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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车像个摇篮，我迷迷糊糊蜷在座位上。
终于等到身边的胖子下了车，我把头埋在长发里，准备大睡一场，旅行袋往一边一扔，爱谁拿谁拿，最好把我一起装上带走。弟弟刚才在车站看着我好像有点不放心，这几天在北京他停下了他的工作，一直陪我。将我送上车，他还一直站在那儿，我感觉他的目光刺痛了我，我讨厌被牵挂，在我的眼里，那个时候，不管是谁的牵挂，都一文不值，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和诅咒。我听到爸妈他们在背地里唉声叹气说我变了，变得孤僻、暴燥。其实我知道，我的心里一直长满了刺，只是没有长出来，现在终于有它滋生的土壤了，它开始阴森森地露出牙齿，我放任自流，心甘情愿让它将我撕咬。
（二）
冬天不好，我必须要包裹自己。我觉得冬天的我像一只灰色的免子，灰色的高领毛衣，灰色的过膝羽绒服，灰色的脸，灰色的眼睛，灰色的心。现在我又开始做着灰色的梦，我有些头晕，坐火车都晕车，真是烦透了！我在心里咒骂。就在这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好吗？我想坐在这里。我没动，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他又说了一遍，还加了一句：不是晕过去了吧？“你才晕了呢！”我从长发里把脸拿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原来是个“眼镜”还挺帅气，眼镜后面的目光竟比冬天的阳光还温暖，这会有点戏谑地看着我。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他坐下了，动作有点大大咧咧。
火车继续摇，我的睡意没了，索性坐直了看着窗外。他突然说话了：一团黑有什么好看。我没理会，仍然盯着窗外，是的，夜色浓浓，冬夜的星光都有些清冷，窗上的霜被我呵掉了一片，我的视线是朦胧的。
（三）
对面的中年女人也下了车，他坐到对面了。余光中，他盯着我，我感觉仍然是那样的目光，温暖而单纯。“你去哪？”他问我。“n市”我没有转头。“我也去n市，真巧，我们同路”他的语气中有些喜悦“这下旅途不会寂寞了”才多远的旅途，还谈得上寂寞，我不屑地动了动嘴角，但没说出口。他好像没在意，仍旧和我说着话，可能是这会儿座位上就我们俩吧，不甘寂寞的男人，面对一只灰兔子，你都如此。不过，聊聊天也好，我心里的刺这会儿钻了出来，就在突然之间，我想接他的话。正巧他递过一只香蕉，我毫不客气地接过了，接下来的动作是往嘴里送，吃相一定不是很优雅，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优雅的人，我就是一只浑身是刺的灰兔子。
“你去n市哪？”我没耽误问他。他有点惊讶于我的180度转弯，但还是推了推了眼镜笑着告诉了我：我是个军人，在那里工作。军人？我咬住吞进去半截的香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看他有点像在校读书的大学生，根本不像个军人。他好像读出了我的心思：我都毕业六年啦，毕业后就参军了。“原来是亲人解放军”我把香蕉皮递给了他，他很自然地接了过来，装进了旁边的垃圾袋里。竟然又递给我一只，这次我吃着觉得有点堵，咀嚼声音放小了。
（四）
一路上，他兴致很高，和我谈着他这次出差见到的一些有趣的事，说到高兴处，他会像孩子一样笑起来。我会偶尔和他一起笑，而且笑得很开心。他说，你笑起来嘴角很好看，你不知道吧。我的笑容便僵住了，刺又开始长，又尖又利“是吗？没人告诉我，怎么你喜欢我笑？”他对我的表情和我有些嘲弄的口吻满不在乎：当然，美丽的笑容谁都喜欢，而且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他的热情真的是喂了兔子了，这会儿消化了，兔子也累了。
他有些落寞，习惯地推了推眼镜，拿本杂志翻了起来。那是本意林，我很喜欢的一本杂志，那绿色的封面随着火车轻轻地摇，我盯着封面，那上面也趴着一只兔子，棕色的皮毛，眼睛如豆，它也看着我，可能发现了同类。
（五）
“你最喜欢什么地方？”我这句问得有些突然，其实我是想找句话说。他放下书看着我，像看着个怪物，但那眼神瞬间被笑意取代了：我最喜欢大海，你知道吗？在大海里游泳的感觉很好，那时你会发现，其实我们是多么渺小。我愣了愣，因为我一直最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草原，一个便是大海。我想像着站在无边的草原上，在绿色的海中呼喊，像狼那样嚎叫，我想像着伫立在海边，面对着翻滚的海浪，在日出里，在月光下，心一定会静下来，静到无欲无求。现在看着他镜片后遐想的目光，我真的好像看到了大海，海到底是什么颜色？
（六）
我竟然睡着了。
梦里我飞到了大海，那些浪簇拥着，在月夜下闪着光，它们漫上了岸，调皮地亲吻着沙滩，也亲吻着我，有点凉，我醒了。
他也好像有些昏昏欲睡。见我醒了，又推了推眼镜：醒啦？我向上坐了坐：我没说梦话吧。因为我在梦里有爱哭的毛病，所以我有些担心。“没有”他笑了“不过你的肚子说梦话了”“啊”我下意识的按住肚子，有些窘，一定是肚子叫了，不会吃香蕉吃多了吧，这不争气的肚子，不过又有什么大不了，我才不在乎。
接下来是沉默。我又把头扭向了车窗，他和我一样，望着窗外。
