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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帝回头看向贺元,道:
“现在你可以跟朕好好说说那书生是何人,什么来路,又是怎么与你相识的了。”
于是,贺元开始对天盛帝诉说起常州永定县有个小遍村;这个小遍村,有着怎样的历史。简单说完之后,也就方便天盛帝了解这个小遍村出身的书生,理应有怎样的脾性。
然后,接着——
贺元告诉天盛帝,那个书生名叫白云,十岁就考中了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如今只有十七岁。(毫不意外地瞥到天盛帝眉峰微微一跳,但贺元假作不觉。〕
贺元告诉天盛帝:白云身为一个贫家出身的孩子,除了会读书之外,还身手矫健,打猎砍柴爬树蹴鞠皆是一把好手。在十六岁那年,他挽弓射飞鸟给家里加餐时,射下了信鸽。初时不以为意,将信筒随意一丢,就吃鸽子肉去;后来鸽子肉吃得多了,无意间拆看了某个信筒,发现里面竟然预谋着陷害忠良,且还是通敌这样的大事,于是她没再吃鸽肉了,但还是将所有信鸽活捉,将里头的信件以相同的笔迹照抄一份放进信筒后,让鸽子飞回去,而她留下真迹以做证据。
这时,听得入神的天盛帝忍不住问了——
“一个乡野少年,如何能辨识信鸽里的讯息?又如何知道有两方人马正合谋欲陷害忠良?他又如何知道谁是忠良?”
“一个乡野书生当然不会知道谁是忠良,毕竟她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村长。但她却是知道即将被陷害的那个人,无论如何得救他一命的。”
“这又是为何?”天盛帝奇了。
“因为,那人,是赵思隐;而赵思隐,则是她同母异父兄长。”
这个料下得够猛。
但还有更猛的。
将整个事件、包括李顺儿的坎坷人生都说完之后,贺元喝完一整杯茶润喉,并且确定坐在对面的天盛帝也吃了茶点、喝了茶,不会有噎到呛到之虞后,终于爆出惊天大料——
“最后,还有两件事,您一定得知道。”
“是什么?”天盛帝看着贺元的脸色,不由得心中一紧,觉得他即将说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一件事。那白云——”语气微顿,叹声道:“是名女性。”
砰!天盛帝手一抖,不小心将一只茶盅打翻落地,碎了。
“第二件事。那白云——”在天盛帝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的恶狠狠目光下,贺元又叹了一声,无比悲悯地看着他的皇帝表哥,说道:“将会是您的表弟媳。”所以,不能把她砍头的。
哗啦啦!一桌子杯盘茶盅因为桌巾被无意一扯,全砸落地上。
节哀,顺变。
这是贺元看向天盛帝时,目光里所显示的意思。
而天盛帝,此刻正努力克制着自己——一来克制着不要揍贺元;二来克制着不要拔腿狂奔到礼部,将那份御笔钦点的一甲名单给追回来。
皇帝,金口玉言,话一说出口便是圣旨,不容反复更改;皇帝,行为举止皆为天下表率,做事前必先三思而行,行时必定起手无回。
所以,那白云,注定成了今科状元。
所以,继他的祖父肃帝因为给蹴鞠好手封官而让百官评为荒唐之后,一心想当武帝的天盛帝,开始深深忧虑起自己百年之后的谥号了——
苍天啊!太祖啊!他竟然钦点了一名女状元!
就在皇帝知晓了白云的身分与来历之后的一个时辰,永嘉公主也知道了。
永嘉公主顾不得失态,难以置信地瞪着小儿子良久之后,直扯着他惊声叫道:
“你说什么?!你说、说、说那个白云”由于太震惊了,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无法连贯。
“阿娘,您冷静些。喝口茶吧。”一手扶着娘亲的手臂,另一手体贴地倒来茶水,拿到娘亲唇边。
“我哪来的心情喝茶!我现在脑子一团乱,生怕听误了!所以你给我好好地、简略地条列出刚才你说的!”下意识地啜了一口茶之后,一把推开茶盅,楸着儿子的衣领命令道。
“好的。刚才虽然说了很多,但仅有三个重点。第一,我回来时特地去了趟一礼部,知道皇上御笔钦点的今科状元,就是白云。第二,白云是个女孩儿。第三,白云即将会成为您的二媳妇——以上,您了解这三点即可。”
“你把这些都告诉皇上了?”永嘉公主的声音飘得像在梦游,整个人在惊跳之后,处于恍神状态。
“是的。我瞧皇上很是苦恼呢。”贺元一脸严肃担忧状。
装什么忧国忧民!永嘉公主气得拍打他手背一下。骂道:
“现在皇上正被你的话给说蒙了,又摊上钦点的状元竟是个女孩儿,一脑门焦头烂额,没空整治你。等他回过神,有你好受的!”
