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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丁小轶小时候摔过一次,而且摔得很厉害,不但流了一地的鼻血,断了一只右手,还掉了自己最心爱的那只月光发夹。并不是因为丁小轶有多么喜欢发夹之类的小东西,而是因为那是父亲跟妈妈分开后,妈妈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其它的,都被父亲烧掉了。
“我送你回家好吗?”扶起她的是个单薄的小男孩。看样子比她小一两岁,皮肤很白,眼睛很亮。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发夹?黄色的,会发光的那种?”丁小轶一边擦着血一边问他。
“没,没有。”男孩子一脸真诚。
丁小轶失望地看着地面散乱的沙子,心想那个发夹也许已经像父亲跟妈妈的感情一样埋葬了。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把自己摔下来的双杠,大声地哭了
小男孩慌忙伸出已经脏脏的小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却被丁小轶打开了。
“不要你管,你真脏。”丁小轶扭过脸。
“我我你很痛吧?都哭了!”男孩子说。
丁小轶哭得更凶了。
二
丁小轶现在也还是不敢玩双杠。
丁小轶也还是时不时向父亲问起妈妈的去向。
“你妈妈死了!”父亲取下眼镜,没好气地说。丁小轶觉得每次父亲说这句时,眼睛里冒着的是仇恨,肚子里燃烧的是怒火,至于以往的知识分子形象全都像厨房里的炊烟一样通过抽油烟机的管子呼噜噜地跑得干干净净。
对父亲坚决不要问两个问题:一是今天晚上吃什么;二是妈妈去哪儿了。但是不管是问了什么问题,今天的晚饭还是得自己动手做。父亲就是那样的既上不得厅堂又下不得厨房的人,只会写几个计划,报表,通知,决议什么的,对着这几个让丁小轶觉得头皮发麻的几个字沾沾自喜。也许父亲的唯一好处就是没娶个白雪公主的后母来折磨她了,谢天谢地。
小轶记得杂志上登过一段这样的对话,也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和自己的女儿的对话:“父亲,妈妈哪儿去了?”“妈妈啊,她是天上美丽的天使,为了帮助我们而来,现在又去帮助别人去了”真是荒诞。小轶觉得天是方的,地是圆的。
“小轶啊,期中考得不错,但是理科方面要加强现在国家政策好像不倾向文理分科了,还有半年高考一定要抓紧啊”父亲打开电视机后比新闻主播还振振有辞。
“得,新闻别看了,看你就行了。”丁小轶打开冰箱时,耳边突然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动人。接着是几个男生的说笑声,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丁小轶拉开了窗帘,看见南宁扶着“爱骑”从楼下的甬道中路过。
南宁是丁小轶高中班上的体育特长生,黑脸,大眼睛,样子不讨厌,就那张嘴。
没那张嘴多好。小轶撇了撇嘴。
三
有n件事说明南宁是跟丁小轶耗上了:一是南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写作业了,而且还工工整整地一定要亲自交到学习委员丁小轶手上;二是,每次体育课,南宁必要丁小轶身边,伙同几个哥们夸大丁小轶的胆小无能,连双杠都不敢玩。三是南宁开始每天都打丁小轶门前过了。
虽然南宁的家的确离丁小轶家不远,但不必要每天都这么大声吧?
丁小轶皱皱眉头。
班里流行两种说法:一是南宁不畏权贵勇斗班干部版,说南宁是代表了班上的弱势群体——后进一族向班中权贵下战书来的;二是南宁天性风流无敌大情圣版,说是南宁别开生面要来个才女配佳男。但不管是哪一种方式,都让丁小轶很伤脑筋。班级生活是不许早恋不准拉帮成派的,更何况如今话题的漩涡居然是如此低调的丁小轶。丁小轶想把南宁抓过来咬两块肉下来,再把其它的大部分扔进狗场作饲料。
“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丁小轶趁体育课把南宁从训练场上拉了出来。
“喂喂喂,你不觉得我跟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子要掉过来一下吗?女孩子要斯文一点啊。对了,平时看你在老师面前低眉顺目的多像小绵羊,在我面前就超级大变身了。你当你是美少女战士啊。”南宁大声的叫着。
“不要拿那么低级的比喻来形容我。”丁小轶要喷火了“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南宁扭扭身子搓搓衣角,歪着眼睛看她气得发白的脸。
“有你那么”
“有!”南宁的回答干脆响亮。
丁小轶本来想说“有你那么开玩笑的么”却还没说完就被南宁堵了回去。丁小轶的眼睛就快达到“十步一杀”的高深境界了。
“好,那你说,你怎么样才能停手。”丁小轶的口气软了一点。
“除非我们的丁小轶丁大小姐能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玩一下单双杠,记得要大大方方啊。”南宁嗑了嗑嘴,一脸正经,表明没有价可以还。
丁小轶沉默了,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就在你面前没有别人?”
