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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呼吸一顿,心跳快了两分,生怕是萧忠又随手杀了个人,忙抬脚朝这声音来处的方向赶去。那巷子当真逼仄,许是正在城中几乎最繁华的地方,两栋房屋的墙壁几乎面对着面,“手”拉着“手”,陈澍哪怕加快脚程,在这暗凉阴湿的巷中,也很是费了近半刻钟才赶到。
眼前的景象,却教她死死顿住脚步,眨了眨眼睛,好一阵没敢上前。
萧忠死了。
死在了这个叫迮巷的一个小门小户的门口,一个和萧忠一眼皮肤黝黑,身形削瘦,手臂上青筋毕露,却满脸老实的人手里。
死在了他手里的破旧铁锹下。
这个杀死萧忠的人,不像萧忠本人,他是真的老农。多日的侵袭,教这群被萧忠赶回城中的农人心生胆怯,在巷中布了不少机关陷阱,尤其是自家门口。
萧忠还算是运气好,错过了草叉,躲过了犁耙,最终才被这铁楸一敲,踩在铺了草的铁钉上,痛得惊呼一声,然后又被那铁楸在原处一砸。
一命呜呼。
实则在萧忠踏进他最熟悉的小巷的那一瞬,脚步声便传到了家家户户。他们大抵从未想到像萧忠这样在城中说一不二,名为匪徒,实则是渝北之主的人物,会在小巷中逃窜。
而萧忠呢,目中无人惯了,以他的功夫,哪怕是逃命路上,也不能被这简简单单的一个铁楸所砸中。
——一切,只归咎于他这半生,吃穿住行,都是刮的民脂民膏,可偏偏心里从不曾注意到昉城里还有这数万的百姓,更不觉得这全然为他所有,他熟稔于心的曲折小巷之中,竟会伸出这一把寻寻常常的铁锹。
那老农杀了人,虽然胆怯,但他甚至不认得萧忠,见陈澍来追,还以为是什么偷进城中来的密探,有些讨好地道:
“大人是在追此犯吧?他踩了小人门口的陷阱,已经死了。”
陈澍这才走近一步,不必蹲下细瞧,只凝眸一看,便能瞧见那萧忠的脑后已是一片狼藉
,还未凝固的血和些不知是脑花还是脑髓的东西。
确实是死透了。
“他是你们城主。”
那老农闻言,吓坏了,面上皱纹越发密集,爬上了眉头,立刻丢了那带着些血迹的铁锹,摆手道:“……小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以为……”
“……他的头,值好几万两黄金。”陈澍缓缓把话说完。
巷中本就安静,这一句话,传得很远,很清晰,只见那话音刚落,视线范围内所有的门户都打开了,探出了一个个各不相似,却又都瘦弱而坚韧的面孔。
“你发达了,老余头!记得给街坊们分两块金子瞧瞧!”有人大喊。
——
昉城本就已被攻破,陈澍再把那萧忠已死的消息带回去,大喇喇地把这尸体往城头一挂,剩下的那些人自然是越发溃不成军。
很快,在太阳落山前,刘茂的兵马便进了城,把昉城也进占了。
不过昉城毕竟是个城,又是渝北原本几个城镇人口都被迁来的大城,不比那恶人谷中营寨,这城中一一追查搜寻可不比攻城费的精力少。
好在这些都是那朝廷,甚至不是刘茂的活了。
就在当日,一封刘茂紧急写出的奏表便八百里加急,飞往了京城。而军队进驻昉城后,连那些武林人士也跟着一起进了城,城外大营已只剩些搬粮草,做善后的兵卒。
还有云慎。
陈澍刚把那萧忠的尸体扔了便往营中赶,果真在二人的营帐里找见了稳坐钓鱼台的云慎。
营寨里营帐紧张,本就是先打了恶人谷再来打昉城,加上这么多的武林人士都还在营里未离去,这攻城的十来日,他们二人都住在同一个帐中,挤同一张床。
在点苍关睡过一处,无名崖睡过同一张袍子,加上在天虞山里那些陈澍不知晓的同床共枕,二人早已习惯,陈澍不是计较的,云慎更乐得伴着她,每夜巴不得把她揉在怀中,好多嗅嗅她颈间血契的迷人芬芳,因而,哪怕在何誉多次欲言又止的目光下,他们也就这么将就了下去。
见她闯进来,云慎还适时起身,给她倒了壶水,递过来,又温言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哦,”陈澍问,仰头把那杯凉了的水一饮而尽,豪迈道,“萧忠死了!我把他尸体挂在城头,挂了好久呢!”
“……不是问你这个,”云慎笑了,道,“是说你那丢了的剑,可有在那些恶人谷的匪徒中瞧见使那剑的?”
“……你是说这个啊!”陈澍脆声应了,一拍脑袋,嘴上咬了咬唇,干笑两声,又虚张声势地把声量拉得更高,大声道,“这个嘛,我自然是有注意的!但是呢……”
一看她那表情,还有那拙劣的掩饰,云慎心底便明白了八分,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笑道:
“你真的有注意么?”
