身子，微微地弯下腰来，准备拾起书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回去。可是，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刹那，一只穿着银靴的大脚踩在了我的手上，踩得我差点掉下眼泪。紫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眉目间隐藏着冷傲的笑。
书卷从我手上飞舞起来，我的双手被他紧紧地钳住。我低声说，我知道我进来是错了，让我走，让我
你有事求我？他逼视着我。
我呆了半晌，才记得点了点头，说，苍木，想念书，汉人的书
紫恭听到“苍木”两个字，脸上的冷峻更盛，故意问了一句，我们之间有交情？
我想，没有。我的声音更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求他，其实我可以直接去求部落里的汉族人，为什么去求他？我摇了摇头。
没有交情，那就是交易，就拿你来交换。紫恭重重地把我丢在榻上，我闻到了榻上狼噬的血腥。不得不闭上眼晴。因为害怕。
005
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撑过去的，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发抖，以为紫恭在占有之后还会想出什么酷刑来折磨我。我没有法码跟紫恭谈条件的，他现在是一个部落的首领，是一头占有欲极强的领头狼。我恍惚地记得，那时的紫恭说，让我做他第一个女人。我以为这不是真的。
你很怕我？紫恭托起我的下巴。我闭上眼，不敢看他。
你肯为那个叫苍木的男人，做任何事？他的语气里有了怒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因为这只是交易。我流出了泪。
紫恭狠狠地说，汉族的男人不会要一个不纯洁的女人。他报复地笑了笑。
我睁开了眼睛说，不会的。但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相信了一半。
紫恭把我丢在他的马上，狠狠地甩了一马鞭，马儿长嘶的时候，我听见紫恭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突然觉得世界分外安静，原来在马背上可以听不到风声，也听不到鸟鸣。我摸了摸泪水，冰寒刺骨。我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一口咬在马背上，马儿吃痛，把我丢在了山脚下。
不见就不见，我可以找到我要的幸福。我咬咬牙，却昏了过去。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苍木就爬在我身上，用微弱的体温为我取暖，就像当年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一样坚定。我用力推了推他，看见他那一双发亮的眼睛。
苍木憨憨地问我，姐姐，你是不是被人欺负啊，衣服都破了，是不是跟人打架？
我微微一笑，摸摸他柔顺的黑发，说，不，不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欺负我呢？你可知道，所有的人都怕姐姐，姐姐只是不小心。
苍木愣了一下，说，可是布尼那的居民说
我摇了摇头，说，他们都说错了，姐姐想要嫁的，是苍木你啊。
006
苍木果然可以在部落里读书了，只是，阿尼那的族人再也不许我走近一步。人们的眼神，从惧怕变成了憎恨，刻骨铬心。流言，像大沙的尘烟般四处飞舞，那我和苍木被覆在浓浓的大漠中。
苍木十七岁，已经不再念三字经，千字文了，他走在哪里，都朗声读着，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只是这样的一个苍木，离我越来越远了，有时候，他甚至不愿接近我，眼中隐晦的猜疑开始应验一个咒语。
苍目十七岁，已是一个温婉的男子，有一双读书人特有的温情眼睛，带着一些雅然的笑意。
每个大漠人都在惊叹，哪里来的如此水灵的少年。也许，只有我，已经成为他笑意中的那层寒冰。
有一天，苍目突然毫无预兆地问我，左铃姐，你为什么还不嫁人？
我无言以对，然后淡然地说，我说过，我要嫁给苍木你。我记得苍木那一刻的眼神就如同看见了鬼魅般，闪避去畏惧一齐浮在了眼瞳的最表层。
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原来，火魅族的女子居然如此可怕。唯一不怕我的，只有紫恭，可是，紫恭在哪？
族里人说他入关了，很久以后才回来。
007
紫恭回来时，肩上带着很深的箭伤，他告诉族里的人，关内正在打战。我站在帐篷外，不敢进去，不愿离开。紫恭说过永远也不想见到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如此地渴望见到他。
帐内传来了喝骂，听见紫恭大声地叫谁滚出去，也许换了是我，可能连被他说声滚的资格都没有，我冷冷地笑了，准备离去。
站住。身后响起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是女人的。我没有站住，也没有回头，我是真心地想离开这个地方，也许，还有，离开苍木。我想起父亲刚刚离开我的时候所拥有的孤独感，原来，上天已经厚待我，给了我十年的热闹与不怎么灿烂的新鲜。
啪。一只冰凉的手扇在了我的脸上。我听见那个女人骂我，灾星。
我木讷地立在原地，一脸茫然，没有忧伤。
