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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雾气藤蔓一样在屋子里缠绕，他感到浑身缚紧了毒蛇，蛇缩紧身体，像绳子狠狠地吃进肉里。肉塌陷下去，仿佛被犁过的地。汗水就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涌，像打开了无数的喷泉。水在身上流淌汇聚，形成无数瀑布与河流，面孔是紧张的，浓烟下，奋力张大眼，紧盯着熔炉里的剑。剑身通红，散出橘红色的光，带着一点透明，像一块烤化的玻璃，一块半液体半固体的金子。
他结实的肌肉高高隆起，汗毛都倒竖起来，像雨后爽朗的森林。粗壮的大手摆弄着钳子和铁锤，火星四射，每一锤落下，都像砸碎一颗天上的星星。
今夜无星。
星星都陨落下来，整个天幕是一张厚重的被子，铺天盖地的罩着，呼的严严实实。小屋子里就更显气闷。他岩石般的面孔，在铁锤的起落下，一层层涂抹着油彩。像一张张覆盖的油纸，盖住了他的表情，盖住了他本真的颜色。
机械化的动作，僵硬地挥舞着铁锤，黝黑的手臂像一块沉甸甸的生铁，那剑，像是这铁的一部分，也许，那锤子锤打在手臂上，同样能溅出一把火花。
声音闷在屋子里，一声声钝钝的闷响，仿佛在脑子里暗炸，像是憋在水里的巨响，被无边之水裹住，透不出来。
屋角坐着买主，煞白的脸上不见一丝活气。嘴唇青紫，像被钳子拧在嘴上似的。一双无神病目，呆板地木视着铁臂机械的起落。一身丧服垂地，沉重的粗布挂在他身上，像被竹竿子挑着，空荡荡的。
通红透亮的剑沉入那坛清水，白烟腾地冒出，像泛起了蘑菇云。刺拉声与烙铁烫肉的声音无二。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剑一下子变得成熟稳重，灰白的剑光淡淡地散着，像隐藏起无穷仇恨。
他把剑双手捧起，必恭必敬地交给买主。买主慢慢直起身子，瘦高的身影轻飘飘的，要叫人怀疑能否使得动这把利器。买主伸出惨白的手，一双颤抖不止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剑。
剑光。
纯白色剑光一下子盖住了屋子里的黑暗，只一瞬间，红色又盖住了白，像一块硕大鲜红的绸缎，被一双颤颤抖抖的秀手抛洒，绸缎张展开来，缓缓落下，像腾起又落下的红色被单，铺在一片青石地上。
好剑。
着丧服的买主从屋子里飘出来，形同鬼魅。屋子又复转回黑暗，炉火已经熄灭，桌子上摆着几锭黄金。地上倒着一个汉子，溺在自己的血水里。安静的像熟睡的婴孩。
下
几锭黄金在月光下散出精光，手伸进炉火里，还有淡淡的余热，地上的汉子，身体尚未冰凉。黑黝黝的皮肤与地面的颜色相同，像是地上隆起的一块岩石。
两个人仔细检查着房间，没弄出一丝声响。如两个无腿飘荡的魂，在屋子里移来荡去。
一人体态胖硕，宽服绰裕，肥大的脑袋上顶着瓜皮小帽，一付乡绅气派。粗大的手指在各处来回摸，像一堆肥硕的泥鳅，挂着油汗，在屋里的物什上腻。一人身材矮小，仿佛见不得光，一块直垂脚面的大白布盖在头上，只眼睛处挖出两个小洞。眼珠便滴溜溜转在这小洞之内，目光像两条急速窜走的游蛇，嗤嗤吐着信子。
胖子走近金子，瞪大了双眼，直盯着。忽地跃起，足尖横扫，一锭金子直飞到矮子面前。矮子正翻检死尸，忽闻耳边风起，反手一抓，见是一锭金子，两眼一黑，栽倒下去。胖子嘿嘿一笑，摸到屋外，直窜到房顶。
乌云缓缓吞没了月，月光只给乌云镶了层金边。
屋子黑漆漆，门大敞着，像是捕鸟之笼。
鸟来了。
买主一步步谨慎地挪到屋前，瘦高的身体缩下来，像一只鸵鸟。看到地上躺倒的矮子尸首，嘿嘿冷笑。从腰间摸出副兽皮手套，把矮子手里紧攥的金子掰出来，收进布袋。再走到桌前，将那几锭金子一把划拉进去。那金子坠在袋子里沉甸甸的，就像此刻他的心情，沉甸甸的。原本的愉快轻松，也像是这布袋，坠进了什么东西，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接上地气，一下全凉了。
脖子上一阵寒凉，就像一道泉水，拭在脖子上，水是凉的，血是热的。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皮肤开绽，血水交融，可不是好玩的。
刀像清水一样在脖子上贴着，像贴上去一块冰凉的手巾，买主一下子很清醒，清醒于他的处境。
胖子嘿嘿的冷笑只笑出了一半，另一般被生生咽了回去。只因买主一撩衣襟，露出了空空的剑鞘
月亮从云朵里挣扎出来，像打碎的水杯，月光像水一样崩炸开来。
月亮下，两个人，一前一后，连接两个人的，是一柄寒利的弯刀。
弯刀抵在买主的后腰上，把寒气一丝一丝地传过去，像爬过去无数条黏腻的毒蛇，要钻到买主的心里才罢休。买主已是通体冷汗，像刚刚游过泳，没擦。汗水哈在身上把热量一点点带走，买主细高的身体像是一块散着寒气的坚冰，冷而硬。
胖子却是一身热汗，这热，像是含化了胖子的身子，已经有点发软。疾走了几个时辰，还没有到。瓜皮小帽在粗胖的手里上下呼扇，不时在头脸上抹一把，充当着扇子和手帕。若不是为了这剑，早就右手弯刀一送，结果这买主的性命了。
树木参天，直挺挺的，斜斜叉出无数的枝戟，锥刺着胖子的身体。芒刺布满全身，一把将上衣扯下，汗水就像决堤了的江河，争着奔挤出来。树木开始舞动腰肢，氤氲的视线里，树木拉起了手，围成圈子在身边旋转。森林里的精灵在嬉笑，山顶有狼在嚎，月亮涨红了脸，等着被吞噬下去。胖子站在了原地，呼哧带喘的弯下了腰，一抬眼，买主正转过头来，注视着胖子嘿嘿发笑。
买主飞快地奔回小屋，一把把门扯开，却楞在门口。大步抢进去，墙角地下的砖已经被人启开，里面的剑似乎不见了踪影。买主竟似疯了，不顾手指出血，使劲向下挖，指间碰到了什么硬物，一阵狂喜，更奋力挖，硬物在月光下露出了一丝光，金色的光，金子的光。
买主双手急速的颤抖，似乎就要托不住自己的生命。
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腰里别着那把剑，买主仿佛看到矮子滴溜溜转动的双眼，仿佛听到那嘿嘿回响的冷笑。
屋子里一片漆黑，地上倒着两具尸体，都像睡了去，从睡态分析，一个安眠，一个噩梦。
而那笑声却久久不散，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那把，由人打造的剑，发出嘿嘿冷笑，笼在这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