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之二

三上悠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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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子澄一身便装,走在街上。他相貌身材均不起眼。若非有心人,决计看不出这普通中年汉子竟是当朝大员。

    他悠然自得,暗里缀着他的胡秋却是心中不快。

    若非红夫人指出黄子澄素有这种习惯,而燕王在京的谍报系统,定可得知此点。如能善加利用,就有可能将燕王在金陵的谍报系统破去。他此刻该已在自己居住处玩赏那把新近得到的“破阳刀”了。

    黄子澄兀自在左顾右盼,有如一个从未进过城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

    胡秋心中,对这黄子澄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黄子澄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实得益于从一开始,他选择了正确的皇太孙路线。允炆即位,便将他由侍读升为太常侍卿,参领国事。他一无资历,二无功劳,品貌亦不出众,是以朝野之中,多有诟病。他与兵部尚书齐泰,侍讲学士方孝孺,以及曹国公李景隆一起,主持朝政,而他与齐,李,更是力主削藩的人。

    黄子澄已走进了那家金陵著名的“快意楼”。

    这快意楼单是占地之广,已令得金陵酒楼同业黯然失色。

    老板姓黄,据说与黄子澄有故。只看酒楼气派,可知传言定有几分可信。寻常客人,便只能在一楼大厅中用餐。但胡秋知道黄子澄在三楼有个几乎是专用的包厢。

    好在他亦是大有身分的人,冲着守在楼梯边的大汉点头示意便已过关。

    跟在他身后上楼的客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身材臃肿,面目可憎,一副乡下土财主的模样。但胡秋却发觉从他身上,嗅不到任何体味。

    一般说来,纵使酷爱洗浴的人,亦不可能将身上体味完全去除。传闻只有某些杀手中流传有秘药可以消除体味,从而避免例如獒犬之类的追踪。

    另外胡秋更从他行走之时衣衫上褶纹的变化测出此人身材并非如此臃肿,而是用某些东西垫在身上形成的。

    胡秋不动声色地提聚功力,坐到黄子澄对面的包厢,随时准备应变。

    他发觉那改装之人坐到了自己右侧隔间的包厢,且其中再无别人声息,心中放松了一点。因那位置并不适于偷袭。

    当然他并未因此而释去对那人的怀疑,只是认为此时他对黄子澄的威胁并非最大,而将大部份注意力放到他认为更具威胁的地方。

    以胡秋的耳力,可分辨出黄子澄的包厢中有八人,四男四女,但胡秋除了黄子澄之外其馀几人是谁全然不知。这一发现令他大感兴趣,试图从其谈话中分辨各人身分。

    半晌方听到黄子澄的声音,“云娘,替客人斟酒。”

    那云娘应了一声,她声音极富磁性,好听以极。

    银花娘半个身躯偎在展翼怀里,看着云娘袅袅行来,替展翼满上酒。

    坐在上首的自是黄子澄,展翼便坐在他对面。此外两侧之人分别是侍讲学士方孝孺和都督府断事高巍。陪着方孝孺的女子身分非同小可,乃是东厂七大高手之一的“毒箭”林静,当然她与方孝孺便远不如银花娘这么放浪形骸。高巍身边的女子则是身着道袍,更带着斗笠面巾,显然身分亦不简单。

    最先开口的是方孝孺:“昔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诸王,凡以护中国,屏四裔,为圣子神孙计,至远也。然地大兵强,易致生乱。诸王又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则废法,削之则伤恩。”

    贾谊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今盍师其意,勿施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令西北之子弟诸王,分封于东南,东南诸王子弟,分封于西北,小其地,大其城,以分其力,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陛下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问不绝,贤如河间东平者,下诏褒赏;不法如淮南济北者,始犯则容,再犯则赦,三犯而不改,则告庙削地而废处之,宁有不顺服者哉?谨奏!……高大人切中时弊,方某拜读此折,大生知己之感。”