“好景当然要一个人欣赏。”南宁眨了眨眼。
“好,成交。”丁小轶咬咬牙。
“嘿嘿,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服输的拼命劲儿。”南宁笑了笑,扬起前襟扇着肚皮走开了。
丁小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脸。还好,不是那么烫。丁小轶差点把南宁的话听成了“我就喜欢你”今天过得真糟,小轶叹了口气。
其实丁小轶早就忘记小时候从双杠上摔下来的来龙去脉了,鼻子流了血,却幸好没变塌鼻子,接骨的时候痛得大哭大闹,却也早已忘记了眼泪的滋味。唯一没有忘记的就只有恐惧,并不是因为孤立无援,而是因为内心的寂寞与荒凉。
丁小轶想起那时来拉着自己的小手说要送她回家的小男孩,心里不觉得感动了一下。那时自己真势利!丁小轶鄙视自己。
楼下甬道又响起了南宁的车铃声,长长的一串儿,就像一个一拉罐从楼梯上一直滚一直滚下来。丁小轶笑了笑,背对着窗口,把脖子仰出窗外偷偷地看,这样就算南宁抬起头来,也只能看见一只毛狸头在四楼的窗台上仰着。
“小轶,你做什么,很危险的,还不快过来。”父亲在把将她拉了回去。
“哦,无聊嘛,我去写作业了。”丁小轶有点扫兴,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避开父亲质疑的眼光。但令她更忧心的,却是明日之约,打开书本的她,却支颐神游起来。
四
兵马在前,粮草先行。丁小轶知道自己一定会掉下来,这么多年来,除了题目的答案,就这个问题的结果她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为了防止悲剧接二连三,她特意准备好了一副护膝。这么多年来的体育考试,她都是靠着这双护膝混过来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膝盖先着地。
丁小轶这就样壮着胆子站在一米八零的南宁面前。感觉得自己着实从小火柴变成了小冬瓜。
“开始吧!”她直起腰,瞪直眼睛看南宁。
南宁脸向着天,一直抓着脑袋,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怎么就觉得,今天有点鹤立鸡前的感觉?”他自言自语。
简直奇耻大辱,丁小轶的脸开始发青。能形容自己是冬瓜已经是很有勇气了,但这个可恶的黑小子,却从牙缝里崩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成语”小轶觉得自己要变就得变成歼击机(机)。
南宁不理会她难看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要打赌就不许出老千,把家伙卸下来吧,不然要是中途被挂住了,可能会自毁容颜哦,虽然你已经跟毁了容没两样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最佳演绎!小轶只好挽起裤脚,取下护膝。开那一刹那再看面前的双杠时,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眩晕。
“喂,你别太勉强啊。”南宁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温和。
“哼,我一定可以的!”小轶把他的话当成了挑衅。
但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双杠后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从小学到高中,双杠的高度也跟着她一起成长着,不要说什么前摆后摆了,她根本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儿时的恐惧仿佛也与年龄正成比地增长,她奋力地向前摆动了一下,脑海里飞舞的尽是妈妈离家时的惨淡光景,父亲的怒吼与妈妈的绝然,还有老房子里铺天盖地袭来的被拧成了一团,没头没脑地向她砸来。
“丁小轶,小轶,你在想什么啊,别摆了,把两腿分开,坐在杠子上,别摆了,喂”南宁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悠着,像每天响起的车铃一样动人。
丁小轶奋力地摆动,伴着南宁焦急的叫喊,她似乎抛开了惯有的恐惧。也许妈妈就在天上呢?是啊,妈妈死了,就一定在天上。小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身体也离开了双手的控制。她叫了一声:“妈妈!”
与此同时,南宁也叫了一声:“小轶!”
两道声音电石火光般地交织在一起,丁小轶清醒时却已经晚了,她的整个人,就像枚巨大的炸弹,向天空掷了出去。
砰地一声巨响,伴着沙尘满天。
“你还真像一颗原子弹,蘑菇云都让你弄出来了。”说着,南宁干咳了两声,装作受了内伤。
丁小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完全忘记了为了救她而甘心做肉垫的南宁。
五
妈妈走了。
丁小轶是这样对南宁说的,说得很简单。然后她转过身,却没有离开。
“你害怕双杠,就是因这她?”
