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山香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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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山香记

    题记:这是农村特殊环境下,产生的一种文字,产生的一种情感,只有农村才有这种可能,或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份爱就是封闭农村里形成的爱,那氛围环境是很能滋润那样一份爱的。香媚儿懂得它,却承受不了。若她仍在那村庄上,不走出那一座村庄,或许如今她已经埋葬在那两个男人身边了。

    引子:

    风在刮,雨哥哥在阴沉的天气里叫得清晰而悲怆,昏暗的天空与阴沉的记忆将她的头压得很低很低。她想起了什么,在此天地下?这世间的一切都如她乍到小院落时,拍到的几根野草野花野树一样。无论现实里多么黯淡萧疏,但影象中却显示出特别的清雅凄美,在冷风中透出股悲来。鸟儿哑的一声又鸣叫过来,似掠打在那内心凄美的情绪上,亦是悲的。她不知道为何在这小院落里,只尝透着悲的味儿,恰又是与她心中的那悲味儿一模一样。

    风仍在刮,院落四周的树叶在呼呼声中纷纷飘落,外面的那片天空更为的昏暗阴沉。雨哥哥仍在阴沉呼唤,似切近了她内心的呼唤。那声音清越透明亮堂堂,呼着悲,唤着泪,倒给她心上一阵舒适与快意,,

    写了这么多,只为说明什么?说明她心中在这特殊的天地下,想起了某个人,这个人的遭遇让她回想起来,就如这天气,这季候,这昏黑阴沉,这叽喳鸟鸣,这四周处呼风唤雨储藏泪与悲的风声树叶声一模一样。

    她叫山香,乡亲们都亲昵的唤她香媚儿,他叫石头。是这个小说的主角,所以此小说就命名为石头山香记吧。    一

    正月里,乡村里一片新气,鸟儿飞来了,草儿发芽了,风也吹得柔软了。更有流溢在乡村里的气息,让人想起了水样年华,青春人儿这样的词。它们内里都是荡漾着喜气与柔情蜜语。田野沟渠里的鸟儿隐匿着,在春风荡漾中时有鸣唱,如村庄农舍里的饭香酒醉,它们内里都是暖的,开阔的,让人处于种饱食而又自由的遐想里。更有那正月里来作头笔生意的外地大货车,在柔暖的乡村气息里跑到村大路上,一呼啦一呼啦的冒着大烟,将那春节刚过的喜气冲散了。说喜气倒不如说是惰气。

    乡村的年似乎过得特别久特别浓,正月里,人们是不到地里去的,大家子小家子都围炕磕瓜子,拉家常,玩牌,炖火锅汤喝,还沉浸在年的气息里。门前开阔的田地与高朗的天空,无不诉说着乡村的祥和与农人生活的美意。但于这沉寂辽阔的乡村里,亦隐藏着股木然,它直流露了出来,古老的房屋与树木都掩饰不住。

    石头正在屋里炖过年剩下的猪蹄子。只见村上的戈老板骑着摩托车飞快的向他家驶来。石头住在村一队,一队处在废堤上,那一线堤高高在上,纵使一望,乡路上的任何人都一览无余。由着素日太过熟悉,那影儿只打那路上一闪,便会从脑海里蹦出他她的名字与身世身价来。

    戈老板今年二十八,长得清秀刚玉,是村上米行的老板,间或办着酒厂与农副产品收购站及养猪厂,是村上有名的企业家。这会飞奔他这里来,是叫他去厂子做小工的。先那辆呼啦冒着大烟的大货车是赶着到他家拉棉花的。今春第一车棉,也算是头笔交易,该兴个开门红。石头听过戈老板的话,二话没说,就吆喝着几个老农赶往戈老板家。不说,这早春的气候还有些冷,特别是从那等饭香酒醉的温暖气息里走出来,骑着自行车迎着风一吹,便觉得特别的冷。倘不是戈老板,任谁叫他去,他都不会去的。这才年初八,好些农人并不急着干活,也不缺那点小工钱。石头当也不例外。

    乡下人谁不希望这年后的,在家清新几日,谁愿意去背那个棉包呢?硕大柔软的,说象头死猪,又象个女人,背着暖暖的,扔下去却是一堆棉。

    说起这棉,村上每个人都对它情意复杂。石头也言不清道不明,每年三月播种时,总会有股特别的激奋,待到夏天跟它又是治虫打药,又是摸碎芽,护理得象是自家生的小闺女。到秋冬才看到一点希望,摘上来换点银子,家用吃穿喝。农人的命就在棉身上,农人的情绪因棉生长的好坏有喜有忧。

    而石头算是与这些农人有些不同的,因为他并不需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棉身上,他十四岁就出去打工,现今二十四岁了,在外足足打了十年工。最近几年在武汉某豆腐店当大师傅,年薪两万。就此比在家种棉的农人可强多了。但如今儿,他家也种了二十多亩地,多由他母亲打理。因这两年他回乡了,在戈老板家做工。帮他放酒打米,年薪不过四千。活儿又脏又累又杂,,

    一撮酒从早晨六点熬到晚上六点,还要挑渣进厢,时有厢来得慢,得等到夜黑十一点收厢了才回去。谁愿意干啊。他却踩着那夜黑清淡的月光回去,一路上还哼着小曲儿,步子拿得也是轻快敏捷。路两边的庄稼地绿盈盈的,随着他轻步一暗一合。他便似闻到了田野中无限的稻谷花香,棉花温暖气。更有夜静悄的鸟儿突被他的轻唱鸣醒了,似发现了同类的欢唱一阵,将在清淡月光下的他误以为是清晨到了。鸟儿更是自由欢快的将这不识时务与时间的楞小子取笑一通,然后扎进了树林里。这时间,他的心里满是喜悦与快乐,这喜悦与快乐都来自戈老板家的老板娘香媚儿。能与她在一起,与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上她做的饭,无论多苦多累,又有多冷,他都不觉得。

    冬天的雪下得直嗡进人的脖子,农家的人都懒得出去,藏在自家烧红薯吃,将那香喷的薯香飘得满屋都是。走进去烤一会火,啃一会红薯,热陶陶的,会是多么美好宁静的居家享受。可他却不。母亲做了饭菜,烤了红薯,叫他吃过了再去,他不肯,硬是顶着北风,踩着清雪到了戈老板家,将那米机开得轰隆响。米机是铁做的,在冬日下冰凉的,摸着都冷,见着都寒。而这冰凉的东西一被他开动,就发热,转出米来。整个屋子也因米机的轰响而充满了生机与暖气。

    他喜欢听这米机的轰响,倒不如说喜欢听香媚儿清脆欢快而又隐含忧郁的声音。他喜欢看见她穿着青色长布棉衣与小小红皮鞋,拿着帐本在屋子里穿梭记帐的样子,更喜欢她用悦耳的声音跟各种顾客交谈做生意,,,将那祝福绵长的话说了又说,道了又道,将个个老农脸上说得笑开了花,,

    他是极喜欢她的,喜欢她的欢乐。可隐约他又觉得,她是忧郁的,且有着股悲味儿。他不知道这悲味儿从何而来?就表面,她是村上最风光的女人。可她小小年纪总是穿着套青色衣服,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这样。他喜欢看她穿这身衣服,似乎那悲味儿就从那青色里流溢出来,他就将得知它来自哪里了?