都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不会被紫恭抛弃，不会！女人跺着脚，泪水化掉了她很好看的妆。
我？为什么是我，我苦笑，理论上，也许我真的如母亲一样美丽，但是，我们都一样不可爱，没有爱的人，不会跟人争宠。
我转过身，听见那个女人依旧在叫骂。朦胧中，我感受到背后有一双火热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我的心脏。
008
夜里，我依旧坐在观星涯上眺望，奇怪的是，今天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父亲的矮坟就在我身旁，一点一点的杂草努力地生长着，我也就坐在暗紫的天空下，捧着黄土埋葬坟头的杂草。
苍木没有回来，事实上他很久没有回来了。他可以跟布尼那族的人相处得很好，好到已经忘记了我。我已经二十二岁，已经没有理由再等下去。我依稀记起十年前，紫恭在这个地方说过的那些话，只是他没能娶我，我惹他生气了。
想到这里，我笑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暗夜里，看不清是谁，但是我却认出了这个冷峻的声音。
我站起来，没有转身。
只是那个人却幽幽地走近，扶住了我的双肩。一身血腥，却还是热的。我心头跳了两跳，紫恭！
是我。他低声说。星光下，半明半暗，但是双眼的神采依然凛然可畏。我忘记了发抖。
紫恭。我叫他的名字。我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他，我的心莫明其妙的乱跳起来，像收不住缰的野马。二十二岁的我，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是这种眼神。紫恭抱着我，轻轻地说，我就是想娶拥有这种眼神的你。我睁大了双眼，迎上去的，全是泪花。
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你不怕我，为什么？我喃喃地说。
男人怕女人，就不是男人。他狠狠地回答。我感到我被他紧紧地抱着，骨骼咯咯乱响。
你真的敢娶我？我傻傻地问。
会，你等我。他用力地吻我，直到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有睡。
苍木入关去了，他说国有难，不可不争。天亮时，紫恭突然跟我说。
我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一片空白。
他也许会死。紫恭看着我。我的眼睛里全是水气，我怎么可能让他去死，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紫恭忽然说，你等我，我去找他回来。等我回来，我就娶你。我想说，不要去，但是我没说。我眼睁睁地看着紫恭伴着晨曦走进了雾里，我眼中的水气，终于凝成了雨。
009
火魅一族并不可怕，相反，她们都很悲情。我的母亲就是在绝望中死去的，那一天，阿拉一族燃起了好大的火，相士们说这是五味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扑不灭。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唯一逃出来的，是一个抱着女婴的男人。
我就是那个女婴。
我一直都在等待，两个男人身影。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出现，我问周围的人，他们还会回来吗。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说，会，一定会。
直到我三十五岁那年。部落里来了一位商人，三十出头，满面风尘，只有那双眼睛却明亮得动人。我突然有了精神，很早就起来坐在窗前梳妆。虽然我的鬓角有几许白丝，虽然我有眼角已有泪纹，但是我依然是大漠里最鲜艳的女子。
我要找一位叫左铃的恩人，她是火魅族的女子商人说
我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没有发现，或许，我真的已经调零了，连自己守候了十余年的亲人，也会认不出自己。
商人说，我叫苍木，这位是我的妻子。他向族人们介绍身边低眉顺目的汉族女子，神情甚是动人。族人不敢出声，悄悄地看着我。
我认识左铃。我恢复了冷静，缓缓地越过了人群。所有人的心都仿佛沉了下去。
苍木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从怀里端出一个盒子，说，请把这个交给她，这是我一生都欠她的。
我颤抖地接过了盒子，骨灰！上面笔迹端庄地写着四个字，紫恭之灵。
亲手打开盒子，一层层雪白的细灰飞了出去，与漫天黄沙搅在一起，如雾似幕。
我突然笑出声来，十几年的空寂，到头来换来的却是如此的悲裂，我感到心痛得没有力挣扎，一节一节地热气从心口升起来，精心整理好的长发，如恶蛇般狂舞，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随后，我看见了族人惊惧地逃亡，听到了他们尖锐的叫喊。
大漠的北风吹来一阵鲜红的火光。
五味火。
紫恭在火光中等我，伸着一双大手，他的眼睛很明亮，像北极的星光。今天的星星也有那么多，可是，哪一颗是你和我呢，我对着他微笑着，看见自己的身体在火光中渐渐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