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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钻进船舱,带入一个海洋。
我病着躺着想着。
我轻轻撩起舱帘。小蕙正在船尾摇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显出贞静的美;风吹红了她的脸,流出明快的活力。渔翁在一旁撒网,佝偻的身躯弯成了弓,网绷成了弦,一次次把希望撒入水中。凝涩的诗意,却含着清新;憔悴的我,却感到欢愉。
远处,白花花的芦苇层层散去,与出没其间的鹜翅一起摇曳。习习凉风,把深藏在心中的诗句卷出。然而,我写不出。
早在儿时,我就被罩上“神童”的光环,而上天是吝啬的,他给了我满腹才华却不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尽管不足弱冠就出仕,而出仕后呢?出仕后又是怎样的生活?那案牍劳形的平乏,那丝竹乱耳的腐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找寻的是长川雁落的洒脱,是影带沉晖的怡然,是凫飘浦口的清闲,是树夹津门的悠远。朦胧中,我看见了六岁小秀才那稚气的脸,我看见了九岁神童纯净的笑颜,我看见了十四岁朝散郎的踌躇满志。双眼又模糊了。
炉上的药煎好了,散发着诱人的苦味。小蕙进来了,我忙闭上眼。她倒好药,轻摇着我:“王公子,该吃药了。”
我慢慢睁开眼:“哦,有劳蕙姑娘了。”
她扶我坐起来,微笑着把碗送到我嘴边——我真希望这药永远也喝不完。我突然觉得我是个在迷途的孩子,而她则像慈母,我是真想倒在她怀里大哭一场的。我被这一奇怪的念头吓得笑出声来,却将药喷了她一身。
小蕙一怔,旋即笑了:“你又打什么鬼主意,老狐狸?”
“没什么”我灵机一动“小妖精,我想到了一句话。”
小蕙放下碗叉着腰:“什么话?快说。”
我故作感慨地吁口气:“我是‘多愁多病身’你则是‘倾国倾城貌’——绝配!”
小蕙微微一笑,红着脸说声“你真坏”就跑出去了。我微笑着回味,回味着微笑,笑得一脸茫然。
我又躺下了,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我听着船底的水声,想着明天的去向。唉,本是去交趾县探望父亲的,半路却遇上风暴害了风寒,幸亏这好心的渔家收容了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能如此温馨地生活,真是我的造化。
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你知道为父给你们兄弟几人取的名字中为何都有一‘力’字?”父亲托着我的小脸问。我眉毛一扬,奶声奶气地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父亲为我们取名含‘力’一是要我们谦虚做人,不以君子自居;二是要我们长大后为国效力。”想到这里,我不禁痴痴笑了。
暮色压顶,我渐有气力出了舱。渔翁点着头:“王公子气色好多了。”我拱手道:“多谢老伯关心。闷得慌,出来走走。”小蕙低头默不作声,只管摇橹。这时,一道残阳斜铺水中,大海显得神秘起来,负载着现实的激情。
船靠了岸,我们搭起帐篷架起火吃喝闲聊起来。我尽情发泄着满腹牢骚,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从儿时的志气说到少时的努力,从时运不齐说到命运多舛。似乎是在发狠,故意要在异地他乡翻抖深致部位。小蕙默默地陪在我身边,走进了我的世界。夜已深了,月光洒满船身,水天一色,船儿像是浮在空中。诗兴在船桅的影子里沉浮,梦魂在橹声里动荡。月儿越近,影儿越浓,生命也是这般的真实吗?
次日风平浪静,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执意独自留在这岸边,因为我觉得有个意念和许多字句在我心中奔突,我要寻找生命的依托点。渔翁和小蕙早早出海却又早早回来了。船未靠岸,小蕙就冲着我喊:“老狐狸,大诗人!机会来了,明天有个盛大的集会!”我愕然了,忙冲上去问个究竟。原来明天重九日,洪州都督阎公在赣江之滨滕王阁边举行隆重的文人集会。我忙向渔翁打听路途。渔翁叹道:“机不逢时啊。从此地去滕王阁最少需两天。”“那有无近路可通呢?”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渔翁摇头:“唯有顺风,一天能到。”
我耷着脑袋,默默转身,一个人静静走着。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我呢?小蕙跟在我身后。我仰天长啸:“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小蕙低声说:“王兄,我相信你!”我念起子昂兄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伧然而涕下。”小蕙抓起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穿过树林,尽头有一间破落小庙。推开粘满尘土的门,只见一尊泥塑和几幅没精打采的帏幕。供台上有一只穿了线的贝壳。小蕙作了揖取下贝壳给我戴上说:“上天会保佑你的。”我端详着这只贝壳,一道道纹路现出异彩光芒。哦,这小生灵只有短暂的一生却为自己塑造出如此精美的外壳。而我,还在碌碌无为虚度光阴。是的,我不也应像他那样为自己创造生命的辉煌吗?我虔诚地跪下了,念叨着:“上天啊,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要风,我要风!那怕是用生命作代价。”突然,一道金光闪过,一白须老者立于面前,语曰:“老夫乃本地河神,见公子渡河心切,特来相助!”我们吓呆了,拜道:“多谢河神!”河神随着金光消失了,奇迹却出现了。帏幕动了,动了,飘起来了!风?风来了!风中传来一声偈颂: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打荐福碑。小蕙惊喜的望着我,我惊喜的望着她,我们疯也似地冲出去。
船在江中似离弦的箭。我立于船头,发带飘然,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望着溅起的水花和远处的山脉,吟道:“碧玉三尺浪,螺黛一痕秋。沉浮千古事,谁与问东流?”我的神经似乎迷乱着,一直迷乱到靠岸。
岸上早已聚集了众多文人名士。层峦耸翠的滕王阁需要我们抬头仰视低头思索,它与文人们辉映着,展示着。
我从容上了岸,却似乎没有太多人在乎我的到来。阎公端坐前台,众文士席地而坐。宇文刺史行至甬道正中道:“承蒙阎公重修滕王阁,时逢重九,借此欢宴群僚宾客。恳请贤士作序并即席赋诗,录此盛况。”纸笔送到最前面文士的几案上,他贸然接过来回头望望黑压压的人头,面部凝固了,却将纸笔传给后一人。后一人依然不敢动笔,也向后传去。
我不得不暗笑他们的窝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终于轮到我了,我抓起笔,饱蘸了墨水。正欲下笔,场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旁人低语:“公子,使不得。阎公欲夸其婿孟子材。此序虽说是大家共作,实是专留其婿作。”我淡淡一笑:“兄台,在下是——惟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
我落笔写下首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侍者上呈。阎公摇头大笑:“哈哈哈。此乃老生常谈也!”侍者上呈次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沉吟不语。侍者再呈上第三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殴越。”阎公拂须颔首大叫一声:“此乃奇才也!”