“嗯。”夕阳血红,仿佛小轶失去血色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
“我也很小没有妈妈了,是七岁的时候,父亲才娶了现在的妈妈,我才会变得幸福。”南宁将手臂抡了两圈,缓解身体的酸痛。
“我并不是觉得离婚有什么不好,小时候不懂,现在也学会了理解,但是,爸却说,妈死了。”丁小轶擦擦红红的眼睛,看看天。
“这也难怪,是你妈妈丢下了你和父亲啊;我不同,妈妈对我来说,就好像天使一样”
“我也希望妈妈在父亲心目中也像天使一样。”
“一定可以的,我也一定可以让你克服对双杠的恐惧!”南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可以?”丁小轶不相信。
“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是可能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交作业了,体训的强度加大了,我的特长是跳高,从今天开始就得备考了。”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丁小轶第一次走在南宁的身边,亲历了他独有的车铃。
六
南宁不再交作业了,南宁也没精力去嘲笑丁小轶了,南宁要认真地训练自己与训练丁小轶。只是南宁的车铃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小轶的楼下响起。
班级传言中出了新的两个版本:一是明教教主阳顶天与灭绝师太大战光明顶,大败黯然退出江湖版,这个阳顶天就是南宁,灭绝师太就是丁小轶;二是绝世大帅哥穷追恐龙姐,最后被恐龙蛋砸得心灰意冷版,这个版本让丁小轶着实气了大半年。
高考前的生活仍是模考,讲解试卷,再模考简直就像整一个星系在疯狂运转。丁小轶真正感觉到了填鸭是怎样炼成的。用南宁的话来说,就是“逼良为娼”只是在这种列强的压迫下,丁小轶的成绩却一直都在看涨,而且没有一点停止的意向。
这天小轶值日,特地等到了训练晚归的南宁。
“一起走?”南宁眨了眨眼睛。
丁小轶点了点头。
“南宁说:唐代有个诗人说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这句诗形容得真好。”
“幸好你还知道他是唐代的,你别说跟文成公主和亲的是宋朝干部,第一个登陆月球的女飞行员是我们的祖祖祖祖先嫦娥姐姐,就感谢上苍了。”
“这你也想得出来,佩服啊!对了,你爸最近怎么样?”
“他啊,整天像中央一台似的,天天做直播呢”丁小轶笑了笑。
“喂,你现在玩双杠玩到哪个级别了?”
“黑带级。”
“胡说”
“哈哈哈哈反正没人看见,你载我回去吧,这样快一点。对了,你考体育专业,文化分要多少?”
“除去数学之外,其它科目加起来要三百六呢”
七
丁小轶像往常一样在第二节课下课时为老师送作业,却听见了办公室里的争吵声。
“老师,你们是怎么教学生的,我儿子是学体育的,文化成绩不好我倒不在意,但重要的是不要让他的心态影响到别的学生!”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熟悉。小轶的心跳突然提到了急速。
“可是南宁妈妈,南宁在班上表现良好,也没影响到其它同学,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是我们也要了解情况,再作处理呀”班主任的语调还算冷静。
“妈,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南宁的声音!
“不是那样?有人亲眼见到你的自行车后座坐了一个女孩子,还有,你的抽屉里怎么会有这个?”南宁妈妈的语调是那么激扬,却又是那么熟悉。
“南宁啊,这个你要跟老师解释一下才行,要知道,这么早恋爱对大家都没好处,你们都还小。”班主任语重心长。
“我说过,我没有。”南宁的语气开始强硬起来。
“你还嘴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解释清楚。”南宁妈妈冷冷地说。
丁小轶屏住了呼吸,用力推开了门。
“阿”她本来想叫阿姨,但是看到南宁妈妈的脸时,她却愣住了。
“妈妈?”她的声音很小,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南宁也呆住了。
南宁妈妈的脸开始发白,嘴唇抖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丁小轶忽然大声说:“阿姨,你不能怪南宁,那天是我让他送我回去的至于”她再想解释桌上的东西时,却发现桌上的东西不见了。
南宁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嘴上嗫嚅着却什么也没说。
“是什么?”丁小轶问。
“没,没有。”南宁的眼睛很清澈,却无法掩饰他说谎的事实。
“小轶”南宁妈妈轻声叫了一声。
小轶却连表情也没改一下,一直瞪着南宁看,她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来,目光中有了逼视的意味。
南宁只好抽出手来,摊开手心——一只老式的会发光的发夹,上面爬着细细的裂纹,但谁都可以看出,主人补它的时候是多么地认真。
小轶认出若干年前,她失去的,就是这一只。
“本来我想补好再给你的,却不知你住哪,可是现在知道你住哪了,你却没有了长发,我就一直收着”南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次没有了,这次我把手洗得很干净,不会被你嫌弃但是我却抢走了小轶的妈妈”南宁的声音越来越低。
丁小轶哭了出来。
妈妈啊,她是天上美丽的天使,为了帮助我们而来,现在又去帮助别人去了
小轶的天使给了南宁。
八
丁小轶告诉妈妈,告诉老师,南宁抢起了本属于她的天使,现在只是回来补给她一个,这样才公平。
于是,南宁成了丁小轶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