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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三岁的乡下少年小歪惬意地坐在拖拉机上，拖拉机“啪啪啪”地跑了六十公里的公路，终于到了县城。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小歪考上了初中。村里考上初中的有好几个，可是小歪是唯一一个考上县一中重点班级的孩子，别的都在乡镇上初中。所以，村里开拖拉机的刘叔叔决定用自己的拖拉机把小歪送到县城，以表示自己的祝贺。跟小歪一起去的，还有爸爸。
小歪坐在拖拉机上的时候，总是打瞌睡，有好几次都差点跌了下来。好在爸爸一双大手一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像系在他身上的一根安全带。
离县城越来越近。小歪首先看见一些密密麻麻的房子，然后看见了一根黄色的带子从那些房子旁边穿过。小歪问爸爸，那是不是高速公路？小歪在小学的时候听老师说过在城市里有高速公路。爸爸说不是，那是一条河。爸爸来过几次县城，所以知道。
拖拉机在在大街上停了下来。街道比他们街子上的宽得多，平得多，虽然不时也会看得见一堆马屎。大街上，有马车旁若无人地疾奔而过。小歪耳朵里那种轰隆隆的拖拉机声音消失了，虽然大街上弥漫着嘈杂声，可是依然感觉到突然间安静了许多。
这是小歪第一次进县城。
2
县城处在一个低洼之地，房子密密麻麻；东边一个大峡谷，一条河呼啸而过，最终注入了金沙江。县城四周是高低不平的山，有的陡有的缓，在北面一百多米高的山上，突然闪出一块平地，县一中便坐落在那里。去一中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公路，围着山的东面转了一个大弯，才能到学校。这条路一般没人走，太迂回，从街上到一中，少说也得二十分钟。另一条路是石梯，笔直的石梯，一级一级的，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级。从街上的石梯口朝上望，仿佛天梯一般，直看得人头晕。有好几次，小歪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数，结果还是没数清。不过爬石梯也有好处，能够锻炼身体。在一中读书的学生，就因为每天爬石梯，身体都比较壮，有两个还被选到了省上，参加全国的田径比赛得了金牌。
那两个都是高老师所教班级的学生。
3
高老师是全国优秀班主任，这不仅在全县，而且在全市也是唯一的。
所有的学生都以能够读高老师所任的班级而感到自豪，所有的家长都以自己的孩子能读高老师所教班级而感到放心。有很多外县的学生都跑到这里来读书，就是冲着高老师的名声。
小歪居然很轻松的就被分到了高老师这个班级。到了这个班级，他和爸爸才听说高老师的赫赫的名声，于是暗自庆幸。
高老师，男，年近四十，个子高挑，人长得白白净净，像个阿姨；脸也长得好看，颌下没胡子，不知道是刮得彻底还是根本没长，看上去也像阿姨一样；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细细的，也像阿姨的声音。后来小歪看见过高老师的女儿。高老师的女儿读高二，模样跟高老师差不多，很多同学说，她就是一中的校花。
有时候，小歪常常以为高老师就是一位阿姨。
高老师教数学。
4
在所有的老师中，小歪最喜欢的是语文老师郑。
语文老师五十岁左右，小个子，瘦瘦的，可是一站在讲台上，就有一股慑人的力量。
郑老师讲课的时候最好玩，一个学期下来，小歪竟不知道他教了些什么，一位整本书几乎是新的。
郑老师上课的主要任务是吹牛。什么都吹，什么都说，说自己的家庭，说自己的工资职称，说自己的领导，说国际国内大事，说自己的过去。小外莫名其妙的竟然知道了很多东西。郑老师说话很有意思，他把撒其尔夫人说成是“撤球蛋夫人”说他儿子的名字叫郑义。他还说了这个名字的来源。他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常常挨批斗，后来孩子出世了，他怕孩子的命运会跟他的一样，于是就给孩子取名“郑义”如果有一天有人高喊打倒郑义，谁会打倒“正义”呢？也绝没有人会说要打倒“正义”的爸爸的，所以，也当是给老后的自己拴上了一根保险绳。郑老师说，这种修辞手法叫“双关”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同学急着问郑老师，说什么时候才可以把课本讲完，郑老师说快讲完了，于是一节课上三五篇课文，很快搞定了。同学说老师你上快了，我们接受不了，郑老师洋洋得意地说；没事，到初三的时候我给你们几套题做，管保你们班级考全县第一名。
大家半信半疑。初中毕业时，这个班级的语文考了全市第一。
小歪喜欢上语文课的一个原因是郑老师很喜欢他的作文。郑老师常常把他的作文当范文念，还把他用毛笔抄下来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初一的上学期，学校开展的了一次作文竞赛，初中部和高中部混合举行，小歪获得了唯一的特等奖，那篇作文被郑老师推荐到现代中学生发表了，小歪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得了八块钱的稿费。