“真的!”这下陈澍耳尖红了,也不知是羞了还是恼了,当真回忆起那战场上的情形来,一个个地数着道,
“齐班肯定不是,他手上似乎没有兵器,萧忠死前好似拿着一把小弯刀,难看死了。还有那几个我们原先在昉城中见过的,陪着萧忠来哄骗我们的恶人谷匪徒,也大都拿的是长刀长枪,毕竟守城嘛!有少许拿着剑的,皆是小兵,手里只拿着些短兵,因而那些剑瞧着也都并不锋利,有的甚至早便卷了刃,比我这把假剑还要破。”
“那人若拿了剑走,大抵也不会在战场里用上的。”云慎道,又把那小茶碗从陈澍手中收回来,拦住陈澍要坐的动作,细细问,“何况你一个人的眼睛,能瞧见多少?不必急着这会便要查清,不如去——”
他话一顿,陈澍便迫不及待地亮着眼睛追问。
“去什么?”
“去问问那些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的人,只需问负责的那个将领便……你去哪?!这会他们才入城——”
“去问呀!”转眼间,陈澍已经冲出了帐外,还没放下那帐子,不回头地草草答了一句,“哪怕才入城,能搜到什么都会报给督军吧?我去问阿姐就行了呗!”
帐外,只见大营里人似乎比方才还少了些,一车一车还有余的粮草陆陆续续地往城中拉去,一路上,有零星几个人认出来了陈澍,冲她招手寒暄,她便也自来熟地凑上去,问大军可是都要进城了,又问督军大人如今在哪里。
问到第四人的时候,那兵士有些不确定地说,大抵是在昉城的城主府中吧。
如同每一座城一样,昉城原也是有城主府的,是前朝留下来,因而与其他城镇的官府有些区别。但,就像那恶人谷中的小阁楼,虽不及论剑台那样高耸入云,却也是鹤立于众多瓦舍院落之中,而因昉城正在恶人谷谷口那块没有被山脉遮拦的方向,这两处阁楼,甚至能遥遥相望,两相辉映。
陈澍心急,迳直跃上城墙,在那一片低矮屋檐里果然看见了颇为显眼的城主府,入了夜,月光轻柔地洒在那高而大的屋脊上,几乎染亮了这夜空,而房中,也若有若无地映出了些许暖黄的灯光。
城主府确实有人。
萧忠不爱住在昉城,更何况如今昉城已破,入住这样城中统领全局的位置的人,除了沈诘,确实想不出第二个。陈澍只一瞧,便想也不想地飞檐走壁,朝这夜色下矗立在一片片屋瓦中的城主府而去,不过半刻钟,便走“进路”,灵巧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城主府中果真来来往往,许多兵士,有的捧着册子在清点物品,有的推着车子在运货,还有的巡街回来,一边喘气一边同那上面的参将汇报情况。
只是院内如此热闹,楼上却不见人,陈澍一翻进去,只见那早已荒置的案上放了些纸笔,除此之外,还透着一股许久未曾打理的灰尘味道。
一落地,陈澍便是一愣,有那么一瞬担心自己走错了地,又转头去瞧那烛火,显然也是才点燃不久,案上墨迹还没干,才放下心来,仔细去瞅那纸上字迹。
案上似乎都是废稿,不过是一些战事已定,具体昉城日后如何整治,就此给京城陈情的信件。
一封信,写了又改,改了又添,那字迹也潦草得很,看得陈澍眉头紧皱,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就差贴在那桌案上了。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似是沈诘回来了,脚步声响了两下又顿住。
“阿姐回来了?你这信上写的都是啥呀,我想找你问问那剑的事,就是军中有没有人捡到我那把——”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在看到来人时,生生地把后半句问题咽回了肚中,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来人哪里是沈诘,分明是这个面是心非的纨绔刘茂!
陈澍如此惊愕,这刘茂竟是如无事人一般走进来,也不计较陈澍擅闯的事了,笑着冲她点点头,又把桌上的信纸归好。
“你在等沈右监?”他道,“她今日亲下战场,如今应当也在城中跟着巡逻呢,陈大侠若有事相询,可同我说。”
“……不必了,那等阿姐忙完了我再……”陈澍退一步,不知为何,只看刘茂那笑便有些头皮发麻,猛地想起自己还曾闯过点苍关的官府,更是心里一阵发虚,一边说,一边就要从窗户那儿再翻进夜色中。
但刘茂却开口,又把她拦住了。
“为何不问呢?姑娘放心,这城破时姑娘所作所为,我都一一写在了奏报中,早已命人送出——”
“——我不是找你说这个!”陈澍忙道。
“那就是问姑娘所寻的宝剑一事了?”
“也不——”陈澍一怔,不自觉地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此事?”