    外面的雨下得清响,每一滴都如惊梦一样敲打在她心上。这恍惚的,仿是他的灵魂敲打在她心上,风仍将树叶刮得呼呼响,躺在床上,便感外面孤寂的凄寒。而在哪个他寻她心里悲味儿的岁月,他的感觉倒是家里,有一片温暖的。

    他是想不明白,如此掉落乡间的可人儿,心似欢快,可到底隐藏着什么,让那悲味儿呛得他满心的吝惜?就表面看,戈老板事业有成,风度翩然,且头脑灵活。成婚不几年就在村上办了米厂,酒厂,猪厂,兴起了农副产品收购。那小女人气质透彻清晰,且洋溢着喜气,如乡间年后路面流淌的气息一样。那气息里是要春暖花开结果的,让每个人都无尽的希望与向往也就是这样的一个春天,戈老板找到了回家过年的石头,叫他去他家做工。没想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起先他不晓得戈老板是香媚儿的老公。因为出去的太长久,村上好些人结婚成家生子,他都不晓得。只是戈老板成了大老板,回乡总听人说起,倒还不陌生吧。他心底由衷佩服着戈老板在如此乡间闯出了一番天地。起初只想帮戈老板放完正月酒,就原回武汉打豆腐去的,也因那时他自己队里有个魏女子喜欢他来着,两人隐约的在谈情说爱,也不急着出去。

    可魏女子的家人却不同意。因他家是新搬来的,老家在黄海院子一个人拉屎都不长蛆的地方。家有六个儿子,穷得饭都没有吃,才搬到此村来的。而魏女子的祖父却是村上老住户,是故河口村传说中第一个赶牛驼子开山的元老,哪里看得中这新搬来的楞小子。魏女子的母亲在他们相好期间,就极力的反对。但魏母亲还是很看中他人的,长得高大英俊,且做事利索,在外也多有见识,比一般在乡下务农的年轻人强多了,就他们几弟兄比起来,也还只有他强些。要是没魏老头这个老古板,兴许还有些希望。也怪现今年代不同了,人们的观点也不同。就魏女子本身长得漂亮乖巧,也在外打着工,傍个大款才是他们家一致的心愿,怎会喜欢这个根基薄弱的外地人呢?

    他们的恋情并未得到发展,只在有过几次在乡间路上碰见,然后一块回家去的经历。再或下雪了,天还未晴好,雪日里的清皮零绞得树枝哇哇叫的时候,那乡路上行走着两个人,让人觉得出些柔暖来,那柔暖或许就是人说的恋爱。恋爱中的人是不会觉得冷的。由此大家才推测,他是与魏女子有过一段恋爱,只是这恋爱并不持久,待到冬天过去,年过完,那女子便出去打工了。他却还在戈老板家做工,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年过完,春来到,万物欣然,气温和暖,水在欢畅,风在笑,落地的种子亦在生根发芽。而他对魏女子的那一点情愫,却在看见香媚儿的那一刻全消失了。他几乎不再回想起魏女子,她长什么样,说什么话,什么情状,都不大记得。倒是有一次,魏女子的母亲来香媚儿的米厂买米,望着她,指着在里屋做工的石头对她说:那背影儿心上有毛病,脑子出了问题。全不是从前评价他的言论了。

    香媚儿只不过当石头是自家的工人,并未有多少别的情感,对于魏女子母亲的话并不在意。起初,她见石头并不用正眼,对于家里来做工的男人,她都这样。

    石头自从到香媚儿家做工后,可谓尽职尽责。每天清晨,太阳还只露出点潮红,他就踩着晨露来。路两旁的野草还被晨露遮盖着,点点晶莹。他极喜欢乡村晨间的气息,都在种和暖温馨中。远处近处的烟囱冒着白烟,缭绕的升上了天空,与云霞融会在一起,分不清了。村庄上有勤快的农人,背着农具一路上将自行车踩得清响,那是村庄清晨中唯一人为的清响。他如清新的鸟雀一样,只为飞向一个巢,一扇打开的门,因这门是香媚儿替他打开的。时有晚间打了一夜米,亦是踩着如此的晨露,望着如此的炊烟回去。来与去于他是模糊的,乃至到门前,望见自家的母亲打开门,才知是回了家里。吃罢早饭,就拼命的睡觉,赶到明天又要起早去放酒。这样反复不间断。

    放酒的好季节在春秋。所以春节过后,二月天来,便是出酒的好季候。石头便没日没夜的在香媚儿家放酒。成天呆在那个灶门口,用个长竿拨着灶里的粗壳,然后将箩筐里的粗壳倒进灶口里,让它慢慢的下去。酒锅里的热气随着火力的强弱一张一吸。一撮酒从蒸粮食到出锅,泊撮,然后开厢,进厢,得上十几个小时。常有一天的活儿干完了,天又黑了,他再踩着夜来的雨露回去,亦不知那天是阴天还是晴天?但石头是个用心敏锐的人,从夜色与路边的庄稼草木中判断出阴雨晴天。一般这样的日子,都是大好晴天,气温适宜,草木兴旺茂盛,洋溢村庄与人心上的都是柔丽与温暖。他的心在香媚儿家也是甜蜜而温暖的。

    只是香媚儿并不喜欢他。从前她洗脸就在厨房,自他来后,她便躲在房间里,洗过了脸,梳好了头,才出来。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发。他极想看见那发披在她肩上的情形,或她梳它们时的情形。只是她却没有一次在他面前散开过那一头头发。而是卷了个毡出来。脸也冷冰冰的。待到了堂屋门店里,她才笑,那笑象春风一样飘进了他烧酒的屋子里。

    她为什么不对他笑呢?在他面前,她是那样生冷高傲,俯视着他,他得仰望着。在这屋里,她是老板娘,而他只是个做工的。就算这样,也用不着如此冷漠吧。或并不太熟识,或因年岁相当,或因忙碌,,,总之,他内心嘀咕了去又嘀咕了来,想,香媚儿就是想与我说话也没有时间啊,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是酒厂米厂,卖米碎糠,喂猪,做饭,,,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呢?这样想后,他就只管干好自己的活,不给她添乱就是了。好在他本身也是个木纳的人,也并不多话。

    一天里,他最盼望的就是吃饭。吃饭还是能见到她停下来。春天了,水温升高了,鱼儿都跳出了水面。鲫鱼汤是桌上每天都有的菜,奇怪的是,那桌子上的菜总是一大碗,一小碗的装着。然后,腊肉炒的蒜薹也是一大碗,一小碗。

    某个时候,香媚儿会在做饭时帮他碎酒曲子。因那粗壳灶烧起来挺忙,那一箩筐一箩筐的粗壳都得他从米厂粗壳仓库里拔来,来回耗去了些许时间,就来不及碎酒曲子了。香媚儿似乎很喜欢这活儿,将酒曲子散在地板上,边炼边哼,似唱歌,抽噎,又似叹息,,,石头很想偷去厨房,看她到底是高兴着,还是痛苦着。很快,酒曲子炼好了,饭也熟了。吃过饭,他们就会一起出粮食,泊桌。但每次望着桌子上的一大碗一小碗的,他不知道该把筷子伸到哪里?待到戈老板上了桌,才知那小碗菜是专给他做的,颜色看上去浅淡些。或味道也浅淡些吧?

