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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笑了笑:“我今晚去阿波岐原,就是因为我听见她失踪了,心里很着急,觉得一定要知道她是不是平安。现在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里的纹路,神情隐含着一丝又似欣慰,又似苦涩的东西,他说:“只要抓着她的手,或者被她所看见,我就会像被阳光照到的雪那样融化,我会慢慢消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缓解,就像这个世界的法律和规则……但因为我是从他国来到这里的鬼魂,覆盖黄泉比良坂的黑暗可以蒙蔽本土任何一只鬼的眼睛,唯独对我无效,只有我,才能找到回到人间的路。”
“她不该待在这里,”修士说,“他们叫她天照命,说她是掌管太阳的神明。但太阳就应该在有四季和烟火的地方闪耀啊,而不是被禁锢在这里,没有自由,也看不到快乐。”
贺钦冷静地活动了一下臂膀:“也就是说,等到月上中天,带着她逃离黄泉的那一刻,你就会死,你真的想清楚了?”
修士一愣:“什么?”
“死在黄泉里的鬼,不会再有任何复活的机会。”贺钦看着他,金色的眼瞳锐利,“也就是说,即便你们互相爱慕,也无法长相厮守,落得一个团圆的大结局。你们就像火焰和飞蛾,拥抱彼此的那一刻,便等同于置身死亡,只有一方能在另一方的殉葬下继续活着……即便这样,也无所谓么?”
“魂如绳玉串,欲断只当断。”修士垂眼淡笑,眼神如佛,说的居然是纯熟的能剧挂词。
贺钦微微一怔。
这首和歌的全文是“魂如绳玉串,欲断只当断。此身若偷生,难掩幽情乱”,是能剧《定家》中式子内亲王的唱词。定家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平安时代,藤原定家与式子内亲王之间产生了禁忌的爱恋之情,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女,一位是官位直至京极殿的贵族,式子内亲王还是已经将终生侍奉给神明的斋院,因此这两人的恋情不为世间所容,一旦暴露,二人不光会身败名裂,还会招来杀身之祸。爱火熊熊燃烧,面对这段惊世骇俗,会将自己拖下地狱的淫邪之妄执,式子内亲王低吟浅唱,她说我的生命便如串在绳子上的珠玉啊,想要断绝就快快断绝吧,我若要苟且偷生,那心中迷乱的情感就再难对世人掩盖了啊。
后来她果然死了,在她死后,藤原定家也随他而去,化作藤蔓缠绕着式子内亲王的坟冢,生死不从的妄恋贪念皆于冷清寂寂的细雨中浓烈翻滚,便如这句挂词,悠长平缓的唱腔中,藏着比毒和火还要酷烈决绝的爱。
“是么,”贺钦轻轻摸着闻折柳的衣袖,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了,那就接下你的委托吧。”
“行……只是现在我们的故事剧本已经从今宵明月永不西沉的银他妈扩大到萤火虫之森了……”闻折柳艰难地吐了个槽,“所以这意味着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城主必须得想办法除掉,就看华赢他们能不能把白景行找到了,明天抓紧时间开个会。”
杜子君问:“月读具体什么时间会到?”
“三周之后,”修士说,“如果要按行程看,刚好是……”
“花魁大选那天。”谢源源沉声说。
闻折柳和贺钦对视一眼,这未免太巧了。
“扬屋里没有男人的位置,”闻折柳叹了口气,“既然你不能见到圣子,也不能让她看见你,那我们就得想办法把你藏起来……这样好了,明天早上,我们会把你交给一个人,她叫小山光……”
说到这里,他忽然讲不下去了,这种感觉实在有些残忍。他们是一定要对圣子隐瞒修士的事情的,等到象征白昼的灯火燃起,圣子回到他们身边,她永远不会知道,与自己约定了三十年……或者更加漫长的光阴,在无数个轮回中等待的爱人,便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由着同一个人的手,将他们送往方向不同的两个地方。
贺钦握住他的手,对修士说:“小山光是这里的散茶,她能让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花魁大选当天,你就能和圣子见面,到时候,一切有我们开道。”
修士深深鞠躬:“谢谢,谢谢……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了……”
他又抬起头,眼眸深邃,宽广如海:“还有一件事,如果觉得不方便,你们就叫我的名字吧。”
闻折柳一愣:“你?你哪里来的名字?”
“行走在这里,没有名字怎么行?”修士笑了,“我叫亚伯,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
第253章诸神黄昏(二十六)
闻折柳意外道:“你有名字了?”
他继而感到奇异的错觉,仿佛时间久远,而这个名字很早之前就在哪里听过……亚伯是该隐的弟弟,是虔诚信奉神灵的人,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谋害者……然后呢?他还在哪里听说过亚伯的名字?
回忆的闪电划过他的脑海,闻折柳绝不会遗忘任何关键的东西,古早久远的地名从他口中飞脱而出:“阿灵敦!你……是你?不可能,怎么会是你?!”
阿灵敦,目睹了一切的神父,《小镇遗事记载》的作者,他听见瑟蕾莎被害的全部过程,又看到珍妮的惨死,自觉那是信仰无用的失落之地,于是连夜离开了那里。现在他却说,他就叫亚伯?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赤色的千年巨蛇于虚空徐徐盘旋,跨越山海般高旷漫长的阻碍,穿过诸世生死的不竭轮回,最终衔住了自己的尾巴。
杜子君和谢源源也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们的面色骤变,死死盯住修士……或者亚伯的脸。
“你产生了智慧,想要追溯自己的本源,想要找到破解僵局的办法……结果却起了这个名字,”贺钦说,“真的不会后悔?”
这是他第二次询问亚伯会不会后悔了,好像地产中介的推销员面对一个一心要买凶宅的顾客,或者牌桌上的荷官向一口气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做最后的确认。
“是的,”亚伯点点头,“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贺钦的金瞳流转光辉,今晚他沉默的次数格外多。
“您也是心中有所爱的人啊,”亚伯笑了笑,主动对他说,“应该可以理解我的选择吧?”
贺钦没有笑,那双风流的眼睛里同样没有笑意,他低声回答:“是的,我能理解。不过人和人采取的方法毕竟不同,我的刀锋可以被砸断,但绝不会弯折,所以哪怕他要把世界搅个翻天覆地,恐怕我也只能一往无前,助纣为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