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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只是常州小驻当铺里的一名伙计;而他,对于当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是一名普通的客人。他们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他只知道他来当铺当过剑,至于他,也只知道他很懂剑。
客倌,这把剑当多少钱?他拿到的是一把刻着鱼纹的青铜古剑,剑身布满了铜绿,可血色的刃依旧明亮。他不小心碰了碰剑刃,细密的血珠就滑了下来。接着,那一点一点的鲜红,被剑身慢慢地吸收掉了。剑,好像从来没有弑过血的样子,安静,而沉稳。
当五两银子。他淡漠的眼有些浮肿,大概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他全身都缠着乱七八糟的白布条,他的左眼被那片雪白无情地包住,他的双手也因为白布条的存在,而变得楚楚可怜,但他的眼神一直是那样地冷漠,好像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东西可以引起他的兴趣。
这么好的剑,才当五两?他不可置信地伸出五只手指。
他握住他的五个手指,向里推了推,表情是笃定的。就五两。他的脸色有些发灰,好像经历过最惨烈的痛苦,但转眼,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就化成了火一般的仇恨。他只有一只眼睛,真实地表达着所有的一切。伴着他的,也许从来,就只有冷淡与悲情。
他叫铁少,但不是哪一家的少爷,他只是一个在当铺里帮工了十几年的小伙计,做了十几年,也只是小伙计;他叫公孙英,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人们只知道,那把化血剑,刻满鱼形花纹的古剑,是响誉天下的天机谷所有。
铁少就是这样就算认识了公孙英。
剑,还给你,五两银子,也给你。铁少笑了笑。公孙英没有说话,收回了剑,却没要银子。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无言,或者说,公孙英原本就是那样难以沟通的人。
公孙英苍白而清秀的面容下,什么都没有,他整个人是空虚的,飘渺的,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上苍破例的安排。没有人能体会他独有的刻毒与荒凉,他把自己锁在一个深渊里,甚至是躲在里边不想出来。
就在他带着剑离开的时候,他昏倒了。在铁少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他就这样释然地倒下,倒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惨淡的微笑中,流下一丝血红,映在他原本完美的脸上。
铁少决定跟着公孙英是在这个夏天,多雨的日子。他有充分的理由,因为苍茫的大雨,公孙英不曾为自己打伞,因为他单薄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风雨飘摇。他不懂他,但是他怜惜他,因为没有人,会像他那么孤独,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害怕孤独。
他亲眼看到公孙英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然后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挥舞着手里的绶带,近似于疯狂,仿若在这并不漆黑的夜里,有无数的鬼影向他扑来。他的形与灵,都陷入了深厚的恐惧当中。
他这样守着他,一直到天明。
贰
公孙英是朱由贵的保镖。但是他从来不听他多说一句话。他似乎讨厌人类的夸耀与獗词。他的工作,只是保护这个朱员外的女儿。朱湘湘。
朱由贵有的是钱,但是却从来没有给过公孙英一文钱,他甚至很想赶走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保镖。可是朱湘湘不同意。
陌上相逢,十里亲,空回首,叹空虚。朱湘湘坐在窗前向他微笑。她说,与亲人陌路相逢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待你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等待你的,是守不完的空虚。