    隐约中,他也知晓些事儿,似乎戈老板正患着某种传染病,所以才分开吃。但有货商老板的时候,他便与大家一起吃。原香媚儿在厨房炼酒曲子时,并不是在歌唱,而是在叹息。时有出来眼睛红红的,到了前屋却又笑哈哈起来。这个女人于他真是太神秘了,他分不清她什么时候是真实快乐的,什么时候又是痛苦的。但她的小脸却永远那么清澄清秀,透着股悲味儿,令人心疼。不在她家呆长的人,是见不着那股悲的。因为从来她在外都是笑容示人,也因做着生意,不容在别人面前悲。

    说实话,他很痛惜她,可她并不需要。待到春天再来得久些,鱼儿也过了跳跃时期。桌子上就只剩菜红子下腊肉了。腊肉在香媚儿家是很丰盛的,年年过年,她家都会宰上掉边百多斤的大年猪。戈老板不吃肉,她也不大吃。他们家的肉全喂这些来她家做工的人吃了。素日,来她家吃饭的人也多,都是来做生意,碰饭吃饭的农人,人一叫一热情,就忍不住坐下来。戈老板也爽快,将自家才酿出的酒拿来给农人品尝,无不受着恭敬夸奖。生意也一路顺畅红火。

    石头替她算过,她家每年得放二百九十五撮酒,那未放的七十天,都是冬天极冷时,零下几度,出不了酒,再不就是大热天,热得人都喘不过气,亦出不了酒。但最近两年,冬天似乎不象从前冷,时有暖和,酒益发放的多起来。遇见下雪的日子还要空厢,放几撮。时有天实在冷清,香媚儿也会靠在那大烟囱边烤火。边烤便边睡着了,想必平日有多累。醒来总不好意思的对他笑。

    她是极少对他笑的,那一笑无不又将他心上暖和了,他亦对她笑,想与她说会话儿,,

    于是他便与她讲自己在武汉替人家打豆腐的事,说臭豆腐,纤肠子怎么做成的事,,,还说自己的豆腐在武汉打得是出了名的好,今儿,那家的老板都打了几个电话叫他去帮忙的事,,

    香媚儿一点都不怀疑他说的话,从他到她家放酒打米看得出,他是个巧干活的把手。年轻,聪明,力气大,个子高,嘴也巧。第一次,她发现他是个很擅长言谈的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并无一般农人的漫无头绪。毕竟是大城市做工多年的人,与久在乡下的人有所不同。且还长得白净秀气,似某个地方与她有些象。

    人一问:香媚儿,他是你表弟吗?面临这样的问题,她总是轻轻一笑,并不做答。其实他们两心里都清楚,人家这样问,只不过在讥笑他在她家干活太卖力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这样呆得住的。自酒厂办了以来,戈老板请了不下三个做工的,都干不了三天,就跑了,只有石头一干就是两年。

    说实话,没有他,戈老板的酒厂能否发展得这样好,还是两个字。这些时间来,戈老板基本不用到现场,一切事务他都会料理。说实话,他也不喜欢这样一天到晚呆在一间屋子里,如桫椤一样穿来穿去。要不是酒厂屋子有几个大窗户朝南,从那窗户向外看得见一点阳光,吹得点南风,看得见几点稀绿的青草菜的话,基本上就不知道外面有世界了。现今的年轻人谁耐得住这个苦,并非力气上的苦,而是精神上的。时有憋不住了,他也会带来一个小收音机,在不忙时打开听,那里面一旦唱起流行歌曲来,他才知自己还是在现代时光里。否则,只道自己成了一个古人,成天累月的为着一个灶口,一个女人转。若不是为着这个女人,他会呆这么长时间?呆在这间充满了酒香的屋子里?这香到底出自酒还是女人,他自己都不大清楚了。

    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跟她说话。有次他还说到了打豆腐时,人家开玩笑的话,似乎说谁吃了谁的豆腐,,,他本是打豆腐的,所以她并没听懂,只道是,谁人占了他便宜,吃了他豆腐不给钱。直问他:人怎能那样啊,吃人家豆腐没给钱吗?直问得他哈哈大笑。笑得她摸头不知脑,还直问:豆腐不贵的,怎么要白吃人家呢?尔后说完,又突然明白过来。不免用眼睛狠狠的瞪了他下。意味他们之间还无需开这样的玩笑。他的心也随这一瞪冷却了,掉进了万丈深渊。

    说实在的,他是敬畏她的,不敢有任何越池。但他又是心甘的,只要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他就很开心。还不说每次出厢时,她都会来帮忙,娇小的个子却将杨锹掀得一扬一扬的,酒香的热气与她汗香的热气拌和在一起,将那从窗外射进来的夕阳都染香了,一同洒在他们飞扬的杨锹上。这种欢乐是他不能言喻只能感受的。他喜欢这样共处的欢畅时光。尽管她并不多言,但她用身资在言语。她的身材极好,眉目清秀都来自内里的一股气息。她还极爱书的。他看见她写字台上一大撂一大撂的书,但却极少看见她看它们。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她的书。他还知道她喜欢写字,只是别人都不知道罢。人见她,她只说在记帐。但他分得清她的帐本与笔记本,它们是不同的。他敬畏她,无不表现在这些地方。

    她是个如神一样的女人,在他心中。能与她说上一句话,与她一起劳动,他怎地不幸福快乐呢?甚至有时,她还说他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文艺青年,说他气质里潜藏着那东西,只是出生在农村一个贫穷的家庭,所以不得有伸展了。言下之意,他现在已经不配够那样称呼了。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做工的,而她正是老板娘。这里面有一条巨大的横亘,不能跨越,,

    时光就这样过到了这一年春来。戈老板家的第一笔棉要出手了,戈老板家的酒也该要放了,,

    二

    来不及喝完汤,他便叫了几个农人一起到戈老板家。大货车已摆好了位置,那家的女主人仍旧清秀妩媚透着种悲味儿。可女主人今天并不给他好脸色,只说他的棉包摆歪了,,,要掀下来重摆。他自认为不要紧,所以没大听。不料,那妇人儿发起了火,硬要他掀下来。

