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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他55岁,属虎。花白头发,是个不太老的老头。
他经常抽烟,偶尔咳嗽。
他大量饮酒,保持高度的脾气指数。
他挣很少的钱,全部交给口袋,小心地漏出。
他的手很艺术,却熟悉镰刀、锄头,熟悉各种性状的泥土。
他总是把手风琴拉成月光,把日子一点点拉长。
他熟悉水墨、红黄蓝,熟悉调色盘,却总也调不出最晴朗的天。
他习惯用教鞭阐明观点,习惯用三尺讲台概括一生的时间。
他经常打骂他的儿子,拒绝用语言交谈“树不旋不直。”
——习惯使用棍棒、笤帚、巴掌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为此
他一直感觉骨头里的疼痛,随着敲打的频率日益加重。
他爱他的女人和孩子,佝偻着背,把风雨挡在身后。
他爱他的职业,把阳光顶在头上,感觉重量。
他是个出名的清洁工,清扫完自己,自作主张地清扫别人。
他拒绝当官、发财,拒绝站到高处,拒绝背弃他不为人知的原则。
他喜欢养花,喜欢喝茶,喜欢睡眠的安静,喜欢透过葡萄架观察雨水和星星
然后盘算秋天的收成。
他喜欢看国际、国内和地方新闻,喜欢在小道消息面前关上耳朵。
他喜欢看天气预报,喜欢关注我的城市里每一场寒流的进退过程。
他喜欢不拿正眼看我,喜欢泼冷水,喜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听母亲和我讲电话。
他喜欢用时光的水把自己搓洗得柔软一些,喜欢学习控制脾气,不再打骂我。
他最近又多了一个喜好:喜欢在遇到陌生的好姑娘时在我身上划等号。
他站在自己的身后,用高于肩膀的高度看生活。
他尝试过多种角色:司务长、小贩、苦力、农民、修理工、油漆匠、教师、风琴手、
画匠、理想主义者和红卫兵。有时是自己,有时是别人。
他把背影握在手心,沿着来路走回去,把脚印一个一个踩平,拾起。
他一直在学习做一位父亲,事实证明,他很成功。
他一生最欣慰和沮丧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养育了一个瘦弱的诗人。
母亲
我总想用我的笔,说一说母亲。
可是,她太普通,不能适应华丽的形容词,不能适应我诗歌的写作过程。
我刚刚认识母亲的时候,她还年轻,扎两条小辫,穿的卡褂子、绒布鞋,走路像风。
她比三月的柳枝还瘦,比秋天的苇草还轻。
她是个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子和我,开药不苦,打针不疼,受人尊敬。
她叫得出方圆十里内所有狗的名字,和所有的门槛相熟。她轻而快速地走过去
狗们不叫不咬,远远地,门就自己打开了。
那时,农村里到处生长着病痛。
——拔火罐、中草药、大烟壳泡的水、棉籽油浸泡的灯芯、黑而粘的狗皮膏药
我出生那天,看见:红糖水、油布、火盆、一把带血的连着脐带的剪刀。
那个叫“高老太”的接生婆,从门后墙上抠一把老灰,糊住我,一拍巴掌——
“呱”的一声儿啼,所有的孩子都出生了。
母亲用青霉素代替草药,用红十字代替了野郎中的幌子
用一本医护手册拉开战斗。
可是,她不是个好医生:直到昨天,她仍不能治愈自己的心悸、眼疾、肝病、
肩周炎、低血糖、静脉曲张和腰酸背疼。
她无法治愈过早病入肌里的青春。
——这些年,我总是喜欢翻看老照片,寻找母亲。
我看见,她的童年光着脚,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跟风赛跑。
打猪草、洗衣、纺棉、织布、“绞洋工”用半边脸的瓦罐煮野菜糊糊
喂养饥饿的时间。
我看见,59年的深处,她麻秆样纤弱的脖子,左歪右拧
被自己沉重的头颅压倒在路边。
她的人生,直接从母亲的角色出发,5个妹妹都喊她“妈妈”
我看见,她的少女时代单薄透明,却依然焕发青春:
她纳底子的手指把钢笔字写出了花。
她能把毽子踢出99种花样。
她是宣传队的头角儿,扭秧歌、担花挑,唱新歌谣。
她穿着带襻子的布鞋,在学生运动会上跳得比鸟的翅膀还高。
可是,母亲慢慢地老了,开始日夜和疾病对话,趁人不注意时小声呻吟。
她开始失眠多梦,开始在阳光下唠叨,开始限制丈夫的烟酒,为儿子的婚事担忧。
她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却一直笑着。
2005。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