公孙英冒了一身冷汗,目光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
整个院落,在午后的暴雨中摇摇晃晃。
朱湘湘的确能通天,她能很准确地说出每个人的未来,甚至于死期。不少人听了她的预言后变得神经兮兮,往复无常。但是公孙英并不后悔来这里。至少,朱湘湘有一面是善良的,她很关心他,甚至为他流过泪。
他回头看了铁少一眼,冷然地笑了笑,径直向朱湘湘走去。他们的笑同样虚无,却能相互呼应,彼此安慰。在铁少眼里,这两个人就像两头相互取暖的异兽,一者是冰山孤狼,一者是人间妖狐。他们在一起产生的和谐,是诡异的。
我能看到每个人的未来,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朱湘湘看着水中花。
也许我帮你帮到地狱入口的那天,真正要离开的是我自己。朱湘湘取下头上名贵的珠钗,狠狠地砸进荷塘。她的笑容,在水中,支离破碎。公孙英从身后抱住了她,紧紧地。但是,泪水,还是从朱湘湘透明的瞳孔下涌了出来,像一朵永不凋零的水花。
你只要帮我找到他,不会有事的。再不然,你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公孙英的脸上露出了刻意的温柔,依旧如镜花水月。铁少的心里冒出一股寒意,刚刚涌上眼睛,却被风吹散开去。
我从来不知道你想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朱湘湘挣开他,提着长裙跑了出去。公孙英叹了口气,捂住了眼睛。
公孙英身上缠着很雪白的白布条。横七竖八。像一根根透着冰寒的锁链。公孙英每天都把自己关在链子织成的奇门战阵当中。
铁少觉得自己就算跟着他,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但是他仍然觉得值得。
公孙英很喜欢一幅画。那是挂在门市近处的小摊上的一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画。画中的,只是个面如丰玉,神采流光的青衣书生。他左手拿着一本书卷,右手捻着一串佛珠,笑容里,佛光隐隐,夹着几许怜爱与痛惜。那种眼神,铁少也曾有过。
真像。公孙英抚着书生温存的笑靥。
你知道他拿的是一本什么书吗?他指了指书生拿着的书本。铁少摇了摇头。
是道德经。公孙英捂着额头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得一点也不像他,但是,眼中的悲伤却更深了。
我们回去,回去。铁少慌忙推他。
回去?回哪里?公孙英转过身,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浮现了一层浓浓的水气,当那水气化开时,眼泪就流了出来,浑浊的眼泪像一条疲惫的小溪,顺着他细嫩的皮肤向下奔流。铁少从没想过他的眼泪会如此浑浊,想必是很久很久不曾哭过,再或者,是一直隐忍着。
他伏在铁少的怀里,不知所措地颤抖,直到失声痛哭。他说,我一直会让你跟着我的,就算我死,你也不许死,就算我抛弃你,就算我赶你出来,就算
手中的画卷被风吹掉了,在空中打着旋儿,画中书生的笑容像针芒,刺痛了铁少的眼睛。
叁
盛夏,朱湘湘带着公孙英和铁少来到了洛阳。朱湘湘没有向父亲交代,也没带什么行李。她一直挽着公孙英的手臂,不时说笑几句,神色中却透着不安。
她只告诉朱由贵,说是到洛阳的婶婶那儿探亲。但是他们到了洛阳,选择的,却是住客栈。
洛阳繁华。勿庸置疑。
朱湘湘选择住十里坡的小店,因为不想住在城中,怕麻烦。
十里坡,过了十里就是洛水,游船画舫无数。小店虽小,生意却很好。朱湘湘挽着公孙英,如同妻子挽着丈夫。铁少看到公孙英几次想找机会甩开她的纠缠,却被她死死地拉住。
只有害怕被抛弃的孩子,才会这样缠人。
小二,店里的脆香刨丝是用什么料做的?朱湘湘的注意力转到了菜谱上。
公孙英轻轻抽回了手,起身换茶水。就在他起来的那一刹,他听到了轻轻的咳嗽声,声音不大,像是故意压住了。
公孙英的眼睛眨了眨,看见了眼前飘过的发带。青织成的,透着湿亮的光泽,微微绞上了几根发丝。在他的记忆里,他总是会捉住这根发带,轻轻动手把发丝与发带分开。但是他这次,什么也没做。只是那样直直地站着,瞪大了眼睛。
发带的主人没有看到他,慢慢地走上了楼。公孙英看到了他干净的衣领,英挺的鼻梁,还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水气又上来了,渐渐盖过了眼睛。