刘茂又是轻飘飘地一笑,道:“方才陈大侠自己说的呀。何况你寻剑一事,那悬赏令都贴到官府门口来了,我又怎会不知道呢?”
“有……有吗。或许贴的时候不曾注意……”
陈澍干笑两声。
而刘茂还颇体谅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只笑着接话道:“但我听闻这寒松坞何誉已在那恶人谷中寻见了一把剑,且姑娘今日身上带着的那把剑,就正是那把何大侠寻到的……怎么,竟不是你丢的剑么?”
窗外能隐约听见楼下众人说话、交谈,甚至是走动的声音,还有些许夜风,隐隐吹入陈澍方才翻进的窗户,扫过她的发梢,她眨眨眼,突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异样,敏锐地反问:
“……刘都护既然如是说,应当是知晓了什么吧?”
刘茂听了,自是一愣,尔后大笑两声,抚掌,叹道:“不愧是沈诘的‘妹子’,当真是想瞒也瞒不过去!我确实知晓了什么,但却不知此时与姑娘的剑是否有关……”
“既然不知道,你为何藏着掖着?”陈澍反问。
“——因为此事与那恶人谷谷主,萧忠有关。”刘茂道,一见陈澍往他这边走了两步,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急切,显然被这句话吊起了胃口来,他便很是满意地一笑,才缓缓道,“你既与沈诘关系好,应当也是知道此次大水之中,有一人在点苍关为萧忠报信,却至今未见其行踪。”
“是啊。”陈澍老实道,“我当时怀疑的是你呢!”
刘茂不由地一噎,和陈澍对视一眼,陈澍面上什么旁的情绪也没有,只真诚地同他点点头,把自己的诚意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于是他越发无言,默了半晌,才又假装不曾听到一般说了下去。
“……而此后,那萧忠在恶人谷,也有一位‘军师’,直到昉城城破也未曾找到。”他说,“但昉城城破后,此战大捷,活捉不少人,有好些颇得萧忠爱重的,许是因为被围困多日,不等拷问便吐出不少东西。说这‘军师’来恶人谷,似乎就是为了一把剑,而自从这‘军师’来了恶人谷不久,也正巧有那么一把宝剑被萧忠小心地藏了起来——”
“然后有人找到了这把宝剑?”
这样紧要的关窍,这刘茂语气却不确信起来了,只应道:“是有的,但也不知晓是否是真的那把剑,更不知是否是你的剑,只是打算宣扬出去,以此为饵,去钓那所谓的‘军师’来——”
陈澍哪受得了他这吞吞吐吐的脾气?当即便又迈进来两步,就差捏着刘茂的领子问了:
“是谁捡到了?”
“——武林盟主,徐渊。”
第一百零八章
“武林盟主,徐渊。”
“……他捡到了你的剑?在何处捡到的?”云慎狐疑道。
“也不知道。”陈澍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又把手里的劣质假剑恨恨地扔回桌上,方道,“那刘茂嘴里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舌灿莲花,所以放出来的都是响屁!”
闻言,房里的第三人呛住了一般,猛地咳了两声,然后陈澍才抬起头瞧何誉那眼罩也掩不住的尴尬,猛地意识到什么,讪笑道:“……也不是骂他。但他真的不肯透露一句实话,只说这盟主捡了剑,又打算用此钓那‘军师’上钩,也不知道是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是什么剑。”
这回,咳嗽的换成了云慎,他握拳,捂住嘴,就这么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陈澍那脑袋又应声转了过去,瞧着他。
三人如今暂住在城中原本的客栈之中,与先前那家倒不是同一家,却是同样的简陋,只好歹能供上些餐食茶水,权作落脚。
今日是随便寻了间房,聚了聚头,商议此后的去处。
“……你们两人昨夜都着凉了?”她停下话头,疑惑地问。
“……不曾。”云慎道,又温和地笑了笑,道,“但何兄大抵还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呢,你为何不先同何兄分说清楚呢?”
“不必不必。”何誉连连摆手,道,“我虽然愚钝,却也不是傻子!是我交给小澍姑娘这剑出了差错,是也不是?”
“……这倒不是。”陈澍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歉疚,“是我在拿到剑时便察觉到不对了,但是彼时一是正在战时,二是我怕此事说出去,教那凶手逃了——我当时笃定这拿着我的剑的人,必定就是那杀了密道里那人的凶手——可如今说这剑落入了武林盟主的手里,情况便不一样了……”
说到后面,陈澍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更难为情了,几乎不愿意承认一般地停下来,吐了口气。
她身边的云慎宽容地哼笑一声,接话道:“原先这‘案情’很是明了,一个凶手,一个死者,可现在多出来一个武林盟主,而武林盟主则是与何兄在‘密室出来后’相遇,因而这剑很有可能根本不在凶手身上,而是那凑巧路过的武林盟主捡到了宝剑,或是在密道里尸体上,或是在密道外,由那凶手扔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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