“我梦到大海了，大海很美”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海不仅很美，也很神秘，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还会扑进它的怀抱，去感受它，感受搏击的力量”他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选择海”我说。
他不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我。
那个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感觉我长上了透明的翅膀，我拼命地掩饰着我的灰，我飞了，飞向大海。
（七）
过了好久，他开口了。
“海不接纳懦弱的灵魂”他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飘渺。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灵魂是懦弱的？”我的刺睡醒了，阴森森地冒出来。“你说呢？”他反问我。“我知道还会问你吗？”我的话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如果有味道，一定是臭哄哄的。他盯着我，我读不懂他的目光，一定是在想对面的女人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有什么好奇怪，我根本就不是人，我就是只兔子，而且是灰色的。“你像刺猬，怎么说话总带刺”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错”我冷笑一下“我不是刺猬，刺猬的刺长在表皮，而我的刺长在心里，它是伸缩的”他摇了摇头，看来是不想再和我争执下去。“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样的灵魂是懦弱的”我追问。小子，你懂得什么是懦弱？“放弃自己的灵魂就是懦弱的”他看着窗外，我狠狠盯着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他也许也在想大海，想在大海中搏击的感觉。而我在想，什么样的灵魂海不会接纳。
（八）
阳光不知不觉透了出来，穿过冬天厚重的云。
我的行程要结束了，我像是要从襁褓中爬出来的赤裸的婴儿，突然那样惧怕这个世界。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蜷在这里，这里是我认为最温暖的窝。可我还要走下去，走向也许原本不属于我的陌生的街头。
他在身后，可随着人流，他消失了，我的心里突然有些空，那温暖而单纯的目光在人群里蒸发，弥漫开来。
车怎么这么多，我将头缩进大衣里，夹在车流里。渺小的像风中一片小小的枯叶。这会要是把我压扁了，流的血一定是灰色的。可一双手把我拉了过去，我没有被压扁，竟然是他！
"你傻了吧"在一家商场门前站定，他说。“我又没想自杀，你拉我做什么？你想当英雄啊，你们部队最少给你记二等功吧！”我一定很狼狈，因为说这话时嘴唇有点抖，我真的冷了，从心的深处发出的那种寒意和周遭的风一起猛烈的袭向我。他好像有些生气了“我也是想搭车想回部队，看你像痴呆似的站在那儿，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抖得更历害了，头也有些晕，也许是在车上睡着了，有点凉到了。“我还要过一会儿回部队，看你这样子，先找个地方暖一下吧，你家不在市里吗？”“不在”我将两只手缩进了各自的袖口。他开始环顾四周，然后要我和他走。我没拒绝，这会儿就是抢劫犯，我也不会害怕。
（九）
在一家小餐馆，我们坐下了。
他突然低下头对着我小声说“同志，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吧”我这才觉察，我大衣的帽子还盖在头上，我相信那一圈灰色的毛边会让我看起来更像只灰兔子，也许在别人眼里，还像个灰色的幽灵。他叫了东西，有部电影叫爱情麻辣烫，现在我就把头埋在桌子上，吃着那种叫做“麻辣烫”的东西。身体果然暖了许多，额上和鼻尖上也因为辣椒渗出了汗珠“还有吗？”我放下空碗，抬起头看着他，他盯了我一下，又叫了一碗，我又开始吃。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可我不想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我还立什么“淑女牌坊”？吃完了，我顺手抓起餐巾纸抹了抹嘴“多少钱，我自己付？”他愣了一下，但立刻笑了“因为钱很少，所以我付吧，要是多你就自己付”“少也没有理由叫你付”我坚持说。“怎么没理由，我们算是旅伴啊”他倒了一杯热茶“快喝点热水，你好像感冒了，然后过一会儿你就回家吧”感动突然升了上来，但在半空中遇到了冷空气，又降了下去，降至底层。
（十）
我捧住水杯，感受着那冰冷的瓷器上此时的温度。回家？家是什么，我的脑海里被我摔碎的镜框，还有镜框里已经撕毁的我和他的照片浮了上来，那个曾经是我老公的男人牵着他们单位新分来的女大学生的手，面带愧色的走了，做都做了，还愧个鬼！还有，还有那个可恶的落井下石的我的领导臃肿的脸。这边我刚领了离婚证，那边他就说我最近工作态度不够好，看着他靠在椅背上洋洋自得的样子，我真想揍扁他。我知道因为我有一次在歌厅看到他搂着我们部门的那朵花，他这是给我敲钟呢。街道两边的三姑四婆，要不是边说边喝水，可以早就因为唾液干涸而死。坏消息真的像长了翅膀，顷刻间便飞遍了我们那个本就不大、却有点自以为是的小镇，我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弟弟这时打来了电话，要我去他那里玩一些日子，我狼狈地逃跑了。可我心中的冰无论如何不能融化，谁也救不了我，牵挂有时更让人痛苦，因为那样会让我有不能放纵的室息！