“我也没想避过皇上的整治。”想保住白云的项上人头,当然要付出代价。
永嘉公主见小儿子这样坦然生受一切的表情,突然对那个女扮男装不像样的白云起了怒火。她这个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儿子身分高贵、天资过人、文武双全、努力勤奋,自当一生都过得顺顺遂遂,不该吃上半点苦,遭受任何罪;可现在,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女人,儿子主动去吃苦受罪,这叫她这个当娘的,心气怎么能平!怎么有办法对那个可能的未来二媳妇有好感!
因为小儿子不能袭爵,所以永嘉公主自小儿子出生之后,就发誓要让他一生都过得顺心快乐,就算他一辈子庸碌无为,甚至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什么的,永嘉公主也会给兜着,就是要他过得无忧无虑,万事只求他开心就好。
所以她不会以自己的喜好帮儿子挑媳妇——又不是挑宗妇,无需贤良淑德门当户对四方八角倶全。上能孝敬公婆,中能帮助丈夫仕途顺畅,下能生儿育女什么的,那全是长媳才需要倶备的功能;对小儿子的媳妇,她只有一个标准:娶他自己心悦的。
现在儿子跑到她面前说他有心悦的人了,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只要是良民,就算是蓬门荜户出身,也是无妨的;但千思万料就是没想得到儿子喜欢的,竟是这样一个奇女子。
“阿元,多年来,你对性情张扬的京城贵女全然看不上眼,阿娘还道能入你眼的,怕是那种书香名门严格教养出来的婉约女子,正打算往文官家里去打听呢!哪里知道,你既不爱张扬的,也不爱柔婉的,偏偏就相中了不男不女且还不美的,你这眼光究竟有什么问题?”永嘉公主揉着额角又气又叹道。
“阿娘,您还没仔细看过小云;她确实不是绝色,却长得很好,正是我喜欢的模样。她完全符合我对未来妻子的想象,我就想与她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完全符合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又是怎么样的?”永嘉公主问道。
贺元闭上眼睛,仔细想了下。也没想别的,就满脑子全是白云的模样;然后,他睁开眼说了十六个字——
“能动能静,能文能武,志同道合,心领神会。”
这是何等难以制定标准的条件啊!永嘉公主觉得头更痛了。
“其实不用十六个字的,说到底,只消四个字就够了——你说了算。”
“四个字仍然有些多,还可以更精简些。”贺元轻笑道。
“啊?”
“就两个字:白云。”
永嘉公主唉叹。
“那个白云到底是给你下了什么药啊,让你为她至此?她利用了你,还拖你下水,让你为他奔走保命,最后还能获取你的一颗心,晋身皇亲国戚,享受一辈子的富贵尊荣——”
“阿娘,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就我听来,就是这样!”永嘉公主一肚子气正旺着呢。
“为了保住赵思隐的命,让他不被阴谋陷害,白云掌握了赵家庶子通敌的证据;为了揭发这桩阴谋,她决定参加科举,待到金榜题名时,直接将证据呈到御前!”一说到这里,永嘉公主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可是,阿元,她怎么没想到可以请你帮忙?她就算一直没问过你的身分,也应该知道你家世不凡,定能帮上她很大的忙。为何她宁愿将事情搞到无法收拾,才想到要劳烦你?在我看来,她太过自大,行事鲁莽,更是完全不当你是朋友!”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麻烦任何人。她出身贫困,自出生起,就在与天争命,一路成长至今,养成了她绝对不依靠别人的性格。所以,阿娘,是我多事的缠上她,从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她是女孩儿时,就缠着她了。”贺元很平静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揽下这桩事,为她打点一切,我相信,她仍然有办法在达成她进京的目标之后,安然脱身而去。她没有那么需要我的帮忙。”
“怎么可能她一个女孩子,扮男装考科举,往大了的说就是欺君之罪,这种事一旦被揭发,就算不是死罪,也得削去良籍改为贱民,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终生不得回京!没有你帮忙,那就是她的下场!”