    门前大道开阔甜美,沟边仍有鸟雀逗留,似乎冬不来这田沟上,灌木永远都是青的,似乎冬也不来灌木上。鸟儿也并不怕人,一有人路过,就飞向前来,歇在那看着,似在听他们吵架。只见石头把一棉包趴的一下掀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说:“这活没法干了,这车货是俺最后一次的活,俺年初八的,雪都未化,天还不暖,鬼疯了,才来背这些棉,挣这点钱,,,”香媚儿听了他的话并不买帐,还发起了飙:“做工的不象做工的,还自以为了不起,不听老板安排,毫无责任心,这天未晴好,路不好走,不摆好,车翻了,谁负责?不做算了,谁稀罕,,,”

    戈老板在一旁急得只跟石头说好话,叫他们随便摆了算,这年初八的能来,不容易,还直说干完就留下吃饭,今年才来,算是犒劳。戈老板先前话可不是这样说的,香媚儿最看不得人家将她老公的话当耳旁风,才发这样大的火。没想戈老板转变的倒还真快。也怪现在的小工越来越尊贵,做事随自己便,才不听老板安排呢。否则人家不要那点工钱,把车凉在那里,你自个搬上去?小工捏住老板这个险,才格外的尿镪。今儿,石头并没有尿镪,棉包是码是有些歪,但并不碍事。架似乎不是为这棉包吵的,而是为香媚儿。素日,石头做事从未出过差错,这年初八的,香媚儿不该当着众人破他面子。他越想越气:她压根底就没当我是个人,我不能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她家过下去?他拿定主意,不来她家干活了,十五一过,原回武汉打豆腐去。心虽不舍,但也无法,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他,今天他算是看清了。

    要不是在这青天日光下,这开阔大地里,这众人面前,他还看不清的。若是在那放酒的屋子里,他永远都看不清了。只由自己的思绪飘摇寻找,虽未落到实处,但时有那飘忽的影子与气息,有那一斗室里的饭香酒气,温馨之至。他怎看得清呢?那一汪沉醉的酒池飘荡着酒香,亦飘荡着漫无边际的思绪。似飘到了一个温暖的家,这是他与她的家,,

    很多次,他都错以为这个家是他与香媚儿的,,,白天,戈老板几乎不在家,午饭很少回来吃,晚上也回来的迟。只有清晨,他在这个家看得见戈老板,其他时间,他都只见着香媚儿,在屋子里外忙碌,都不拿正眼瞧他,也没时间瞧他。时有,她在前屋打米,米机一停,他的心都要一抖,生怕米机出了啥问题。透过后门往前屋望,希望能帮上些忙。但不论米机出不出问题,她从来都不叫他帮忙。有次电坏了,她去找邻居家的男人来弄,也不叫他。用她的话说是,放酒得认真,出了点小差错便坏了一撮酒,这个损失,她耽误不起。他管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

    从此话里,他觉得些温暖与体恤,却也觉得些生疏与失落。始终,他都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愫?她于他始终是漂浮的,前屋后厅的留着个背影,时有他想与她打个照面,都不可能。因为他们两都太忙了,在这个家,他们忙得连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吃饭也是匆忙。然而,今天闲暇了,这青天日光下,他算看清了,,

    上好了车,他与众农人回家,也未留话。香媚儿与戈老板都不在意。

    好好的晴天,阳光仍旧妩媚,鸟儿仍在欢唱,乡间小路上的树枝儿打着纤纤细腰,在晴天中吐露着新绿,新绿之外的田野,云霞铺开了一层又一层,似乎天都倾斜到了田里。年过的春上,村庄的田野总是一片云霞,那云霞里盛着庄稼稻谷粮食,更盛着农人的丰收与希望。人们只要看到田野如云霞一样铺开了,就知道又一年的新春耕作要开始了,,

    鸟儿在田野路边的树木间呼唤着云雨,歇着云霞。等待着田野中的云霞终变成了果实与希望,油菜儿花开,金黄灿烂,麦子吐穗了,长须须的一大片。营养钵机子在云霞中响彻开来,棉籽一粒粒的放了进去,,,气温越来越适宜,适宜得人在行路上也抹着青绿,唱着歌儿,所谓春风满面,便是如此吧。村上田野一片容光与生机,天空也似越来越高,越来越阔。整个乡村充满了诗情画意,将那一草一木都长成了一首诗,无限的甜美柔情。可此乡间的人间仍旧充满了生存的艰辛与残酷,,

    素年,这二三月里,戈老板家会连续放几个月的酒。那未石头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两个年头的连续几个月的暗无天日。待到酒放完,季节便到了另一季。穿着夹衣毛线的人儿都要打着单衣,露出胳臂,准备过夏天。

    对于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石头只感到窒息的幸福,从未有暗无天日的感觉。如今这春暖花开,万物欣然,他独在田间劳作,才觉出无限的孤单与寂寞来。尽管油菜花开了千万朵,金黄灿烂,却并不予人灿烂的感觉;尽管农人足够多,且在田间边干活边有说有笑的,却笑不到他一块来。

    前两天,戈老板到他家请他回去,春上酒要放了,坛都空了,得上几个月忙碌,还把他辛苦,他的好,他都记着呢,,,好话说了一箩筐,他就是不去。他母亲是个憨厚朴素的湖南人,直操着湖南口音对他说:伢仔,人家戈老板好话都说尽了,多抬举你,你便去吧,,,戈老板还对他说,干完这年,他们亦没力气干了,吃亏也只把他吃一年,还望他能够去,,,他不知道戈老板为何要把厂子卖掉?是身体不行了,还是赚足了钱?或是香媚儿不想在村上呆下去?隐约中,他希望戈老板病下去。但看戈老板虽瘦弱,精神却好,生意仍旧做得活,若说把厂子卖掉,可是断头话,话都说到了尽头,他心中真是好难受。一夜里失眠了。

    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没有回戈老板家,也没有去武汉打豆腐,而是在家原种着十几亩地。用他母亲的话说是,年纪不小了,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了,再出去不迟。

    春天的鸟雀欢唱,树枝亦跟着摇摆,田间绿油油金灿灿,农人们播种着欢笑与希望,将那褐色的土壤埋藏在上面。以便来年丰收更多的欢笑与希望。可石头却看不到一丝希望,心也不欢畅。用他母亲的话说是,你想去戈老板家做工就去吧,别这样憋着,老妈知道你心思,只是香媚儿的男人是戈老板,她不是你的,,