（十一）
他也喝着茶，不时地看看表，可能他急着赶回部队吧。
可我不想走，不想回去。
“你急着赶回部队吧”我突然希望他不要走，那是什么感觉，人有的时候也许只愿相信陌生人，人的时候也许会在不经意间想证明自己。男人想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女人有时想证明自己是个女人，是个还有人要的女人。我灰色的心里瞬间有想沸腾的热望，给我一双肩膀，不管那上面是谁的头颅！
“嗯，我必须要回去报到，你的家在哪？你也走吧，家里人会惦记”他认真地说。
我的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我没有家，我不回去”很可笑，在陌生的男人面前，我成了一个任性的女人。而任性是漂亮女人的专利吧，但我只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可他没有笑我，竟然叹了口气“别这样了，快回去”“不！”我伏在桌子上了，泪竟开始绵绵不断。
他不知所措了，我感觉他在望着四周，可能是周围的人在看。看就看吧，我才不管，我不怕，索性抓住他的胳膊，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咒骂自己，可恶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十二）
其实我真的不想走，我想像不出我一踏上那灰色的街道，我想像不出冬风裹着风沙向我袭来的时候，我的头会不会缩进脖子里。
男人怎么会挡住女人的泪水呢？尽管是陌生女人的泪，当我们进入一家宾馆的时候我想，可我也在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终于褪去了大衣，依窗而立，端着一杯热茶，长发垂在浅灰色的毛衣上，我相信我在灯光下也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
我听到了时间一点一滴落在沉默里，而我却不知如何接住它。
他站起来了，我看着他，心开始狂跳，他会给我一个拥抱吗？陌生的怀里是怎么样的味道，会不会扑在里面就可以不用再想归路。
可他没有伸出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仍旧单纯而温暖“你好好休息，我必须要回去了，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这是我的电话和我的名字，今后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找我，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你”他放了一张卡片在桌子上，穿上了大衣。
我的心又开始空了下来，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门的一刹那，我还是拉住了他的手，像一个固执的孩子！
他怔了一下，我感觉他的手有些抖，我听到了，他的心一定在跳，跳得很乱！
（十三）
他抱着我了，那怀抱没什么特别，但是我感觉很单纯。因为他拍了拍我的头，那手像是哥哥的手，我没有哥哥，但我觉得哥哥的手应该是那样。
“你知道吗？这也是一种放弃，一种懦弱”他静静地说“不管什么事，最终都要面对，如果有放弃的勇气，如果有逃跑的勇气，我们为什么不去面对。放弃和逃跑的结局只有失败，而面对，也许我们会看到不同的结局，不试试怎么能知道。我知道你有心事，别这样。”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也许并不是如我们希望的那样精彩，但我们必须尽力去演好！我相信你。”
在我还愣神的时候他走了，我记得走到门口，他还说了句“拔掉你自己也许都不喜欢的刺吧，它不能使你刀枪不入，也许还会把自己刺伤”
那夜，我无眠，迷迷糊糊中，我飞到了大海，海浪滔天，海说，它不接纳放弃的灵魂！
（十四）
街口青菜店的二娘见了我老远就喊“小麦啊，跑哪去了，才回来”我很甜地对她笑笑“二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二娘开始连声说“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啊，可怜的孩子”我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姑且当它也算一种。
领导瞪大了眼睛，像在看着怪物，我心里还是骂了他一句，这种人远不如我的二娘和三姑四婆可爱。
一个月后，我递上了辞职书，领导有些惊讶，问我为什么，我心里说，不为什么，就是看你不顺眼。但嘴上我却告诉他，我决定到北京的弟弟那边找工作。这次不是逃跑，人固守在也许原本不适合你的环境中，那不叫执着，那叫浪费。
有时我会看看那个男人留下的卡片，上面是一个温暖的名字：汪阳。
阳光真的很暖，海，有一天，你会接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