铁少看见他的背影在抖,就像那天看到画像的时候一样。
公孙大哥,你要点些什么?朱湘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铁少不是有心偷听他们的对话,只是碰巧。他躲在客栈的柱子后,呆呆地看着天井彼端的两人。他们背对背,一个昂首,一个低头。
白布,青衫,相互辉映。如果说朱湘湘跟公孙英在一起是貌合神离的话,那么,现在面前的两人,相差的却只有性别。
你还是想去报仇?书生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没想过要瞒着谁说话。
师父,你的咳喘病好了一点没?公孙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转过身。这是铁少第一次看到公孙英关心别人,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浓浓的醋意,仿佛自己被忽略了。
书生叹了口气,说,你已经不是千机谷的人。
公孙英抬起头,吸了吸气,像是在忍住什么,半晌才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师父的徒儿。
书生看了看天,说,我只比你大七岁。
可是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的武功,也是你教的。公孙英咬了咬牙。
我教你武功了吗?呵呵,也许是我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事。书生笑了,很冷淡的笑容。
仇我一定会报。我要找到那个人。他杀掉了我的族人,害死了我的娘亲,还挖掉了她的眼睛。如果他知道这世间还有我,可能会连我的性命也拿走。公孙英解开了头上的布条,布条散落的那一刹,铁少看见了他左眼里暴发的红光,像火焰一般炽热。
没有他,我不会把这只眼睛藏这么多年,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包着白布,像行尸走肉一般,我想不出,除了报仇,还有什么能让我快乐。公孙英抚住左眼,指缝中却流下了一行泪。他的左眼哭了。
铁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很久,也喘不过气来。
可是,报仇之后,你可以得到什么?想要得到古魄奇玉的人,不只他一人。仇恨,只会让人空虚。书生突然转过身。可是公孙英并不想看他。
我不相信你,从你赶我出来的那一刻,我就不相信你了。公孙英发足狂奔。书生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他手上的白布带,他只怔怔地站着,忘记了叹息。
朱湘湘的半张脸从另一端的柱子后露了出来,她粉红的长袖已经湿透。她哽咽地,向铁少招了招手。
烛光缓缓地燃起来。烛泪与朱湘湘的眼泪一同垂下。铁少的心口,郁郁的,发慌。
公孙,原本是官姓,在江湖上,也算是个大姓。他们是用毒的高手,而且从来不用上山采药淬炼毒液,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毒。从头发到脚趾,每一寸血肉,都凝着特殊的毒液,只有公孙家族的嫡血至亲才能拥有。这是一种严格的血统法则。
公孙家族的宗主,叫公孙九娘,说起来,只是一只狐仙。因为抛弃了狐的身份,而勉强做了人。也是为了做人,她把内丹吐了出来,藏在深山里,日久成精,成为了一块古玉,奇魄古玉。传说只有拥有了它,不仅仅可得千年功力,还可重获青春与长寿。江湖上的人,几乎都想得到它,想了几千年。
奇魄古玉上有一个禁咒,只有用公孙家火红眼睛熬成的毒汤才可以解开这个禁咒。就因为这样一个传闻,公孙家的人,由人,又变成了狐,成为了被世人猎杀的对象。而公孙英,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传人。
公孙英,一直都在找一个人,那个人杀了他所有的族人,最后取走了他母亲的双眼。最残忍的事是,最终,那双本属于他母亲的火红眼睛,会被熬成汤。
铁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有理由相信公孙英的仇恨,很深,很深。可是,报仇之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肆
书生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对公孙英说,千万不要死掉,就算用爬,也要爬到我身边来。