    高巍扫了一眼黄子澄,又看看身边女子,道:“哪里,方大人道德文章,海内共钦。假更动官制之机,扫除诸王在朝势力于不动声色间,深谋远虑,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黄子澄见两人互道仰慕,大有联手向他发难之意,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两位都是国之栋梁,于当前形势,想必都已看得很清楚了。事实是燕王久有不臣之心,且发难在际,两位大人的方法都不错,只是见效太缓。等到见效,恐怕只能留待燕王子孙来享其成了。”

    他的话颇重,席间气氛一下子冷落下来。

    银花娘恰在此时发出一声娇媚无比的呻吟,引得席间诸人均注目过来。方孝孺一眼便看见展翼的手正在银花娘衣衫中活动,脸上顿时泛起了不豫神色。

    展翼接受着诸人的注视,却没有丝毫拘束的感觉。他扫一眼席间众人,道:“各位大人还是先想好万一失败如何保护皇上吧!”

    连在对面厢房中监听的胡秋闻言亦要一震。方孝孺更不掩饰其敌意,向黄子澄冷冷道:“黄大人,这位少兄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说话?”

    展翼不理会他的话,续道:“无论多么强大的王朝,一旦内部朽坏,败亡之期,便已不远。而内部之朽,首先便在这继承一事之上,强秦二世而终,便是典型。太祖有鉴于此,试图创建一套最为合理有效的传承制度,是以燕王虽雄才大略却不得继承。”

    黄子澄听得连连点头,方孝孺亦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理。

    展翼道:“其实太祖做法不错,但他最大的失误便在于尽诛功臣老将而未杀燕王。耿炳文虽在,不是帅才;李景隆没有实战经验;其馀徐辉祖与燕王至亲;沐家须留镇云南诸蛮。朝廷虽大,竟无可用之将。燕王一旦起事,谁能当之?”

    高巍又看一眼身边女子,问道:“照少兄所言,我等竟是什么也不须做,只待燕王纵兵金陵了?”

    展翼冷冷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又不食他朱家俸禄,为何要操这个心?”

    方孝孺只是喃喃重复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八个字,再无他话。

    这时高巍身边那蒙面女子开腔道:“公子洞烛局势,令人佩服。不知此情此景,换了公子,是否还能有作为?”

    她的问题虽是关乎国计,但她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一种不关心的意味。另外她的声音虽动听,却令人感到无情和不可接近。她带着斗笠面巾,令人无法看到她的脸,但如此反增加了她神秘的魅力。

    展翼见高巍脸上流露出嫉恨之色,顿时对这神秘女子大感兴趣,却转向云娘道:“云姐,自上次一聆妙音,至今难以忘怀。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呢?”

    云娘一笑,望向黄子澄。黄子澄点头道:“若不是展兄弟的面子,纵然是我想听,云娘也未必肯呢!”

    在座众人,本来谁也没有听歌的兴致。但云娘歌声一起,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只听云娘唱道:“藻国凄迷,曲澜澄映。怨入粉烟蓝雾。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还相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玲珑翠屋,轻薄冰绡,稳称锦云留住。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能(同“宁”)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

    在座诸人,除银花娘外,都识得此阕为南宋吴文英的过秦楼。原是咏荷,隐写一位美艳女子一生之哀怨。云娘会唱此阕,亦有自伤的意思,只不知是唱给谁听。

    半晌,众人方从这哀怨凄迷的气氛中解脱出来。

    展翼注意到林静眼中隐有泪光,想是早年亦有过一段不可言传的心事。

    那蒙面女子居然再度开口,问的亦是同样的问题。展翼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宠辱不惊的神秘女子没有办法。而其他人亦流露出注意的神色。

    展翼道:“其实局势尚未至不可收拾。燕王准备良久,至今仍未发难,可见得他也未有成算。当前之计有两条,但都不能治本。第一便是精选若干高手,刺杀燕王。一旦成功,其子碌碌,燕藩再不足虑。”

    林静来自东厂,对这方面自然较熟,蹙眉道:“要刺杀燕王并非那么容易可以办到呢?”

