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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电脑前起身,才发觉坐得太久,腰酸了。他缓缓地踱到阳台上,深呼吸,左三圈右三圈地扭了扭屁股,发花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黄昏的光线。透过窗前高大的梧桐繁茂的枝叶,他看到,马路上的车流开始增多,平白地冒出了许多人来,他(她)们穿着各色各样的长裤短裙,各种款式的半跟或高跟的皮鞋,匆忙地走,摩肩接踵,拥挤不堪,似乎一到这时间,像雨前的蚂蚁,都从空调房子里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
他知道,他的小傻瓜也在这庞大的人群中间,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的方向赶。他能看到她匆匆的身影,红扑扑的脸蛋上晶莹的汗粒。她浅而急促的呼吸像这夏日傍晚的小风。她瘦瘦的,混在人群中间,却还是那么夺目,像一颗误入麦粒中的珍珠。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紧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想,她一定饿坏了。她总是不按时吃东西,好像那些食物是自己的敌人,而她的胃是潜藏在内部的叛徒。她用紊乱的饮食习惯和潜在的敌意来切断这两个敌人内外的联系。然而,她的胃还是时时在内部作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她颠覆,打倒,送到医院里去。这是个小悲哀。所以,每当他看着她噘着小嘴,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像一只厌食的小狗把碗底清光,他会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并且感到莫大的幸福。这是他的责任之一,他想。
通常,在这个时候,他就该走进厨房,准备晚餐了。他总是习惯在每天晨跑的时候,到离家不远的农贸市场,精心地挑选一些头上还顶着露水的新鲜蔬菜。它们刚刚从土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到城市里来看大世界,探头探脑地,浑身鲜活劲儿。他很懂得赏识它们,他学过食品工程,学过营养学,对它们的内部构造和功能了如指掌。于是,他付一些钱给熟悉的菜农,把它们带回家去,存贮到阴凉的地方,准备在晚餐桌上再次展现出它们的鲜活。他很会烹调,并且喜欢油烟味儿中的平淡生活。那些油盐酱醋,成就了生活的多种味道。有了它们为基础,才有了幸福的感觉。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他系上围裙,盘算着,如何让日子的普通中增添些新鲜的趣味。那么,就从一般蚝油青菜开始吧。她是搞舞蹈的,需要保持苗条的身材,多吃粗纤维类的果蔬不会增加脂肪。但她确实又太瘦了,这使得他不得不在烹调过程中精心地加入些富含蛋白质和脂类的食物。他煎了一条鱼,新鲜的鲢鱼,从南方空运过来的,鳞片上还带着新鲜的水气。它在平底锅上跳跃着,像一个活泼的动词跳动在诗行里。等到鱼煎得两面焦香,再放进锅里,加水,加料,小火炖上。盖上锅盖的时候,他笑了,这一切都很完美。
蚝油青菜、奶豆腐、煎炖鲢鱼、土豆烧牛肉,配一小碟咸菜,再来一杯苹果泥。麻豇豆、葡萄干、红枣干煮一锅喷香的大米粥,几个杂面的小馒头。这样的晚餐虽然朴素,却仍有新意。碗碟是细碎的青花瓷,在灯下闪着温暖的光。一瓶法国红摆在桌面上。
做好了这一切,他洗净手脸,打开音响,在阳台的圈椅上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在他的知觉里,所有的女人都讨厌满屋子的辣辣的烟草味道。他总会在她回家前打开所有的窗子,让烟气散尽,然后,夜晚到来的时候再关上,把黑暗关在外面。这时候,整个房间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
他是个“作家”虽然没有名号,没有作协的大印盖在身上,却真的成天坐在家里,写一些不能换钱的文字,比方说诗歌。他把诗歌当成一种精神的愉悦,和对生命的感知。偶尔,他也勉励自己,写一些青春点的、通俗点的东西,去换几张稿费单子。他唯一的收入来源于,一些影视脚本。他总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把它们出售出去,连同著作权。这一切都是在暗中完成的,他不想她知道,因为,她不喜欢他去卖掉自己的文字和精神世界,她要他独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不屈服于任何世俗的东西。可她不懂得,他需要收入,来支撑作为男人的尊严感和责任感,支撑生活的基础性的物质,支撑幸福。这个道理虽然简单,却不是所有人都懂的,尤其是女人。不管多么聪明的女人,只要她身陷爱中,就会忽略这些实际的东西。
他生活中不多的幸福感觉总是在悄悄地进行着,比如,看着她把饭吃完;比如,在夜晚的阳台拥着她,给她读新写的诗歌;比如,在夜晚的灯光下,看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睛,做一些水乳交融、耗费体力的事情
他正陷入遐思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总是忘带钥匙,或者说是,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因为,她知道,他就是家,只要他在,家就在。他如果不在,回家和不回家就没什么区别了。
(二)
从猫眼里望出去,她是沉静的,一贯的高傲气质,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态。她让那些心存不洁的人,尤其是男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她的高傲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并不带着雕饰的痕迹。然而,当门无声地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凛然光芒忽然就消失了,有些水一样的柔软从眼睛里渗出来。她的脸上绽开温暖的笑意,轻唤着把身体偎上来,像一只小鸟回到巢中,收了坚硬的翅膀,成了个毛绒绒的小球球。她扑进他早已张开的双臂,轻声呢喃着,说,笨蛋,我回来了。
