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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木生活在一个尘土飞扬,略显陈旧的小城里,一直地,从小就在。
父母在她落榜那年的夏天离开小城去了澳洲,那是她父亲一直想要亲历的一方土地,却不是她的。在母亲失望的泪水中,阿木坚决地留了下来,有点冷漠,有点木然。
此后,阿木开始和奶奶和一只老猫相依为命。阿木已经长大了,她可以赚钱了。养活自己,养活奶奶,养活那只苍老的老猫。
阿木在一家雕刻行里干活。她记得刚去雕刻行的那天是个末夏的一个黄昏,她抱着那只老猫在街上一个人向家走着,很平静。没有人会看得出她是一个有着许多心事的人。从那个酷热的暑天过去之后,阿木就懂得了一些东西。譬如,埋葬泪水。譬如,在奶奶的面前笑着灿烂。阿木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勉强的,强求不来的。她认。
她已经长大了,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应该让奶奶操心,让那只老猫挨饿。她得照顾她们。阿木知道这一点。
于是,当阿木抱着那只老猫站在街上看到那家写着“永记雕刻”的雕刻行时,她扑了扑身上的尘土走了进去。
屋内有点暗,阿木一下没能适应过来,她愣愣地站在门口被夕阳投下的一片阴影里,有点傻,有点无措。
就在这时,从里面的黑暗里走出一个很胖,却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他怯怯地望着阿木,绞着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你——这——这只猫——”
“我想来这儿干活,这是我的猫,它和我一起来的。我很能干的!不信,你看我的手。”阿木激动地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然后,伸出她那双细长的双手,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一年的时间内阿木说过字数最多的一句话,也是她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那只老猫听话地跳到了阿木的肩膀上。)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已是“中年”的男人为什么看到她还会脸红,说话竟然也结巴了。阿木是美的,但她的忧伤与冷漠覆盖了所有的美,她不致于让人有这样的反应的。
“我可以学好雕刻吗?”过了好久,阿木见面前的人平静了下来,忍住笑又问道“我的手怎么样?”
“太细长了——”男人仍有点腼腆地说道“又太——嫩了——”说完,便转身想要进去。
阿木一步跨到他面前,面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几——岁?”
男人顿时惊愕地张大嘴巴,随即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你跟我爸差不多大,你为什么要脸红,我很美吗?”阿木仍然不放过他,大胆地问道。她想留下来,跟面前这个胖男人学雕刻。
“我——我——我二十三岁!”男人涨红了脸,声音很大,很急地说道。
这下轮到阿木张大嘴巴了。她拉下肩膀上的那只老猫,紧紧地搂在怀里,极力掩饰住尴尬,声音细小地说道:
“对不起——我——”
“没事,人们都这么认为,习惯了。”男人,不,男孩叹口气,无奈地越过阿木的头顶,望向黑乎乎的里面。
这人很高,比一米六三的阿木高了快两个头,大概有一米九吧。
阿木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黑暗的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低下头。
阿木的心头不禁闪过一丝莫名的欣喜。
“学这个很苦的,跟我学的人没有能超过一个星期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说道。然后,独自走到一个角落,拿起一只古怪的木头刻了起来。他的手满是老茧。
“我不怕。我明天就来。”
说着,阿木不等那个人接下去,就抱起猫,径自地走了出去。
外面街上的人很稀少,偶尔有几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盏。天,有点黑了。
抱着老猫,阿木飞快地行走着,她的心中不禁漫上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喜悦。她要告诉奶奶,她终于找到了一份活计;她终于可以养活奶奶和怀中的这只老猫了。
阿木知道自己可以学好雕刻的,跟那个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三岁的男孩。