5
小歪们的宿舍靠学校的北面，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平房。宿舍西南是几排老式的瓦房，二层，住着一群教师；东南面是食堂，财务处。北面，还没有围墙。小歪常常跟同学们一起拿着课本到北面老百姓的玉米地里学习，倦了的时候，用手指头顺着藤伸往土里钻，便抠出一个地瓜来，剥了皮，就吃，感觉很痛快。
在小歪的老家，老百姓地里种的东西，像黄瓜、地瓜，是可以任意摘吃的，不过，因为这里的学生老是到老百姓的地里去瞎弄，一块庄稼是禁不起折腾的，所以，常有人看管。然而学生们机灵得很，他们总爱跟老百姓玩老鼠躲猫的游戏。
高老师在班上反复讲：不要去偷农民的粮食。
离开教室，学生就忘记了。
宿舍里，一个同学有一个煤油炉。
他的煤油炉常常用来煮面条，大家都很羡慕他。宿舍里都是乡下来的孩子，平常，吃一次面条很不容易。这同学的面条是从家里背来的。而小歪呢，家里没有。老家的土地上，除了长玉米和土豆，就是苦荞。
小歪的老家是高寒山区。
学校后面的玉米熟了。
有一天，就个同学跑地里看书，就商量，不如大家掰点玉米到宿舍里煮来吃。
一个同学说，高老师知道了要挨整的。
小歪说，一人掰一个，犯不了多大错的。
于是他们就掰了，装在书包里。
在宿舍里，他们借了同学的煤油炉，把玉米煮了。
正吃的时候，高老师来检查宿舍，发现了。
高老师阴沉着脸，问是谁干的。
没有人敢回答。
小歪说我干了。
高老师说你为什么要去偷农民的庄稼？
小歪说，掰一个玉米棒子，不叫偷。
高老师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思想吗？这就叫“农民意识”
小歪不懂农民意识是什么意思，就嘟囔着说农民也是人。
这时候小外看见高老师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便不再说话。
高老师捂着胸口走了。
6
高老师住了两天院。
大家都说是小歪气的。小歪也很愧疚。
他听别的同学说，高老师有心脏病，是不能大喜大悲的。
小歪决定找高老师道歉。
高老师这样对他说：你们从乡下到城里读书，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要把你们身上的农民的劣根性改变掉，也就是我说的农民意识。
小歪还是不知道农民的劣根性是什么，不过他很反感“农民意识”这个词语，所以开始反感高老师了。
7
小歪的确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
刚到学校的时候，小歪和他们乡的张兵住一张铺。床是木质的，没有栏杆挡着，分上下床。小歪和张兵睡上床。
张兵家住在他们乡的集上，他爸爸是小学老师。张老师担心自己的儿子睡觉会滚下床来，就对小歪说，叫小歪睡外面，张兵睡里面。为此，张老师还请小歪到街上吃了一大碗面条。
张老师一走，张兵就对小歪说，他要睡外面。
小歪不肯。小歪说你爸爸说过不让你睡外面。你会摔下来的。
张兵说睡外面虽然容易摔下来，但是凉快。
小歪还是不肯。
张兵说就一晚上。
小歪说好吧。
结果张兵从床上摔了下来。住了院。
小歪很不安，反复向张老师道歉，说自己拗不过张兵。
张老师说，你娃白吃了我的面条。
8
一间宿舍，四张床八个床位住十六个同学，都是乡下来的孩子。
乡下孩子从前都没来过城里，对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去蹿，没多久他们就比较熟悉了。
从一中的阶梯下来，一到街上，就是新华书店。书店外面，是两排私人书摊，摆了很多书。小歪最喜欢的是那里的连环画。读一本连环画只要两分钱。
小歪的很多个周末就是在那些书摊前度过的。
初中一年级的上学期就这样过去了。期末的时候，小歪考了全班第二。
9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小歪开始了他初一下学期的生活。
小歪所在的班级进行了一些改革，语文高老师到外校聘请英语老师来任教。英语老师姓王，据说也是全县最好的英语老师。可是，小歪却不觉得有什么好，人长得凶恶，脾气又大，布置的作业多，能够靠点分，全是压出来的结果。
八十年代的武侠小说像港台的流行歌一样在中学的校园里弥漫着，小歪很自然地就迷上了。他特别喜欢三个人的作品：金庸、古龙和梁雨生。下面书摊上到处都是，过几天，小歪就会去租一套来看。
小歪不敢上课看，老师们都很凶。可是有一天，他不知不觉地从下课看到了上课。上课铃声什么时候响的，他竟然没听到。
那是一节英语课。当英语老师抓着他的头发提了起来的时候，他似乎还陷在小说的情节里。
你在干什么？英语老师瞪着圆眼问。
他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把小说书塞进书柜。
英语老师伸手进去就抓了出来，扫了一眼，砸在了地上。
小歪俯身去拣。英语老师抓起小歪的头发，往前一拖，小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只觉头一阵晕。
几滴血，滴在了课桌上。
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