    石头听过母亲的话,伤心的哭。从此下定决心不再想她,也不再存那非份之想。

    邻居住着他哥木头,木头最近当了爸爸,老婆是前面队里的队花,谢石香。长得象模特,身子笔挺的。不说石头几弟兄人虽木纳些,但个个长得身材笔挺,气质清秀,也象模特。乡下女子见着多是倾慕的。那谢石香也说了不下十户人家,就看中了木头。这会她直说要给石头说媳妇子,女子是她表妹,叫又香。

    似乎香字与他有缘。似乎新的生活马上要开始,这两年他家亦砌了新房子,十几亩田地他母亲种得好,猪也喂得壮,菜园更是整得熟榴,什么辣椒,茄子一样不缺,坛子菜亦是丰富多样,传统乡村人家有的,他家一样都不缺。只是缺女人与孩子。他又一直不在家,那些坛子菜基本上没人吃。他母亲是极希望他安定下来的,她亦还有能力替他整把菜园,带带孩子。这女人一生多波折,一生里换了三个男人,这个男人脾气虽犟了点,但人扎实,养的几个儿子也扎实。但都是靠力气吃饭的人,吃不着脑子的饭。这个幺儿子石头算是几弟兄中最聪明的,却在香媚儿那里遇着了死结,真是让她揪心。原以为他会在外谋个吃脑子饭的活,但凡这种事又强解不得。这不,不去她家做工了,已是解开了死结的头,慢慢的就会尽解开来。

    戈老板的酒厂也另请了新人,还是一放酒师傅,手艺不错,只是人比较懒。老婆就更懒,在村上是有名的,绰号懒八喜。人懒都不说,还牌瘾特别大。吃饭都不忘打牌,锅里水开了也不忘打牌,即使没下锅的米了,依然床上睡得香。她在娘家里时,她家有八个女儿,她最小,所以养成了懒的习惯。乡亲们自小叫她懒八喜。大了也一样叫,她也不在乎。嫁了个外来的孤儿,叫大昆,姓什么倒不那么重要。在这无亲无戚的,长得帅,还有放酒手艺,于是就做了她家倒插门女婿。

    如今他们住的仍是懒八喜祖上留下来的那间木架子屋。大昆起初还是勤快的,慢慢的也被她带懒了。他出去做工了,他们庄稼地里的草就长得人把高,人家田地里收成一叠一叠的,他家的田地就只有荒破。她都指望老公做工的那点钱了。

    一个人一天才二十块工钱,给到她手里还要到村牌场里坐一场。二十元就分文不剩。只有再等第二个二十元。就这样将就一天是一天。人家买米都是百斤的几袋用板车拉,而她常是买十斤二十斤的,弄得做米生意的老板都怕了她。好在村里做米生意的有家是她亲戚,所以还不曾到香媚儿家来赊过米。那亲戚家亦开有酒厂,大昆原是在那亲戚家做工的。都不知啥原因不做了,找到了戈老板。香媚儿与戈老板都了解他们的性格,只是缺人啊,所以没法子,就用了他。

    起初大昆还老实本分的干活,只是比不得石头,毕竟四十多了,素日又被懒八喜压迫着。所以看去就是个呆滞的相,行动总是慢人一拍,反应也迟缓。就戈老板家,每天的生活节奏不仅快,更是活,是要非凡的精力与体力和脑力才能胜任的。收购,米厂,猪厂,酒厂,还做着贸易。话是不能乱说,活不能乱干,得有条理主次。先有石头那样年轻力壮,模样俊朗,头脑灵活的后生撑着,还不觉得。这不来了个大昆,就是只虫,干啥都不入眼。在那亲戚家做工肯定是被炒的。即使这样又怎样?没有合适的人,也只有由着他了。

    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每天早晨八九点,粮食蒸得要熟不熟的时候,他老婆懒八喜都要来,到放酒屋里跟她男人大昆说话。看模样不坏,细皮嫩肉,个头高大,是干活的好能手。如此好手好脚的大个头,乍就不下地干活呢?这上午八九点钟,哪个农妇不在地里干活啊,她倒跑到这儿来跟老公扯闲白。这屋里相对外面,就阴凉而开阔,只是春上的太阳并不烈啊,怎么不下地干活呢?围着个男人干吗?原是她家没有中午米了,来此,是向他讨要买米钱的。这才做了两天工,大昆还不好意思对老板开口呢?这样持续了好几天,香媚儿基本也看出了点眉目,便问懒八喜:“你是否要赊米啊,您开口便好,工钱迟早都是要给,就记在帐上吧。”懒八喜听了香媚儿的话,万分感激。就用自行车妥了一百斤米回去了。

    等不了一个星期,懒八喜又来了,大昆见到她只叹息,还是不开口。香媚儿很奇怪,一百斤米一个星期就吃完了么?孩子们又不在家。懒八喜说:“那一百斤米,俺回去路上,忍不住进茶馆打牌,将之输掉了。”香媚儿听了,更觉得奇怪,从来不想如今天下还有这样的女人。将赊的米打牌输掉的。还道是她在说笑话呢。没想懒八喜又说:“老板娘还赊我一百斤,这次肯定能吃一个月,,,”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还有一样的话,一样的事情,,

    这样多次后,香媚儿实在烦了。赊米的钱早超过了大昆做工的钱。这样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那大昆做事也是有劲没力的,都不知道干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石头在这里干的时候,从来没提过钱,也不赊米赊酒,都是年底一次性付清。干活从来都是有劲有力的,白天放酒,晚上照样打米,一打一通宵的,也不见累。若是真需要休息的话,也会让他哥哥木头来代班。从来,他们没为这个操心过,这不,大昆放酒了是万不能打米的,精力来不及,米机也不会开。还得另请工,,,实在不胜烦恼。

    戈老板常因此对香媚儿大发脾气,说是她把石头气跑的,看这个家的场面还如何撑下去,他身体是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春来,万物欣然,病菌也格外繁荣。它们日益吞噬着戈老板年轻的肌体,让他每日都心烦意乱的。不几日就瘦得如把钢材了。但就那副钢材还是每天里串乡卖米,调东调西的一样不落下。做生意便是如此的残酷,门面开了,场面开了,就得如机器一样随着它运转下去,否则,某个关节停顿了,所有一切都得瘫痪停止。戈老板舍不得停下来,舍不得他多年创下来的基业,就那样拼着命运转着。他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倘使石头在,就好了,,

    至此,香媚儿才真觉得石头在他们家有多重要。她决心独自去请石头来。这场面还持续一天,石头就不可缺少一天。

    三

    那该是春天最晴朗的一天,路边的野草儿都成熟结了须儿结了果。鸟儿歇在草花儿上似压弯了它们的腰。有些根的头帖服伏在地面,似与土地打着鸡火哒,捉着迷藏。田地里早青旺一片,棉花早长齐了膝盖,青了满田。油菜花儿谢了百分之八九十,似乎春天即将过去,初夏的温度储满了农田的硕果,它们饱含作者质汁与颗粒,即将蹦到农人的谷仓。