    展翼道:“刺客未必能得手,但至少能分去燕王心神。更要散播谣言,务必使燕王疑心是其他藩王所为。燕王不能全心投入军政,对朝廷自是有利。另外便是不能削藩,此时削藩,无异于将诸王都逼到燕王那边去。宁王、周王均坐拥重兵,且靠近燕王领地,燕王势大,对他们亦是一种威胁,若能加以利用,朝廷立可凭空多一重保障。总而言之,便是要令诸王仇燕王而亲朝廷。同时,燕王此人有一大弱点,便是好大喜功。朝廷可下密旨,令其备边,燕王定会出塞求功。无论胜负,朝廷均无所费,而燕王财力、军力均会消耗。此消彼长,燕王便再无机会。”

    高巍见身边女子微微点头,显然已被说服,不由得置疑道:“这法子听来有理,但如何取信诸王,以及燕王立时造反又待如何?”

    展翼看他一眼,道:“燕王不会立即起兵,他要等朝廷削藩,诸王有了切肤之痛,才至少不会扯他后腿。至于取信诸王,少不得要牺牲如齐泰,黄公等力主削藩之人,重用如高大人这样主张市恩的人了。”

    他话中带刺,高巍不禁脸上一红,道:“少兄说笑了。”

    黄子澄忽地长叹一声,道:“早点听到展兄弟的话就好。可惜昨日曹国公已奉旨领兵对付周王去了。”

    众人均是一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银花娘偎在展翼怀里,全不顾席间诸人的目光。事实上他们谈论的内容大部份她也听不懂,而经过这两日没日没夜地腻在一起,展翼对女人,已不复刚开始的生疏。例如此时展翼在她衣衫中活动的手便很懂得轻重缓急,带给她很高的享受。

    银花娘便沉浸在这享受当中,直至暗器袭来。

    实际上暗器并非针对展翼,而是平均地袭向席间每个人。

    虽然展翼,黄子澄,方孝孺等均不会武功,但是席间高手更多。银花娘不及反应,用力将展翼扑倒在地。林静更是娇叱一声,击落了大部份的暗器,并伸手一拉方孝孺,将他带到墙角。高巍身手竟不错,不但自己闪过,还用一双筷子击落了向黄子澄飞去的暗器。而那蒙面女子竟端坐不动,暗器失之毫厘地自她身边擦过,显示了高明的眼力和定力。

    几乎是同时,一道夺目的光华破壁飞出,直取黄子澄。

    眼见黄子澄避无可避。那蒙面女子一甩头,斗笠无声无息地飞出,与那光华一撞,化作一天齑粉。

    得此间隙,云娘连忙将黄子澄拉到一边。

    光华消散,竟是一柄倭刀。持刀者一袭紧身黑衣,勾勒出令人心跳的玲珑身材。更戴着一顶连在衣上的黑帽,将面孔头发,完全罩住,只露出一双光芒闪烁的眸子。

    她一击不中,迅即就地一滚,挥刀斩向黄子澄下盘。

    此时门外亦传来兵刃交加的声音,更有胡秋的怒叱夹杂其中,显然他亦与人动上了手。

    而房中众人,显然没有想到刺客竟会采用这般不顾仪态的打法,一时救援不及。

    展翼人还在地上,大喊了一声:“云姐!”

    云娘已出手。

    她的武器是收在袖中的两条白色绸带。一条卷在黄子澄腰间,顺手一带,黄子澄已被抛起,稳稳落在那蒙面女子身后。另一条则如同棍子一般直击而下,化去刺客必杀的一刀。

    黄子澄不知是由于死里逃生还是发觉云娘身手大不简单的震撼,一时竟呆在那里。

    刺客眼见再无机会,一滚而退,同时身上更散发出浓密的黑雾。

    待到黑雾消散,众人才发觉展翼和银花娘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