10
小歪不去上英语课了。每到英语课，他就跑到书摊上去看书，或者在宿舍里睡觉，再或者，就躺在床上看小说。不过有几次，他还是被逼着去了，因为高老师到宿舍去，瞪着眼睛，马着脸。小歪似乎觉得，如果不去上课，天就会变得漆黑一片。
那天下午的时候，小歪又躺在床上看小说。
宿舍里的床是上下床，八个床位。小歪睡的地方离窗字远，光线不大好。光线最好的位置是小兜睡那儿，小外决定躺在他床上看书。于是他跳了过去。
这时候，他发觉宿舍里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睡觉。那个人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小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初一年级的宿舍里。
天突然暗下来，几乎看不清字了，可是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小歪特别想看下去。杨过的手臂被郭芙砍掉了，他跑了出去，晕倒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巨雕。后面的情节会是怎样呢？
他穿好鞋，绕到学校右边的烈士陵园。干净的水泥地，苍松翠柏，鸟语花香，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直到夜幕降临，小歪才抬起头来。
这时候，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一个人影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脸上竟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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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出来。高老师说。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
不是这个。高老师说。
交什么？小歪不明白。
钱。陈小兜的二十块钱。高老师的声音很低沉，面无表情。
我不明白。小歪说。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已经有人看见了，下午的时候，你在陈小兜的床铺上去过，他的二十块钱就是放在枕头下的。
我是去过，可是我没拿他的钱，我也不知道他有钱放在枕头下面！小歪似乎轻松了许多。
可是他的钱不在了，又有人看见你在他床上去过。你想怎么解释？
总之我我没拿。小歪有些底气不足了。
你拿出来，事情可以从轻处理，否则，根据学校的处分条例，要记一次大过，而且，根据班长那里的考勤统计，再一个缺席你就达到警告处分了！如果你从现在起改过从新，我可以不报学校。
小歪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冷。
可是事实上，我没有拿，当时宿舍里还有别的人
你不要推卸责任。这样吧，给一个晚上考虑，明天下午一点，到二楼办公室来找我，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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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歪战战兢兢地推开二楼办公室的门。
高老师在改作业。看见小歪进来，就说，愿意交出来了？
小歪低声说，高老师，我真没拿。
不是拿，是偷！高老师突然直起腰来，吓了小歪一跳。
我没偷。
证据确凿，你怎么老是死不承认呢？高老师看上去很不高兴。
问题是，我真的没偷。
现在你承认了，交出来，知错就改，说明你还是一个可以挽救的学生，你还是可以变好的。你看嘛，上学期你还考了班级的第二名，现在，你的前途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做人，就要堂堂正正，古人路不拾遗
小歪痴痴地站在那里，听高老师训话。训完了，他说，我没偷。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给我说。
高老师有点垂头丧气。
13
刚吃过中午饭，班长就叫小歪：张小歪，高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
敲门的时候，小歪比上一次更害怕，似乎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偷了陈小兜二十块钱的小偷。
想清楚了吗？高老师没有抬头，继续批改作业。