    香媚儿家的酒坛却还没放满酒,香媚儿的男人亦日渐消瘦了下去,,,香媚儿眼泪汪汪的找到石头,直对他道歉的说,年初八不该吼他,叫他不要见意思,原回她家去做工吧,,,香媚儿在他面前哭了,清秀的眼泪珠儿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哭起来也那么的高傲清冷,,,她原也不是哭给她看,只由着这春上的一切生机蓬勃,而她却要收拢那样一个大摊子,面临那样一个病人,委屈的对着这田野天空,忍不住哭,,,既是如此清冷高傲的哭泣,亦刺痛了石头的心。但见香媚儿回过头来清高的微笑与冰冷客气的话语,他原想回去的心又坚固起来。

    香媚儿说:“你自权衡,去不去由你。”尔后他也便答:“不去,原我也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今年包了地儿,实在没空去了,,,香媚儿扭过头,说了句:“算我求你了,一年给你六千元工资,,,尔后,一串晶莹的泪水真实的从她眼里滚了出来,她没来得及躲避,就忍不住。算是面对着他哭了,,,他不知道她有何难处,但那悲味儿一下子就淹没了他,叫他也呛出泪来。没想他泪里含着一句话仍旧是:不去,那不是钱的问题,,,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低,香媚儿似乎也听见,头也没回,就骑着自行车沿那路边起伏的野草回去了。一路上田野里的农人都跟她招呼,她亦笑着应答,无任何事一般。

    这夜里,他都失眠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将母亲做的坛子菜装了大小几个包,沿着天空的鱼肚白往香媚儿家去。一路上仍旧飘荡着如诗如画的晨雾,清鸣的布谷似减轻了些悲怆,不那么急促了。或因天还未亮,它们亦在梦中鸣叫的原由?那气息总是飘荡的,围绕着他,切近来又消逝去,始终他都未能感受那一片诗意在心中。他有些哀伤或悲壮。想起香媚儿清秀流泪的神情,心里便阵阵揪痛。如果不是有万般的难处,她是不会那样求到他的?戈老板的病果真不能好了?这世间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在她家干得好么?是香媚儿已经习惯了,他亦习惯了。这么想,他解脱了些。因什么捆住而不能解脱呢?我只不过她家一个做工的罢。而恰似乎他心中存在着某种责任与希望,他也并未解脱。鸟儿清脆的在晨雾中鸣叫,庄稼地里也一阵阵的绿雾缭绕。这个大农村依旧美好,她家表面依旧欣然繁华,生意似乎越做越红火。谁知道他们内里不能维持下去了呢?要不,香媚儿也不会在我面前哭。

    这样想,天空的鱼肚白亦渐散去,有勤快的老农一大早踩着破自行车一噶一噶的往田间去,脑门前的头发结了一大串露珠子。他抹了抹自己的脑门,亦有一大串露珠子,头发早湿了半边。他用手将那湿着的头发缕了缕,往脸上搽了搽,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才感觉昨夜的泪水已将他的眼睛浇肿了。这大清晨的睁着有些撑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藏在被子底下又哭了多久。可是,香媚儿总在那泪水中越发的显示出那股悲味儿来。他不知道她隐藏了多大的悲伤?似看见又似看不见,似有又似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爱上了她。尽管她对他一往都是冷漠的,但昨天的泪水是温湿的。她在他面前哭。若不是不能缺少他,她不会在他面前哭,她是那么的孤苦无助,,,她需要我的,,,他一连这样自问了好多次。最终他决定还是去帮她。那个家没有了他,的确很难再维持下去。

    鱼肚白彻底消失了,朦胧神秘的村庄晨雾渐散去。显示的仍旧是那个阔大美好的绿色村庄。农舍烟囱里冒出了白烟,未砌起的新楼房门前有干活人的影子,更有赶着去学校读书的小学生们,将踩得飞快的自行车铃声敲得叮当叮当的响彻在田野路边的庄稼梗与树尖上。一切都正常的展开,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红,太阳将要出现在天盘上,一大片褐色恢弘。似一大片荒芜丢远的庄稼地,散发着广袤而沉寂的气息。但太阳就从那沉寂恢弘的褐色土壤中升起。

    他的心空亦如那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一样,广袤冷寂又腾腾着热意。带着这交织难熬的情绪,他来到了香媚儿的门前。正欲敲门,门开了。香媚儿穿戴齐整的站在门内,一见是他,就笑了,说了句:“你回来了。”然后就转身或了后屋。

    香媚儿的门店在最前面,酒厂在中间,卧室在最后面。卧室与猪屋隔了一条路,有围墙门隔着,猪舍过去就是菜地。香媚儿的菜地里,一贯都只有一二样菜,长得很是张狂。但无论多么张狂,也没有香媚儿喂养的猪张狂。它们总会将之吃个干净。香媚儿喂养的猪从来不叫喊,只在猪栏里睡着长肉,细皮白嫩的,个个文静秀美,如香媚儿一样。

    石头极喜欢她养的那些猪,如香媚儿一样高傲。不是主人去了从不起身,你近去看,它们就要睁眼不睁眼的看着你,直到藐视得你没趣的离开。只要香媚儿去了,它们就显得格外的亲昵与欢迎,摇头摆尾的,似识得出她的声音与气味。起初,他每次酒出渣的时候都要路过那一排猪屋,将之挑着的渣倒在那边农人的田沟里去。那可真是个无声息的地方,然后突然看见那十几头白胖的猪,他对香媚儿的爱又加深了几分。洋溢她周身是六畜兴旺,财源滚滚。乡下的男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弄个这样的老婆。他很羡慕戈老板娶到了香媚儿这样的女人。但不知何时,他的这种愿望已经发生了改变?如今他都不敢正视香媚儿了?

    有了他,香媚儿长舒了口气。一切都可照常进行,生活也不至于断裂。戈老板见到他,也笑了,似乎如释重负。说实话,象香媚儿这样的生意之家,有个得力干活的人是何其的重要。这重要只有处在其中的人才懂。而这种重要,石头还未必懂得。

    有了石头,香媚儿一大早吃过饭,就去村各大队收回那些过年散失的酒壶。年前她会下乡去收一次,年后再去收一次。下雪了,她便走路,将那如雪一样的酒壶用绳子串着提好,走在路上一闪一闪的闪着白光。她的笑如花一样,透着芳香。清幽迷人。她对每个路遇的人都充满了这种花香般的笑。人问她:“收酒壶啊?”她便答:“是的,您好。”从不多言。但酒厂生意自是一路的高涨顺当,都把懒八喜那表亲的抵跨了。

    这样收酒壶的时日多是两三天。都在临近黄昏农人干活回家的时候,还特意弯走了许多路,以便经过每户农家。起初,他不知道香媚儿这样做是为什么?但时间一久,他便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心中更为的敬佩她。