公孙英瞪着书生的画像,良久,把它撕得粉碎。那些五彩的碎片,就这样落在苍茫的大地上。
铁少和朱湘湘站在不远处望着,两人已经没有多余的泪可以流,再要流出来,就只有血了。
公孙英仰着头,看着旋转的天空,任长发随风飘扬。他薄薄的嘴唇轻启,喃喃地念着不知名的咒语,一遍又一遍。
我一直会让你跟着我的,就算我死,你也不许死,就算我抛弃你,就算我赶你出来,就算师父,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
最后一句,铁少算是听清了,公孙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这句话,像一个印痕,先是烙在了公孙英身上,然后又烙在铁少的背影里。
书生的轻咳声又在铁少的耳边响起,千机生这三个字再响亮,也会有油尽灯枯的时候,朱湘湘没有告诉公孙英,书生的身体已经成为负担。此生终须有时尽,但是能够预料人生大限,却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朱湘湘宁愿不知道。
铁少看看公孙英,又看看朱湘湘。
朱湘湘笑了,她说,我很能占卦的,不过我只愿意说该说的,告诉一个商人,他什么时候将会发财,而不是告诉他什么时候倾家荡产,告诉一位做娘亲的,她什么时候能拥有一个孩子,而不是告诉她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个孩子。
她的笑容很美,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善良,温柔。
唯独不敢看他的未来,怕看了,我自己也会随他而去。朱湘湘靠在铁少厚实的肩上,懒懒地说着,露出些许疲惫。
你是一个好人。朱湘湘掰着纤细的手指。我想,只有你这样无私的人,才可能陪他一生一世。她巧笑倩兮,眸如流波。
我,我可是堂堂男儿。铁少嗫嚅着。
有什么关系。你就当他是一只狐仙。朱湘湘挽了挽裙带,在黄昏中慢慢地离去。
铁少在房里拭擦着那柄化血剑,他想为公孙英做点什么。他很明白,公孙英是那种最不善于表达的人,但是他愿意留他在身边,至少证明,他还能接受他。虽然有时候会冷冷地看他,有时候甚至会视而不见,可是,他感激过他。只有陪他引度黑夜的人,才懂得一个复仇者心中的痛苦。铁少轻轻地抚着剑身上的两颗宝石,一颗像无星的墨夜,一颗,像初生的鲜血:就像公孙英的两只眼瞳,一只存着深沉,一只载满仇恨。
可以陪我喝两杯吗?铁少第一次看到公孙英提着酒壶在门口徘徊。
为什么喝酒?铁少问。
公孙英叹了口气,说,因为害怕,仇人到了跟前,却害怕起来,害怕得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喝酒。
铁少想不到世间还会有令公孙英那么害怕的人。
公孙英捏着酒杯,笑着说,不知为什么,越是知道他就在附近,就越心焦,想快点见到他,更想快点了结他。这件事,拖得太久太久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铁少问。
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我的生父。公孙英的笑容很是惨淡。
铁少曾经以为自己是世间最为悲情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好不容易在父亲的毒打下长到七岁半,那个整天酗酒闹事,嗜赌成性的父亲突然就这么去了,尸体是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只是普通的溺水。铁少为了还棺材钱,才在当铺里当了十几年的小杂工。就算惨,也还可以闻到人的味道,人的声音。而公孙英的世界,连一个完整的人都没有,要他有人性,比修京杭大运河还难。
我第一次杀人好像是七岁,天很黑,到现在,我还记不起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了他,不过,双手沾血的感觉并不快乐。公孙英伏在桌子上,抿了一口水酒,说,当时只是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就想动动手。铁少心底一寒。七岁的时候,他只是失去了亲人,而公孙英,失去的,却是人性。
