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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之外,无限虚空之中,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梧桐树,树身燃着烈火,树冠亭亭如盖,朱雀坐在这梧桐树下,已经坐了无数年。
这棵梧桐树从来不会老去,也从来不会生长,它永恒地燃烧着,身上的火焰也从不起伏。
朱雀将它凝固在了时间里,凝固在了它开始燃烧的那一瞬。
他坐在树下,看着虚空中漂浮的三千世界,血色的瞳孔微眯,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唐临的身体忽然一震,他的眼眸眯了起来。
萧子白停止了说话,他转过头望着唐临,担心地问他:“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唐临回答,他轻轻笑了起来:“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的笑容与往常别无二致,萧子白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唐临,狐疑地问:“你真的没事吗……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有些奇怪……”
有什么地方不对,非常不对。
“咦?我哪里奇怪了?”唐临讶异地睁大眼,看起来十分无辜,萧子白神色中的警惕却更浓了。他打量着唐临,尽管后者样貌神情都十分熟悉,但萧子白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看着对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说:“真的……你看起来哪里都很奇怪。”
唐临嗤了一声,冷笑道:“你吃错药了吧?连我都看不出来了?”
更不对了。
萧子白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手腕微微一动,锋锐的霜剑已被他握在掌中。萧子白抬起剑,遥遥指向唐临,眼神冷厉如锋:
“……你不是唐临,你到底是谁?”萧子白冷冷地问,唐临眯起眼,含着笑说:“你不是眼神很好吗?既然你觉得我不是唐临,那你不如猜猜看我是谁。”
萧子白越过剑锋沉默地看着“唐临”,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深烙的某一幕场景骤然浮现心头。
“你是朱雀。”他轻声说。
“唐临”弯起眼,轻轻地拍了拍手掌:“不错,你猜对了。”他一拂袍袖,笑吟吟对萧子白说:“答对问题的乖孩子要什么奖励么?我可是很有钱的。”
“把唐临还给我。”萧子白肃声道,毫不理会朱雀的问话。他猛地挺剑刺去,又中途顿住,手中的剑尖颤巍巍指着“唐临”的咽喉。
“唐临”懒懒一笑,扬起下巴露出喉咙,对着咽喉指了指:“这个我不能还你,不过你可以刺下来啊,我现在附在唐临的身上,你这一剑刺下来,我也是会死掉的哦。”他说着,向萧子白眨了眨眼:“我保证唐临非常愿意让你刺,你要不要问问他?”
唐临会如何选择简直不用多想,如果他能控制身体,说不定早就一剑抹了喉咙。萧子白的嘴唇抿紧了,他手中剑尖悬在唐临咽喉上方三寸处,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你也知道,你是有气运的,唐临也是有气运的。所以你这一剑刺下来,把握的好唐临未必会死,你不相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剑吗?”
“唐临”说话时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朱雀的声音,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充满诱惑力,而且说话时很有技巧,萧子白几乎要被他说服了,然而只是几乎。
“如果我不杀了唐临,附在他身上的你也不会死。”萧子白用笃定的口吻说。
朱雀点点头,欢喜地道:“没错。”
萧子白深深地吸了口气。
“玩弄人心很好玩?”他质问朱雀,“唐临”听了展眉而笑,拊掌说:“对啊,非常好玩——不过我现在不想玩了。”
话未说完,声音已带着肃杀,“唐临”的唇角依然带着笑,但那笑意已完全变得森冷。强烈的威压从“唐临”的身上蔓延开,萧子白呼吸一滞,他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本♂能狂叫着催促他逃跑,但他只是握紧手中长剑,一步也不愿退后。
“哟?还挺有勇气?”朱雀调侃着,舒展五指,他的指尖轻拈,手指间闪过一缕红芒。
唐临脸上的神色忽然猛地一变,他用力掐灭手中那点红光,转头对萧子白喊:“快走——朱雀要杀你——”萧子白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不但没走,还往前踏了一步,急急问:“唐临?你怎么样了?唐临——?”