    今天香媚儿收酒壶,顺落了他家去看望了他的母亲。本来她并未特意想去,而是路过。看见他母亲在门前晒干豆腐,就停了下来,对他母亲微笑。开始他母亲还未反应过来,待看清是香媚儿,不仅有些措手不及起来。忙进屋端了把椅子给她坐。母亲进的是厨房,香媚儿坐在椅子上就不大自然了。因为母亲端详她的目光太赋予那种意味了。她突然有些想哭,有些委屈。她不喜欢随便一个男人的母亲用那种意味的眼光看她。她既是守寡,也不要那个男人的母亲这样看她。尽管这眼光里也有着某种悲壮与无私,有着博大甚至伟大的爱,但她只感觉愤懑。或许他们的心是更悲怆的,他们的牺牲更大,可他们隐藏的阴谋也更大。谁都知道,就算戈老板死了,香媚儿守寡了,她亦是个比他有钱得多的人家的寡妇。香媚儿本身也不亏,无论才貌还是品质都是一般农人不般配的。他母亲用那种意味的眼光看她?即使有爱,她也不接受。

    至此,香媚儿才知道他家及他家人是怎样看待她的了。这更坚定了她的离去。几乎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今后的路将如何走。她不会在守着这村庄的那份虚荣的繁华了,它已经摧毁了她的男人,她的尊严,她的家。

    回到家,她忍不住在房间哭了。泪水从未如此的汹涌。它将冲洗在这村庄上维持的所以艰辛与磨难。石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隐约这泪水似乎与自己有关,他却生生的不敢面临她的眼睛。她对他还是如从前一样冰冷。

    第二天,他没有来,是他哥木头来的。也是乘着那一路的晨雾与鸟鸣来的。背包里还包了一大包早莴笋。他把莴笋边给香媚儿边说:“俺兄弟石头说你们家这些菜都要买着吃,而我们家这些菜没人吃,长在菜园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成灾了。所以我母亲与兄弟都叫我送你这些,明儿吃完了,再弄些来。”香媚儿冷淡的接过菜,也没问石头乍没来,就去前屋忙活了。

    待到第三天第四天,石头仍没有来。香媚儿才问起:“你兄弟石头做啥去了。”

    说实话,木头干活也不错,但比起石头还差那么点。但他们弟兄都是长得白净斯文,个子又高,真不似乡间干活的,本该是才子的,都只怪命运不济。生在那等贫寒人家。早先他们家饭都没吃的,是逃荒到这村庄上来的。到这村庄后勤劳苦做,才有了口饭吃砌了新房子,有了今天。最大的水头太傻,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到一年就跑了。再娶是万难的事,也便罢。木头的老婆谢石香还好,暂且还在家里,木头也比水头乖些,力气大,农活熟,日子还过得去。现在只有石头到了结婚年龄,一说便又一言难尽,都只因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们家大小都知道这事儿。待香媚儿一问起,木头又欲言而止。加以香媚儿的追问,他才吞吐的说出石头病了,去了医院。再及问是什么病,却又说不出来。最后木头还加了句话:“不知道今后石头还来不来得了,这活儿,他都交代了我,他不来,我便来,反正不会耽误你家的事的。”

    香媚儿听了,酸涩的温暖的也间或着愤懑。她不知道自己对这种怜悯或是爱的情感是怎样感觉的。石头配怜悯或爱我么?在她骨子,他就是不配的。若是哪天她真陷入了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的婚姻,做了他的女人或妻。那她都是被迫和陷害的。她有种无力挣脱却又极力想挣脱的欲望。可现实似乎很紧迫的把她推向那结果去。

    她无奈看到自己的男人日益衰败了下去,至今天,他已不能与她同房了。可仍旧要承担着这家里的大小事务。她想挣脱的并不是她男人的病况,而是终将发生的生活景况。她无力挣脱石头对这个家的作用。若这个家继续下去,这个男人就将是她的男人。戈老板也似乎看到了这个结果,亦想挣脱的。只是家业太庞大了,一时间处理不了。还得一两年才行。不能说好端端的事业说不干就不干,这家男人的身体败了,这会是多么坏的影响,这个家业将分文不值。一切都得慢慢的设置,直到顺理成章。

    或他亦不想陷入这种生活情状,但现实逼迫他也陷入了如此情状。他们三个人都被逼进了这个不能摆脱或顺理成章的生活情状,,,这情状即使最终现实,并不会令人惊讶,只是落入了俗套。香媚儿不想落入这种俗套。

    她抱着她的男人低低的哭,尔后将背靠在戈老板的背上说:“将这一切都卖掉吧?”戈老板也在哭:“等我去看过医生再做决定吧。”于是他们俩又笑容满脸的出现在房门前,依旧忙活着生意去了。石头见到如此情状,也忍不住哭。他知道这七八天里,戈老板又该去医院,不在家。但家里生意一切照常,香媚儿打着米碎着糠与农人交谈。人一问:“戈老板呢?”她便答:“去进谷子了。”然后有打酒的顾客来到酒房,他便将打酒的钱交给香媚儿手里。只要他对她看,她就瞪他。

    在这个家里,他从来不说话,只有她问他才敢说。好在他也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习惯了。但看见香媚儿那样坚强的提着水桶去摇水去田沟里清洗衣服,他总忍不住心疼。在那孤单布满水草的水沟边,她边清洗着衣服边落着泪。只有那刻她会哭,将沟里的水与泪水混在一起。人一问她怎么了,她就答:“棒衣服的水溅到了脸上腿上了。怎么哭,也没人发现。

    起初,他也没发现,直到有天,他去沟里担水,因为猪栏里发臭了,要清洗,香媚儿一个人还来不及,他看不过身就挑着水桶去沟里担水,看见她在沟边哭。可是见到他,她又不哭了,将脸从那乌黑的头发里露出来,哀弱的予他一笑,就提着衣服赶紧的回去了。因为他出来了,家里就没人在,她得马上回去。或有意或无意,他并不想看见她哭,她也不想他看见。只是他内心里真实想看,想帮她的,这几年来,他也一直帮着她,,,可这个家并不因为有他帮忙而维持了下去,,,他那隐约的希望与梦想永远都只是个痴心梦想。

    戈老板的病情确已恶化,每夜都要调上三瓶。每论这个时候,石头总伴着香媚儿去乡间称玉米,小麦,油菜籽。一年里的春收开始了,他们依然没有一样拉下的。四五月天的月光清淡的,漂浮在空寂的乡路上如白天一般。怎么看,月光洒照夜空下的村庄都是宁静而温馨且充满暖意的。香媚儿的心在月光下叹息,若不是戈老板病着,一切将会多么美好,未来将会多么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过去。她心中或没有多大的悲伤,那是因为她已经不能感知了。长久忙碌沉重的压迫已使她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她只知这月光下踩着夜来的雾露,串乡走户的收购农副产品已成为一种惯常。