他轻轻拍一拍她的小脑袋,她光滑的丝一般的头发在他指间清凉顺滑。这让他心生感动,每一天,从她离家上班的那一刻起,他的手指间就一直保留着这种感觉。而他的内心,是孤单的,好像一只鸟,忽然剪断了一只翅膀,只有在黄昏,门铃响的那一刻,那只翅膀才又回到身上。
她从进门那一刻,就像一只小壁虎粘在他的身上。在家门外的人流中,她也是孤单的。一个悠长而缠绵的吻终于告一段落,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身体,很快注意力就被餐桌上丰富的色彩吸引。她兴奋得像一只饿了一天的狗狗,雀跃着跑过去,在他温柔的呵斥声里用手指拈起一根青菜就要送进嘴里。他笑着阻止了她,把她推进洗手间里,看晶亮的水从她的手指间流过,将十根春葱般的手指洗得洁净、粉白,才又重新将她引回餐桌。
她吃饭的时候总是贪婪而又矜持,贪婪来自于食物的诱惑,矜持是一贯的教养和家族传统。她就这么矛盾着,在一场晚餐面前。然而,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她就表现出了对食物本能的敌意,在他威严的目光下,噘起嘴巴,心猿意马地拿筷子挑着一根青菜,小心地偷看着他的眼睛。每当这时,他就会表现出一派家长作风来,用眼睛说出一些严厉的话。她想耍赖,却最终在他的毫不动摇下乖乖地定量吃完。她一放下碗筷就快速地抢过围裙来,笑着跑到厨房里,打开洗碗池上的水龙头。她想要自己做个像模像样的主妇呢,分担家务,也好让自己看上去跟“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典范们一样。这时候,他总会爱怜地走过去,将她从洗碗池前拎到身后。虽然他的手对一切酸性的清洗剂过敏,可他不愿意让她的手指和这些油腻的碗盏接触。他更喜欢她的手指存在于他的肌肤上,发间,或者是琴键上、书页间。
他不太赞同“君子远庖厨”的说法,而且他认为,幸福和这些没有本质的关系,男人的尊严感也并非来自于统领女性,占据居高临下的位置。能做的,就做吧,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时候,她成了不听话的孩子,开始捣乱了。她一会儿摸摸抹布,一会儿拿拿扫把,一会儿在他腰间搔他痒痒,一会儿又在他的耳朵上咬一下,像个调皮的小昆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她少有的活泼在他眼里是那么可贵,他便任由她这样地闹下去,他甚至很珍惜每天的这一段时光。偶尔,他也会开心地跟她闹,把满是泡沫的手指点在她的脑门上,甚至追着她满屋子跑,要给她擦个大花脸。整个房间里充盈着欢快的气息,使得黄昏生动起来。
窗外,阳光开始变得黯淡,晚霞像少女羞红的脸,或者是她脖上的红丝巾,慢慢地在风中飘远了。屋子里暗下来。而此时,他们的夜晚开始了。
(三)
通常,在每个夜晚最初的章节里,他们会相拥着,在阳台的圈椅里坐着,喝一杯茶。不过她更喜爱咖啡,那种带着丰富泡沫的卡布其诺咖啡。他总是在一些个下午里,用很细致的时光却磨制那些咖啡豆,那些时候,他总像是对待爱情一样,看它在自己的手指间缓慢地溢出芬芳。
夜晚的阳台,成为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章节。他会在这些时候,给她读一些新写的诗歌,用缓慢的语调,饱满低沉的声音,娓娓读来。她会很安静地依偎在他的身边,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或者拿着他的手指,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就这样让时间慢下来,甚至凝固在身边的空气里。整个夜晚就安静得像一个诗句。在这种弥漫的安静里,他们呼吸相闻,心跳逐渐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共同的节奏,发出回声。有时候,她就这样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把她抱回房间去,给她盖好被子,然后熄灭灯光,在黑暗中,伫立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睡去。她的呼吸浅而均匀。
有些个夜晚,他们也会相拥着,看一会儿电视,聊聊天。他总是要让她呆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会放心。他守着她,像守着自己的孩子。他清楚而又理智地爱着她,带着天性中的狂热。她像一块晶莹的蜜糖,时时刻刻都诱惑着他,并且激发他无穷的想像。他叫她狗狗,这个称呼中带着溺爱的成分,还有些暧昧。每次,当他轻轻地呼唤“狗狗”的时候,她就会瞬间柔软下来。他们都知道,这是个温柔的信号,它将带动一些情节的开展。接下来,故事会从拥抱开始。他们喜爱拥抱的程度,甚至高过更进一步的接触。拥抱是完全的,不掺杂质和欲望的,也是最洁净唯美的交流。唯有此时,他们会由两个个体成为一个整体。她的舌细长灵巧,薄而剔透的唇,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晶莹温润。他们在长吻中,缓慢地将身心推向燃点。在持续的爱抚下,皮肤的兴奋度节节攀升。当那种渴望达到最大阈值,呼吸的热度几近沸腾时,耳热心跳的他们,会任由灯火眨动的眼睛做一次成功的偷窥。她的皮肤瓷器般光滑,在他的指尖一寸寸燃烧起来,颤动着幸福的波纹。她有着完美的身段,女神般圣洁,透明的质感。当她在自然状态下完全敞开,随之而来的夜晚像风中的波心,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来。而他们,则是投进波心的那枚小小的石头,完全沉入,被浪淹没,被水浸透,被爱充满。
床,在这样的夜晚,持续地漂浮,漂到很久很久以后。在岁月的尽头,他们满头白发,还是相拥着,在阳台上那张已显陈旧的老圈椅上,读一首新鲜的,刚刚从笔尖跳出来的诗句。
此时,黄昏正美。
2005。4。ghtqj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