她需要学雕刻,那是一份细工活,而阿木有的是耐心,她没有一件可以让她着急的事。从来没有。
阿木在等,等细长,柔嫩的双手长满茧,跟那个胖男孩的手一样。等一颗貌似坚硬实质脆弱的心,长满茧,厚厚的一层,触到什么都不再痛,不再受伤,不再流血。
阿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什么都不需要,除了学雕刻,然后,让自己心如止水。
这是阿木找工作的事。
2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阿木真的去了“永记雕刻”她去得很早,没有带上老猫。她怕带上它自己会分心,那样是学不好雕刻的。
阿木到那儿的时候,男孩已经在略显阴暗的铺子里干起了活。见到阿木,男孩拟了一下嘴角,想说点什么,终又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料到阿木一定会来似的,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埋头刻了起来,丝毫没有了昨天刚见面时的情景。
“叫我阿木吧,以后多多指教。”阿木径自走到男孩的身边席地坐了下来,主动地自我介绍道。
男孩听到阿木的话,便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也开口说道:
“我叫阿笨。好好学吧,我会给你钱的。”
“我知道。”阿木说。然后,接过阿笨手中的一把刻刀和一片很普通的木头。阿木涉世未深,她尚不知道跟人家学手艺按规定是没有钱可拿的。当她知道的时候,时间已是一年后。
阿笨听着阿木理所当然的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在阿笨的耐心指教下,阿木认真地学了起来。
时间一晃就过了六天。阿木每天按时到“永记雕刻”晚上又按时回家。有时当阿笨不忙的时候,他会送阿木到村子口,两个人一路上无话。他们都是沉默的人。因此,并不觉得沉闷。
阿木的刻技进步得很快,当过了一周后,她已经可以刻一些简单精糙的小东西了。
阿木打破了阿笨当初说的话。她学过了一个星期。当阿木和阿笨熟稔起来以后,便常常拿此炫耀,她多想阿笨能夸她几句,可阿笨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阿木不知道当初阿笨只是吓唬她,而他一眼便看出了她是一个受不了激将的人。
很多的时候,刻着刻着,阿木就会情不自禁地瞟一眼不远处那张桌子上放着的阿笨刻的许多好看的成品,有龙舟,有木屋,有胖娃娃,还有一个大肚弥乐佛,跟阿笨有点像。而那时,阿笨总会拿出一根特制的木条在阿木的头上敲一下,以示警醒。
阿木也并不生气,她发誓要刻一个尼姑来,跟那个弥乐佛一样好,一样逼真。
阿木觉得那个弥乐佛太寂寞了,他得有个伴。
当阿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阿笨。这个丑陋,肥胖,很显老态,沉默刻板的男孩。
而这缘于一件事。
3
那是阿木学雕刻三个月后的事。
阿木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当她刚要起身回家的时候,一个顾客走了进来说是急着要一个龙舟,明天早晨就要。他要将之送给一个县里的什么官。
阿笨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拒绝”他憨憨地答应了。待来人走了之后,阿笨似乎并没有想要关门的意思,而平常待阿木走了之后,阿笨总会将门拴上,关门打烊的。
阿木知道,除非连夜加工,否则龙舟是刻不出来的。
那一晚,阿木留了下来,她对阿笨说,她想跟他学学真功夫,如何刻好一只龙舟。
实际上阿木是因为好奇,她想看看这个外表有点笨,双手精巧的男孩是怎么生活的。
阿笨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答应了下来。
刻到深夜的时候,阿木便感到有点累了,她先是不小心刻破了手指,阿笨帮她包扎好了。随后,阿木仍坚持着要刻,可刚刻了不久,她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待阿木醒来时,天已大亮,龙舟已经不见了,自己躺在铺着席子的地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和阿笨的那件棉大衣,很暖和。阿笨则躺在旁边的桌脚旁,身上只穿着白天的衣服,其他什么也没有。而这是数九的寒天。
阿木轻轻地揭开棉被,想要将被子盖在阿笨的身上,可当她走到阿笨身边的时候,阿笨机敏地醒了过来。
一时间,阿木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她抱着棉被不知道是不是要盖下去。
而阿笨则从地上麻利地站了起来,很热情地说道:
“冻醒了吧,怕你误会,又怕弄醒你,便没敢抱你去床上睡,被子太脏,真不好意思,冻醒了吧?”