“相信我,阿娘。小云她既然敢扮男装,就肯定能将她女性的身分隐瞒一辈子。瞧,进京两个多月,硬是没人看出她是女孩儿。我问过贺明柯铭等人,也问过太上皇以及小皇子,这些经常与她一同蹴鞠玩耍的人,谁也没觉得她该是个女孩子。”说到这里,贺元白皙的面皮隐隐发红起来。曾经无意中触碰过白云胸部的右手猛地发麻,还热辣辣地,不由得悄悄在袖子里紧握成拳。
永嘉公主自是没有发现儿子的异样,哼道:
“她如何能隐瞒一辈子?一辈子不嫁人生子啦?就算如此,她的家乡谁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有心人一查,她总有一天得暴露出真实性别,只是时间推后几年,终究逃不过欺君之罪。”
“她生长的那个村子,村民异常团结,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贺元简单地对娘亲说了几个事例来说明小遍村的特殊性,看娘亲听得张口结舌,不禁轻笑道:“阿娘,您瞧,正如我对皇上说的:若他不起用白云,不仅是朝廷的损失,日后可能还会是朝廷的灾难。我是不会让小云被砍头的,而小云身为小遍村的人,又如此聪明机敏,只要活着,就会活得很好。就算把她流放三千里,她八成也能组织起那些流犯一同占地为王当土匪去,搞不好几十年后,又创造了另一个小遍村。”
“阿元,你喜欢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永嘉公主都气到没力气生气了,恹恹地问道。
“我喜欢的,是可以与我并肩同行的女孩儿。”
永嘉公主望着儿子脸上那罕见的柔和笑意,双眼因含情而显得非常迷人,不由得有些吃醋道:
“反正,我是不会喜欢她的!”哼。
“您当然可以不喜欢她。但我保证,只要您愈了解她,就会愈觉得她实在是个有趣的人。您不会讨厌她的。”
“凭什么这么说?”自古婆媳是天敌,男人永远不会懂。
“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我的长相性情都随了您。我喜欢的,也正是您会喜欢的。”贺元走近娘亲,伸手揽住娘亲的肩,满眼尽是孺慕地看着娘亲道。
永嘉公主抿唇,企图忍住喷涌而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眼中满满的笑意,终于忍不住拿过一柄团扇,轻轻拍打儿子的肩膀。
“巧言令色的臭小子!别以为给你娘我灌迷汤,就能哄得我兜下你所有惹来的麻烦。你且等着,改明儿皇上整治你时,我一句求情的话都不会说!待你阿爹从东海任满调回京城,到时提着军棍要揍你,我也是不拦着的。还有,要是那白云的身分闹得满京城皆知,引来风言风雨无数,我也是不理会。”
贺元轻笑道:
“皇上那儿,多重的惩罚,我都生受着,半点不求饶;待阿爹回来,见着了新媳妇,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揍我?最后——”他思索了下,道:“阿娘,我认为皇上不会揭发小云的身分。”
“为什么?”凭什么皇上要为犯欺君之罪的人遮掩?
“因为皇上舍不得不用她。”贺元胸有成竹地道:“试卷上的策论写得好,顶多能证明这些进士们的才学扎实;但只有在当廷亲口考较,君前奏对时,还能表现出色,临机应变者,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人才。我敢保证,只要皇上亲自考较过小云之后,就会下定决心保她。”
“哦?她的才学当真如此之好?”永嘉公主不信。她的儿子才是最好的!
“当然好。她所读的书,都是我给她挑的;她的见解不凡,都是这十年里我们在信里吵架吵出来的。我把知识传授给她,我造就了她这样机敏出色、口齿伶俐。阿娘,她就该是我的人。”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
“阿元,不是为娘的泼你冷水。我总觉得你因为太喜欢白云,所以对她的评价失之中肯。若她真这样出色,又怎么会去考状元招惹出这天大的麻烦?老实说,想要救赵思隐,不见得一定要告到御前。就算她不愿麻烦你,那么她可以直接找上赵思隐,把证据给他,让他悄悄地清理门户。说起来,这也不过是昭勇侯府其他庶子痴心妄想袭爵,以致于遭到北蛮人利用罢了。这种事,不让皇帝知道,暗自解决了更好;昭勇侯府的是非已经太多,不该再让皇帝对他们印象更差了。”身为皇室中人,永嘉公主对政治的敏感度也是很高的。
贺元听完娘亲的分析,轻笑出声。
“小云虽然是赵思隐的妹妹,但她这辈子却是打定主意不认的,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去与赵思隐接触。她会来京城考状元,儿子也要负一定责任的;这几年来,为了逼她上进,在信里可吵了不少架。”
“就算你把责任全揽在身上,也别想要我对她多一分好感。”
“不,我只是在说事实。小云做一件事时,总会考虑可以从中达成多少目的。为了应付我而来京应考,我觉得很荣幸好好,别打,我接着说正经的!”贺元笑着躲开娘亲拍来的手掌。“这么说吧。如果她以一个乡野青年身分进京找任何一个官员呈上赵家庶子的通敌证据,若是没有被当成胡言乱语地打出去,就是索性当成可疑的同党抓了下狱,可能病死在狱中都没人理会。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掺和进通敌叛国这样的大事件里,死了也是白死。所以,小云才决定取得一定的身分地位。虽然她最期待担当的官职是永定县的县令,可为了解决赵思隐的危机,她必然得在御前有出色的发挥,取得更重要的位置,才能有所作为。”
“她居然妄想参政?!如此胆大包天,她有没有脑子啊!”“小遍村人的脑子里全长满了胆。”这是贺元的心得体会。
永嘉公主连连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道:
“好吧,阿元,你赢了。我现在对白云这个人充满了兴趣,舍不得冷眼看着她被砍头了。”在桌几上支起一肘撑住自己憔悴许多的脸颊,懒懒道:“她现在在哪儿?叫过来吧。你其实今日就打算着带她来见我是吧?”
“她今日在皇家鞠场陪太上皇踢球,我让她比赛完后,就随着春明过来陪您一道用晚膳。”抬头看着外头昏黄的天色正转为灰暗,约莫是酉正了。道:“此刻应该到了。”
几乎用了大半个时辰的忙碌铺陈,不就全是为了这个时候吗?
丑媳妇要见婆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