我会心地笑着,尽心地写着,挥洒着激情,挥洒着豪迈。“云消雨霁,彩彻区明”我突然停笔,下两句该怎么写呢?下两句该有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该有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我回头望着西天,一道神秘的天光将地上每一个坎坷都照得那么灿烂。猛地,我望见了船边的小蕙。她的大眼睛荡漾出一泓醉人的秋水,渐坠的落霞如同梦的云裳披在她身上,江上的孤鹜在她背后翩翩起舞。小蕙挥着衣袖喊:“王兄,我支持你!”我欣然下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整个会场都沉寂着,他们等待着奇文的诞生,生怕喧哗了这应有的安宁。
我终于完成了一次炼狱,一次涅磐。一次超脱生死的自由。我放下笔,舒心地叹口气。阎公快步走来,拱手道:“王公子实乃天赐之才!老夫恳请公子再作诗一首。”我还礼道:“都督见笑了。晚辈恭敬不如从命。”我执起笔,打量着这与我有命中宿缘的滕王阁,它的雄浑奔放正是我的诗源。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自流。
阎公叹道:“好诗,好诗!只是不知公子为何在此处缺一字?”
我笑道:“就请众文士来填吧。”他们忙凑过来,一人抓耳挠腮:“填‘水’字较妥。”众人和道:“好好好,好啊好啊真是好!”我摇头。
众人还在议论,我挤出人群,小蕙迎上来。阎公喊道:“王公子,请留步!老夫和刺史宇文大人特备了宴席招待公子,请赏脸。再说,这字”我抱拳行礼:“谢都督美意,晚辈心领了。这字嘛,拿笔来!”侍者忙递来纸笔,我背过身在手上写着,递回笔,展开手,手上仍是一片空白。在众人的嘁嘁嚓嚓声中,阎公叫道:“妙哉!不愧是奇才!此缺为‘空’字也!我郎声大笑,将发带向后一抛,径直和小蕙一起走向小船。阎公领着众文士齐道:“恭送王公子!”
江上又平静了,平静得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渔翁摇着橹,我和小蕙坐在舱中。她知道我将要走了,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知道,她有千言万语却不愿说出口。或许,我们都在等待上天的又一次成全。
船到码头,我们上了岸。轻风吹着斜阳,霞光慢慢在坠下。我死死盯着西天那抹亮色,许久许久。小蕙的眼中藏着万中风情:“王兄,我等你。”我的眼中掉下一颗泪子:“老伯,小蕙。我会回来的。”渔翁一脸干瘪的笑容如江上荡起的涟漪和天上的微云。小蕙却背过脸不看我。
我匆匆上了船,顺水漂流去。此后的日子里,我守候着一个无言的结局,为了远方善良美丽的人。因为在我内心深处相信,她在等我回来。小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懂吗?
两月后的一天,海上又起了风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风在吼,雨在闹,波涛在咆哮。我的心随着这一叶孤舟飘泊悬浮。当风把我掀入大海时,我知道上天要应证我的祈祷了。
我觉得自己被卷到一个黑洞口,迅速向前冲去。
海浪涌过来,我的身体被牵扯着,挤压着。
父亲,小蕙,渔翁,滕王阁在我眼前一一闪现“谦虚做人,为国效力”“王兄,我等你”又在耳边响起。
我隐约看到了闪烁的光线,它给予了一种纯洁的真情。我在生命线上的跋涉,作了悲剧性人格的奠基。我忍不住怀疑我是否已实现了生命的辉煌。难道,这仅仅是为了一片赞叹,一番恭维吗?
海水已呛入我的口里,鼻里,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到头来,还是带着一肚子愤懑和牵挂终于悲凉。原来,上天在为我打开一扇窗的同时又关上了另一扇门。
我在心中喊着我的小蕙。我觉得我应该换种方式与你相遇,哪怕是今生不能在一起。我会在生命的轮回中找到你,小蕙,来世我再与你相偎相依。这缘,来生再续吧!
海浪把我卷入了漩涡,我的身体急剧沉沦。我挣扎着摸出挂在胸前的贝壳,附在耳上。我听着,我听到了大海的召唤,我听到了远方的祝福,我听到了永恒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