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跟师父一起看赏瓜大会。公孙英的脸上亮起一片霞光,继续说。看一些无聊的人,切自己种出来的西瓜,然后叫更多无聊的人来吃。不知为什么,看见他们的表情,我就觉得心里很痛快。就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觉得心里很安定,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后,看见了一个专卖包子的菜寮。公孙英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铁少看着他在灯光下柔和的表情,居然有些痴了。也许,他真的就是狐仙呢?他想。
过几天,我就要见到他。要杀他,师父一定不同意。他的酒洒了出来,顺着湿漉漉的桌布流了下来,流进铁少的鞋子里,冰凉的。
伍
铁少默默地跟在公孙英的身后,化血剑已经挂在了腰间。他不懂得用剑,他只会看剑,但是,他仍是觉得自己应该陪他去。公孙英没有拒绝,只淡然地提到,记住我对你的约定,你要做你的滥好人,就必须活着回到我这里。
如果说,一个人是孤独已是不幸,那么孤独的人知道自己的父亲猎杀了自己的族人与娘亲,又是怎么样一种悲哀?或许,这样的人,要生存下去,就只能依靠仇恨,哪怕,背叛最爱戴的人。
朱湘湘也要跟去的时候,公孙英沉下了脸,他说,要我背着两个包袱去报仇,是想杀人,还是想杀我?朱湘湘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水气,薄薄地,离别的泪。
我为你占一卦吧,如果是大凶,就别去想办法避开。朱湘湘说。
公孙英按住了她纤细的手指,凝视着她,摇了摇头。结果,我来实现就好。别哭了。他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对她,让她的泪立即就流了下来。淅沥如雨。
铁少觉得公孙英简直就是一个祸害,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格,已经让身边的每个人,心烦意乱。只是想怜惜他,不管他,是男,是女。
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是自己的儿子,至于是跟哪个女人生的,打死他都想不出来。他太像他了,不仅仅是外表,就连变幻莫测的性格与冷漠的表情都一样。他觉得好笑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哪个女人生下孩子,但眼前的这一个,却已经十七岁。
你真的想杀了我?他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得不值一提的孩子发笑。
真的。公孙英的神色很笃定,但手心已是汗涔涔。
回来做我的儿子吧,杀死自己的父亲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若无其事的笑。
杀死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铁少抢了一步说话。
我没有妻子,我有的,只是女人。他拖出一个女人,丢在厅前。他笑着说,我有很多,这是一笔财富,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女人祈怜地望着他,却被他踩在脚下。铁少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不到公孙英的表情,他的手,一直都在颤抖。就连骨骼,都格格作响。
我娘叫公孙非烟。公孙英咬牙切齿。
公孙?有这个姓的女人吗?他冷笑了。
寒枫。公孙英上前一步。
你应该叫我一声爹。他笑了。这孩子太像他,做什么事都一样,目的明确,决不会拐弯。
公孙英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寒枫向他丢了一颗花生米。他冷冷地说,你娘没有教过你,凡事要有胜算才做吗?他明显是在拿话刺他。
铁少本能地挡在了公孙英的面前。
你在超过这颗花生米之前还可以回头,叫我一声爹,我可以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儿子。寒枫懒懒地看着他。他的武功向来是滴水不漏的,只要公孙英出手,他一定会没命。
公孙英走得很慢,很吃力,他的额角出现了汗滴,一双秀目垂了下来,由于汗水的浸润,左眼开始露出了赤红的光焰。
铁少突然拉住了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拉住公孙英,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因为公孙英的无情是被逼出来的,而他,是天生的。
把眼睛还给我,我娘的眼睛。公孙英变得歇斯底里。