阿笨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完便开始不住地喘气。他确是有点太胖了。
之后,空气中便只剩下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的尘埃在飘动。阳光很强烈,尘埃清晰地在跳着,舞着。
阿木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突然她剧烈地咳了起来,捂住嘴,弯下腰,然后,流下了眼泪。
“阿木,你怎么了?咋哭了?咋了?”阿笨担心地问道,一边抓住阿木的肩膀,不停地晃着。
阿木便顺势靠在阿笨的肩膀上,泪水便流到了阿笨的肩膀上。阿木觉得一种从没有过的舒服与踏实。
“是灰尘,是灰尘太多了,我嗓子痒。”阿木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阿笨听了便傻傻地笑了。他笑阿木太孩子气。尽吓人。他不知道阿木就在这时已经找到了她一直想要停靠的肩膀。她的嗓子并不痒。她是高兴的。
“阿笨,娶我吧。我会对你好的。”过了好久,阿木靠在阿笨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4
当阿木对阿笨说过那句话之后,当阿木再去“永记雕刻”的时候,那里的门便一直是关着的。阿笨不见了。
阿木整条街整条街疯了似的找他,找阿笨,找那个她向他求婚的人。可是没有。阿笨突然之间消失在了这个充满尘埃的小城。沓无音讯。
阿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当她知道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请柬,是阿笨的。结婚请柬。时间就在明天。
另外阿笨写了一张字条给阿木:
对不起阿木我辜负了你在我心中你是女神是天使而不是妻子我配不上你我只想过一种平凡淡漠的生活可直觉告诉我你不能离开我你才会幸福也只有离开你我才会甘于平凡明天你会来吗我愿意等你。
阿木麻木地看着鲜红的请柬,她突然觉得那多像她的血,阿笨用她的血写了一张请柬。请她去喝喜酒。去喝他跟另外一个女人的喜酒。
他说他愿意等她,等她去参加他跟另一个女人的婚礼。
第二天,阿木准时去参加了阿笨的婚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笨,笑容满面地祝他新婚快乐。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滴血,在流泪。就像那年的暑天,她抱着那只老猫,独自走在尘埃飞扬的街道上,一脸平静,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有很多心事的人。
阿木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道自己内心的人,那就是阿笨。她找的却是别人的丈夫。
阿笨听完阿木的祝福后便转身离开了,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子。跟阿木有点像。只是缺了点故事。
没有喝酒,阿木便离开了,她平静地想到阿笨终于娶了一个没有故事,庸俗不堪的女人。一个跟自己很像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粗俗不堪。她也只是想要一种平凡淡漠的生活,阿笨为什么却不给她,而要给她的影子?
阿木终是没有想清楚这个略显深奥的问题,她不可能有机会去问一个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人。
是的,永远不可能。
5
一年后,奶奶和那只老猫相继离开了阿木,她们都老了。需要休息。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的。每个人最终都得孤独地走。一个人。
阿木又变成了一个人。她终究没学成雕刻,也没有实现当初的誓言,刻一个尼姑,给那个弥乐佛做个伴。
阿木已经不想学雕刻了。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学成又怎么样,学不成又怎么样。她自己还是自己,什么都没变,从外表上看。而没变就好。内心并不重要。
父母的电话响在一个飘雨的深夜,说,撑不住,就过来。这边空气风景都很好,没有那边那么多尘埃。我们想让你继续去读书,毕竟你还小。
阿木回答说,行。我去。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阿木又看到了飘在这个小城上空的尘埃,那么清晰,那么活跃。她又想到了那年冬天的那个早上,在阿笨的雕刻行里,在阳光的照耀下飞扬不止的尘埃。
她对那个男人说,娶我吧。然后,那个男人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
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阿木突然发现自己洁白的外套上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埃,很密,很多。她不由得有了点想吐的感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厌倦了这个多尘埃的小城。一个阿木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
而一个没有牵挂的空城是不必久住的。
阿木什么也不再牵挂,她有什么好牵挂的。
在飞机上,阿木想到了那个书中写过的美丽的澳洲,她想,尘埃裹着往事,就让它裹去吧,曾经的一切都注定要像灰尘一样留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而阿木再也不想去拂。在美丽辽阔的澳洲,应是没有尘埃的吧,那么,自己将再也不会被那些细小的粒子呛出泪水了。
坐在宽敞的特等舱里,想到母亲那张已经模糊不清的脸,阿木不禁滴下了两滴世俗的泪水来。
阿木想,离开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