唐临面露急色,他直接伸手抓住萧子白的肩膀往虚空中一送,然后自己后踏一步,又伸出手,直直插向自己的心脏。
“扑哧”一声,手指落下,却是插偏到了心脏右侧。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朱雀的声音回荡在唐临的心底,唐临毫不理会他,只将手抽出,并指成刀斩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方一滚,这一斩“扑”地斩入了沙土里,没有伤到唐临的一根毫毛,这回朱雀的声音带上了些恼怒:“你难道还把那契约当真了?那契约是我造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命定的缘分!你……”
他突然不说话了,却是唐临已经集中精神,打算自爆妖丹。
朱雀急急地和唐临抢夺起了身体的控制权,一时间竟无暇他顾。
而在无限虚空之中,萧子白正御剑向着梧桐之处匆匆飞去。他嘴唇紧抿,几乎将飞剑的速度发挥到了十成十,毫不在意灵力阻力之类,只一心向前猛冲,片刻前唐临透过契约留下的那句话还盘绕在萧子白的心底:
他说,“你去杀他”。
唐临的身体中,对控制权的争夺还在继续。朱雀大概很少做附身这种事情,庞大的精神力隔着时空用不出十之二一;唐临两世为人,又曾长期操控分♂身,精神强度与掌控力均自不弱,两者相争,短时间内居然分不出胜负。
朱雀不由得渐渐集中了精神。
梧桐树下,朱雀的身体依然坐在那儿,半靠着树干,双眼微阖,看起来彷如熟睡。
萧子白飞到树下,凝视着那张与唐临极其相似的面容,稍稍有些犹豫,他定了定神,举起长剑,铮然一声,剑身上生出薄薄冰霜。
他挥剑,斩往朱雀的颈项。
“叮”的一声轻响,剑锋被纤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
朱雀抬起眼,越过锋利的剑身朝着萧子白遥遥一笑:“要杀人的孩子,不乖。”
他指尖微拗,长剑“啪”地折断。
朱雀轻轻笑着,将手中捏着的剑尖掷在地上,萧子白咬牙,灵力猛提,风雪在虚空之间呼啸而来。他朝着朱雀挺身刺去,大团大团的冰雪围绕着断剑旋转、疯狂地凝聚压缩,只在他提剑刺向朱雀的那么一个瞬间,断剑之上已凝聚出一截雪亮的剑锋,晶莹剔透,携风裹雪。
“不知所谓!”朱雀冷笑,他右手一挥一捻,庞然的天地威压立刻凝结在他的指尖。萧子白剑锋正向着他后心袭来,朱雀却看也不看,只屈指向着身后一弹。
像是被高速奔驰的巨兽迎面撞来,萧子白猛地被高高抛起,他唇角渗出血痕,手中长剑已然寸寸碾压成碎粉。
“砰”的一声闷响,他狠狠地落在梧桐树的另一侧,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萧子白躺在土坑里喘息着,全身简直无处不在疼痛,他仰头看了一眼,朱雀正远远地冲着他做了个口型。
“再见”,朱雀笑眯眯地说。
他屈指,巨大的火球开始在土坑上方悬浮凝结。
萧子白想要撑起身子,但却毫无力气可用,不过强撑着离地半寸便又重重地摔回去。大概是有意让他享受一下死前的绝望痛苦,火球凝聚的速度极慢,萧子白眼睁睁看着那火球一寸寸涨大,一点点向着自己蔓延而来,他努力地试图站起来,却连将身子挪动一寸都做不到。
朱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挣扎,唇角还挂着宠溺的笑。
“疯子。”萧子白喃喃道,朱雀的耳尖动了动。他轻哼一声,笑道:“你才知道?”
朱雀抬起手,对着火光欣赏,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颀长,确实是很好看的。他的眼神聚在自己的手上,目光却显得悠远,几近叹息地,朱雀轻声说道:“我以为这个世界早就知道我疯了。”
他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这片刻间,一道身影忽然闪现在虚空之上。
朱雀刹那间警惕起来,他猛地踏前一步,一步便踏出千丈之远,原本凝聚在土坑之上的火球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砸在他原本所站之处。
“偷袭?”朱雀略带嘲讽地回头,准备欣赏一下偷袭者焦黑的尸体,然而却出乎意料:那片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瞬间便想透了全部关节,朱雀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大喊:“唐临!我是你亲生父亲——”
然而下一瞬,他便再也叫不出来。
朱雀微凸着眼,慢慢垂下头来,看见了从自己胸口处冒出的半截匕尖。
赤色的鲜血顺着匕尖滴答滴答地淌下来,落在地上聚成浅浅一汪,因为温度太高,伴随着“嗤嗤”的声响,梧桐树下的地面居然被腐蚀出一个浅坑。
唐临站在他身后,抿紧嘴唇,将手中的匕首又捅进去了一寸。
“对不起啊,我弑父了。”唐临轻声说,他撤下灵力,看着凡铁质地的匕首在朱雀的伤口里熔化。
朱雀趔趄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回身,他看着唐临,居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杀了我。”他几乎是满含愉悦地说:“真好呵,是你杀了我。”
他用目光细细地扫过唐临的眉眼。
唐临冷淡地说:“是啊,抱歉。”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那个浅浅的土坑,想要去搀扶萧子白,走到一半时脚步却顿了顿: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朱雀的笑声。
先是浅浅的、低声的笑,然后渐渐提高了声音,扩大成了不可抑制的捧腹狂笑,唐临咬了咬唇,继续向萧子白走去,朱雀却在他身后边笑边说:“这就是命运!知道吗?我的孩子,这就是命运!”