寒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看到了公孙英眼里复杂的神情,是绝望,孤独,悲伤,矛盾,甚至于慌乱。他跟他一样,拥有冷冰的眼神,但是这眼神,是被人温暖过的。
公孙英突然倒退了两步,发疯地跑了出去。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白皙如温玉的脸庞,仿佛只想在瞬间毁灭所有跟眼前这个男人相同的一切,包括面容,乃至于眼神。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浸透了他雪白的衣裳。任凭铁少怎么拉扯,他都停不下手。
铁少看了看身后的奢华,心口猛然一阵剧痛,那种痛,刻骨铭心。
陆
现在的公孙英就连脸上都包满了白色的布条,裹了一圈又一圈,但是血水,还是像泉水一般地向外涌着,跟他的泪水一样,不止不歇。朱湘湘一直陪着他,连眼泪都陪着一起流。
铁少觉得眼睛涩涩的,没有半点湿润。只有女人,才会那样哭。
天刚刚亮的时候,公孙英开始发烧,说着胡话,有时候会突然坐起来,用一双诡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在流泪,一声声叫着师父,叫着一个叫清的男子。他的师父,叫万俟清。天机书生。
朱湘湘已经到了无力哭泣的地步,那些伤,是心伤。
我会一直跟着你的,就算你死,我也不会死,就算你抛弃我,就算你赶我出来,就算可是师父,我做不到,我看见他的眼睛,跟我一样冷漠的眼睛,还有那张平时只能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我就什么也做不到。我觉得看着他,就好像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变成那样公孙英一把捉住了铁少的手,粗糙,而冰冷。
这也是铁少第一次看到白布那面的那双手,那双手像女子一样纤细,只是刻满了刀伤与剑痕,一道一道,像山脊上的云梯,没有尽头。
师父,不要赶我走,我也不想报仇,只是他说的话越来越含糊。铁少不停地叫他,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黯淡。就像残风中将熄的烛光。
朱湘湘洒着泪,哽咽着,说,你不活过来,我就去陪你,我不要孤独,也不要你再一次孤独。可是,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万俟清一人而已。他对他的眷恋,在言语之外。他是爱他的,似乎是在用一个女子的身份,深爱着这个比他大七岁的师父,他是他一手带大,他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湘湘,你照顾好他,等我回来,千万不能让他出事,千万!铁少奔出了大门,他要找一件东西,现在,唯一能够救赎公孙英的东西。
洛阳的街市很繁华,却不属于江湖中人。走在刀锋上的日子,在繁华中会缩短,快乐,也会变得格外短暂。仇恨,似乎是唯一可以延长江湖记忆的东西;不,似乎还有一件更有效的东西,是什么?人性,还是,爱?
铁少跑遍了所有的商铺,看遍了所有的书摊,但,这里不是江湖。天机生的画像,不会出现在招摇的洒金之都。这里有的,只是贵妇与仕官的容颜。
铁少突然之间,感到了害怕,那是一种面对生离死别才有的情愫。虽然平时父亲对他不好,不管他,不要他,甚至卖了他去还赌债,但是面对着他的尸体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痛就像被利剑刺伤一样。
说到底,他把公孙英当什么,那样珍爱,不容忽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想看到他的脸而已,就算他再冷漠,再悲伤,只要他还平安,一切都会宽心。
他想保护他。
他抬起头,缓缓地走进了寒枫的宅子。宅子里很冷清,好像没有人。他没有带剑,也没有带钱,他只把灵魂带来了,够了。反正,他也不会用剑;反正,他也不会有钱。他就只有灵魂而已。
院落里,透着死寂。
菩提树下,坐着一位青衫书生。他端坐着,安祥,恬静,但是嘴角,却流出了血,浓浓的,发黑。他的唇还在张合,念着一些不知意义的梵文。
看到铁少,他笑了笑,跟画中的一样,只是惨白得像一张纸。他伸出一只手,露出一只盒子,盒子没有打开的痕迹,但绝对是公孙英想要的。
帮我交给英儿。他有气无力。他的腹部穿了一个大洞,洞里,穿出了夹着血腥味的阳光,铁少的心跟着抽搐了一下。
你的英儿,现在,可能也跟你差不多了。他背着他。
我知道,他一定会受不了。他笑。
铁少回过头,说,还能撑到他面前吗?