我没偷。小歪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高老师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似乎很激动，捂住胸口，好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算了，我不激动我有病你是想把我气死！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诚实。犯了错误没什么，只要愿意改正
一连七天，小歪都被叫到高老师的办公室。高老师似乎并不着急了，甚至叫他坐下来，长篇大论地给他讲做人的道理，可是，小歪依旧坐如针毡。
在宿舍和教室里，小歪的日子更不好受。女同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男同学干脆就说，小偷来了。有一个男同学甚至对他说：我的新钢笔就放在书桌里，只要不在了，就是你偷的！到时候我会找你算帐！
小歪不敢上课了，也不敢去宿舍了，直到宿舍里关了灯，大家都睡着了，他才悄悄摸进宿舍。白天的时候，他就到处游荡。那天他游荡到学校橱窗旁边，看到一则公告，原来是学校对他的严重警告处分。
张小歪因为缺课达四十课时以上，学校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小歪听老师说过，这个处分将伴随着自己的一生，直到带进棺材。
14
白天的时候小歪就观察过财务室，凭他的个子，能够进去。
他跑到电影院连续看了两场电影，又在街上逛了几圈。街上几乎没人了，只有一个疯子轻声地哼唱着，在地上拣东西吃。
一步一步登上那些石梯，他居然感觉有些累，步子迈不开。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灯光昏暗，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小歪走到球场边，在石梯上坐了很久很久，最后，到了财会室门口。
要进财会室，得先进食堂。食堂有两扇关着，中间上了一把大锁。不过，中间留了点空隙。两扇门的最上面与门框之间，是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小歪扭着门扣爬上去，再从那个三角形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小歪有点兴奋，终于过了第一到关卡。马上，他将进入第二道关卡。再过一道门，就进了财会室。门上的是暗锁，无法打开。不过，门的上面有一个敞开的户窗，凭小歪的个子，也可以钻进去。
小歪找来一条高凳子。站上凳子，他钻进了户窗。
远处映过来昏暗的灯光。
财会室里有一个抽屉，三个柜都上了锁。小歪知道里面并没有钱，无非是一些饭票和其他票据。他也没有弄开的打算。不过既然进来了，就得留点纪念。他想了一会儿，打开门，进食堂找来一把菜刀，在抽屉面上乱划了几十道痕迹。
末了，爬上去，撒了一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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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歪摸出财会室的时候已是午夜。校园里依旧弥散着昏黄的灯光。小歪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想做点什么。
他发觉自己站在了教室门口。教室的锁坏了，门一推，轻轻就开了。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突然咚咚直跳。
他站起来，走上讲台。
昏黄的灯光下，小歪看见黑板擦得很干净。一盒粉笔，静静地躺在讲桌上。
他想写点什么。
许久，他才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几个字。
“我不是小偷”
他看了看，觉得不行，用手把“不”字擦掉了。
“我 是小偷”
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
“张小歪”
他又盯着那些字看了看，最后还是决定把上面那一行擦掉了，只留下自己的名字。
16
小歪又顺着石梯跑到了街上。下石梯的时候，他感觉心在下沉。
街上没有人了，甚至连熟悉的车声也听不到。
小歪走了好几条街道，才看见那个疯子在前面慢慢地动着，嘴里依旧在哼唱着什么。
他会睡在什么地方呢？小歪想。
小歪跟在疯子的后面，不知道走了多远。疯子似乎也累了，不再哼唱，在街边的一个饭馆的炉灶旁边坐下来。小歪也累了，可是不好意思陪他坐在那里。就朝前走。
前面是大桥。桥下是汹涌的河水。小歪想起第一次看见这河，还以为是高速公路呢。不过，从前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水。
他趴在栏杆上，心里空荡荡的。栏杆是水泥做的，隔不远，就有一截凸出来，像伸起的一个个脑袋。
小歪小心地攀上栏杆，脚踏在一只“脑袋”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远远看着，就像什么东西被风吹动投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