“我死了之后,你就是朱雀!”
“你会活着,一直一直活着,直到萧子白死了,直到你认识的人、妖都死了,直到三千世界逐渐毁灭又重生,你也还会活着!永永远远地活着!”
朱雀喘息着,他捂着胸口,指缝里溢出来颜色鲜红的血。
“如果是几万年前,说不定你还可以有几个伴儿。”他轻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悲凉:“不过真可惜,现在他们早就形神俱灭了,连找个后辈陪你的可能性都没有。”
他摇晃着身子,几乎要软软倒地,却又及时地盘腿,那作态仿佛是自主坐下一般,毫无将死前的虚弱。
“我死的很慢,临死前我还是可以杀你们的。”朱雀懒懒地道,唐临点点头,说:“是啊,不过在你死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跑。”
他弯下腰,托着萧子白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朱雀在他们的身后露出了一个笑脸,他赞同道:“没错,你可以。”
“不过——我本来想杀的也并不是你。”
朱雀笑着,身上的气势骤然变得凌厉。
凝固了千万年的火焰梧桐发疯般地飞快燃烧起来,短短片刻就已经完全烧成了一根火柱,朱雀慢慢仰起头,身后出现了巨大的火鸟虚影。
他看着无限虚空,低声喃喃地说:“天道。”
周围的虚空猛然黯淡,梧桐与巨鸟从下至上一寸寸湮灭于无形。朱雀抬指,一枚耀眼的火球出现在半空中,停顿了半秒钟左右,便伴随着巨响砰然炸裂,巨大的裂缝将天空撕裂,无数火雨崩散,碎成一片耀眼的云。
在那片火云的最深处,天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其中,他不闪不避,只是眼神中带着悲悯。
“你何必。”天道的声音很低。
朱雀压根儿不看他,仿佛已经完成使命一般,他慢慢地低下头,从怀里拈出两只光球,一个抛向唐临,另一个则抛向虚空之中。
天道叹了一口气,一步迈到朱雀身前,轻轻地抱住了他。
萧子白从唐临的怀里抬起眼,看见苍老的天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幻了模样,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那青年环着朱雀,轻声对他说:“我会陪着你死的。”
朱雀毫不理会他,却也并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天道转过头,对着萧子白微微一笑。
“我送你个礼物吧。”萧子白听见天道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说。
天道伸出一根手指,划开银河星宇,整棵梧桐树的余烬被他从中划为两半,唐临扶着萧子白在一半,天道搂着朱雀在另一半。
“再见。”天道对着他们做了个口型。
随着一声轻响,天道与朱雀连同那一半的虚空像是泡沫那样破碎了,萧子白身体一晃,只觉得一阵剧痛袭往脑髓。
在视线完全变黑前,他看见唐临也闭上了眼睛,于是他伸手搂住对方,让唐临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便是一片黑暗。
……
“请大人立刻醒来,请大人立刻醒来。”
有什么声音絮絮叨叨地在萧子白耳边说。
萧子白蹙了蹙眉:那声音好烦人。
“请大人立刻醒来,请大人立刻醒来……”被萧子白评价为“烦人”后,那平板单调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委屈,却依然坚持不懈地絮叨着:“大人,中央大世界还有一道规则裂缝没有填补;赤火界的生灵种类过少,还需要创造两千三百二十七种;新任朱雀还在等着您,好像要和您商量梧桐树的事,请大人立刻醒来,请大人立刻醒来……”
朱雀?
萧子白打了个激灵,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了头顶上方纯然透明的寒玉。一尾色彩艳丽的鱼摇晃着尾巴慢吞吞地游过屋顶,几颗泡泡从它曳着长长胡须的鱼嘴里吐出来,浮到水面“啪”地破碎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唐临的脚步声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萧子白转过脸,看见唐临捧着一只小小的碗朝着他走来。当他的目光扫过唐临的发尾时,萧子白敏锐地意识到:唐临的发梢变红了。
“叮”地一声轻响,唐临将捧着的碗搁在了床边几上。他将头发捋过耳际,轻声问萧子白:“你醒了?”
萧子白不知所措地点头,他偷偷移过眼,看见了碗里盛着的是白粥。唐临侧过头说:“我腌了蒜和萝卜,要不要配着吃点?”
蒜和萝卜?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唐临从萧子白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迷惑,当即冷哼了一声,道:“一个月。”他走出房间去取腌菜,萧子白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捏着勺子在粥碗里拌了拌,随即松了口气:粥碗里没加糖。
“大人请不要松懈,中央大世界的规则裂缝还没有填补……”
一道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耳际,萧子白手一颤,差点把勺子丢了。
“你谁?”他警惕地问,那声音委委屈屈地道:“我是规则啊。”
萧子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