万俟清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股热流透过铁少的衣裳,沾湿了,也温润了。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你陪他一起走。我想让仇恨在他眼里消失,但是我没做到,我能做的,就是帮他拿回一点他想要的东西。万俟清轻轻地喘着。血丝,缠在了铁少的脖子上。
铁少的心一紧,发足狂奔,但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凉。
他是完美的,到最后也是,他保持着自己亲切的笑容,一直到死。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经历过,所以,他对什么都真心。
我的身体,两年前就不行了,不让他知道,怕他伤心。我伤了他很多次,不想再伤一次,哪怕就一次。把我带到他的身边,他,是个好女孩,不适合报仇。
这算是万俟清的遗言,还是告白呢。铁少感到背上一沉,盒子掉在地上,打开了,滚出了两颗红色的眼珠,像血凝成的。
柒
让他们俩多相处一段日子吧。铁少是这样说的。
朱湘湘已经不再流泪,也流不出了。
公孙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洛阳,都在下雨,惊天动地的雨。公孙英很想知道万俟清是怀着怎么样心情走进寒枫的院子的,但是她,问不到了。
万俟清本来想告诉她很多事,包括他爱她。但是他没有。他的身体早已被病魔拖垮,他根本无法对她交代什么。他只想让她想普通的少女一样幸福。
那一个冬天,他才七岁,做做师父交代的修炼,悠然下山。他拾到了她。她像是被人在匆忙与慌乱中丢弃的,躺在松松的襁褓里释然大哭。他心里燃起一个愿望,只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她一直是开朗与幸福的。直到她七岁生日那天,那只火红的眼睛突然觉酲了。她记起了出生不久后的每一件事,仇恨,怒火,疯狂地占据了她单薄的身体。七岁那年,她第一次动手杀了人。
她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就算包住了左眼,就算缚住了双手,她还是动不动就伤人性命。她,简直就成了一只魔物。
可是他依然爱她。他告诉她世间许许多多的美事,带她去观星,去赏瓜,但是她仍控制不住自己,仇恨让她发疯。
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在岁月里残破,除了离开她,没有退路。他把她赶了出来,面对着她绝望的眼神,他做了一个约,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活着,一直活下去,仇恨也好,悲伤也好,只要活着。
寒枫是个可怕的男人,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人。可以忘记自己身边的女人,可以蹂蹒自己的骨肉,想不出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没有人见过万俟清的剑,只是传说万俟家的剑,很快;也没有人见过天机谷的武功,人们都听说,很高深。可是,这样一个在江湖传奇中大放异彩的绝世少年,却没能睁着眼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人世间,多的是讽刺。
我一直会让你跟着我的,就算我死,你也不许死,就算我抛弃你,就算我赶你出来,就算
只是一句冗长无力的谎言,不能兑现的承诺。
铁少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去的,他觉得自己不配去深爱这样一个女,到发现自己心意的最后一刻,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喜欢的人,不是男子,自己疼爱的人,不是须眉。直到离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天机谷用的是怎么样的武功,公孙英用的是什么样的兵器。他关心她,爱护她,却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地讨好,在她身侧恭恭敬敬地服侍,根本不敢多说几个字。
如果一开始,她就是一个同他父亲一样冷漠的复仇者,结局或许会变得好一点。他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
洛阳城外的十里坡上,有一座小坟,不知是谁的,坟头坐着一个人,那样懒散地靠在石碑上,坟前放着一束火红的鲜花,不知名字的花。那人坐了很久,才倒下,嘴角流出的血,跟鲜花的绯红缠绵在一起。
这是谁的坟啊,造在这种地方。铁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缓缓地走坡上走去。
当他看到墓碑地碑文时,他的瞳孔缩了缩。
捌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生意人,做着典当的营生,不穷也不富,他现在有十亩好地,一栋房子,一家当铺。生意一般,风平浪静。
这一天,下着大雨,他在账房里算账。算盘的碰撞声跟雨声交织在一起。他无言的看看窗外。他的脸有些消瘦,但精神一向饱满。
掌柜的,当剑。一双纤纤玉手推过来一柄剑。剑身已经沾满绿锈,但剑刃依旧血红,闪得刺眼的光。
多少钱?他没有抬头,心口的起伏有点急促。
五两。来人伸出五个手指。冷风吹过,拂起了她的长长的刘海,露出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只像无星的墨夜,一只像绯红的火焰。她的脸并不好看,深深浅浅地,布满了伤痕。但是,她的笑容,是完美无瑕的。
就五两吧。他颤抖地站了起来。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生意人,但却丢掉了所有人产业,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被人杀了,也有人说,他找到了宝藏,不会再回来了。
江湖上的人仍在找奇魄古玉,躁动与贪念交织在一起。再也没有谁能够告诉他们,公孙家的贵宝,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