    那个时期,她与戈老板骑着摩托车在星空下边走边笑,夜来的青才也似冒着香,田野的庄稼也冒着香,夜里的村庄处处都流溢着香,那是心底甜蜜的香,收获果实的香,,,那样的夜行路并未让她觉得疲劳,相反,称完玉米小麦的回家路上亦充满了香,,,农人白天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在家称买玉米小麦。他们的头发都被夜露浸湿了。月亮静悄悄的升上了天中央,四周也静悄悄的,连狗也睡着了,草也睡着了,只有他们仍在路上奔忙。谁知道乡人企业的繁华是由什么打造的?便由着人间沉睡而他们仍不睡的忙碌凑成的。可如今,那一路奔忙的人却不再与她一起奔忙了。她很害怕却更坚强。只要他还在,一切都还是原样的,她会继续他的事业,将之坚持下去。但若没有了他,她不知道将怎么办?她不想想那么多,能持续一天就是一天吧。至于石头,他永远都只是个做工的,从来她对他没有动过半点心。

    石头跟着她披星戴月的战斗,却换不到丝毫温柔。她会对他讲话,但都是事务上的,其余的并不多讲半句。尽管这样,他心底也是愉悦的。似乎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他将这样永远的陪伴着她。这丝冷与寒终会被他捂热的,现在她正处于悲痛与麻木期,未能知觉也是应当的。

    他内心里深爱着她,除了更努力的干活,更是把自己打工多年来的积蓄借给了他们,一共是一万二千块。

    要知道戈老板本来的流动资金还不够二万块。这一万多块无疑给他们生意充了血,注入无限的活力。起初,他并不知道他们缺钱。有天他听见香媚儿在叹息。她已经想尽了办法,俗说,大有大难小有小难,生意做得大并不意味着不缺钱。生意做好了,就是无论多少钱都是不够用的。起初,戈老板总喜欢把手里的钱留一部分,以需急用。而香媚儿就不同。每次她都对戈老板说:“做生意的怎能把钱剩在手里呢?要发挥其作用,资金循环次数多,才赚得越多。由此他们手里的钱常不够用。面临的赚钱机会就那样白白溜走了,哪里有不叹息的呢?而戈老板总是因此抱怨她,他见不得戈老板抱怨她,他亦认为她的观点正确。做生意的钱老用不完算什么呢?用完了不够用才真把钱用活了,他的钱就是死的,老放在那里,不长一分钱,算什么呢?素日,他也想过把那钱放下去,拿点息钱啥的,只是没找到那可靠的主。这不可靠的主就在眼皮子底下。那钱是他自己攒了准备娶媳妇用的。

    有了这笔钱,戈老板病情似乎一下子都好转了。一大清晨就忙活着收购,门前大板车小拖拉机的,人山人海,全是来卖玉米小麦,买米换米碎糠的人。生意好得不得了。香媚儿也穿着兰色工作服,长发卷起,满面春风的在前屋后屋忙活。他们一起身,鸟儿就飞到门前歇在磅秤上欢唱,它们在欢唱这稻谷玉米小麦,应有尽有的让它们吃。因为地面总是有零碎的粮食掉落在那里,夹带着禾场边缘的青草间也歇满了鸟儿,它们一点都不怕人,与人一起坐在香媚儿的门前,看他们忙碌。

    香媚儿极喜欢这样的时光,一有空就坐下来跟鸟儿们说话,与青草儿们说话,与风与云,与天空和庄稼说话。其实也没有说,只在内心里感受吧。那是比说话更为愉快深切的交流。她爱这片土地,爱她的家,更爱那些跟她做生意的纯朴的乡亲。他们总是对她无限的信任。秤也不认识,多少斤全由她说了算。时有报错了也不晓得。他们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也尽可能对着他们公正,她爱他们。可她爱在她家做牛做马的石头吗?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她亦是爱他的吧。只是那种高傲与冷漠已经成为习惯。从来她就离她所处的那个现实遥远,与他当是遥不可及的遥远。若是没有了戈老板,没有了这些生意,没有这些家业,她还会留在这个村庄吗?似乎不大可能。可石头却将永远是个乡下人,且是个贫穷乡村家庭的儿子。属于他的那丝飘渺的梦想终将永远只是个梦想吧。

    可石头并不羡慕戈老板给她的这种生活。劳累,奔波,繁忙。连身体都保不住。隐约的他也知道香媚儿这样生活的一点也不快乐。或他能给予她最快乐自由的生活。他会把她供养起来,养花草,种地,过种田园情趣的生活,才不会象现在的她这样打拼冲杀。连各种人生情感的感觉都麻木了。或她自己也厌倦了这种生活吧。

    四

    一晃又一年秋天了。门前沟边的小草发黄了,太阳出得很高,农舍门前的禾场显得特别宽广。农家里的鸡鸭鹅狗都在外面溜达去了。有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踩着那发黄的草,顶着那高高的太阳,来到了香媚儿那宽广的禾场里,跟她说话。似乎说到了卖掉家业的事。

    那妇人问道:“怎么好好的要卖掉呢?”香媚儿答:“,,,”石头在后屋放酒听不大清楚,但绝对在谈这个事。不知怎的,他浑身就没力气了,心往下低了去,身体也凉了半截。最后只听见那妇人在说:“做得好好的卖掉,心中舍得么?正好我们从外打工回来,有点积蓄,想干份事儿,却不知我们干得好不?”只听见香媚儿答:“谁舍得卖掉啊,只是时间做久了,也厌烦,想去别的方向发展,这事儿只管吃苦就赚钱,没啥做不好的。”

    到吃晚饭时,戈老板回来了。香媚儿就将那妇人来的事跟戈老板讲了。的确,她已决定卖掉这乡村的一切。只见戈老板良久才答:“卖给他们,我不放心,这厂子好不容易辛苦的治起来,得转给一个扎实的人家,别是把厂子弄跨了,我心里疼。”就戈老板口气,他并未做好十分的准备。香媚儿说:“那就还等些时日吧。”

    自从米厂打出要卖的广告后,每天都有来看来谈的人。他们并非想买,而是探询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卖掉呢?戈老板虽然瘦弱,但仍旧坚持每天里的业务往来,香媚儿也仍旧在家打理,石头仍还在做工,一切皆好,并未存多大疑问。的确,这小子赚了钱不想呆乡下了,想在外谋求大发展。人都知道治份家业有多艰辛。更何况它不只是一份固定的家业,还有兴旺发达的生意。这是用钱买不到的。整个村做生意的就数戈老板家的最火,这个吉利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戈老板的小哥想买,戈老板是这样对他的小哥说的:“别看搞得热闹,赚得到钱,可那钱是真要命来受的,我不卖给你,是不想害你,,,”

    就戈老板的病况,他家的亲弟兄都是不知道的,更何况其他亲戚与外人了。因做着某种生意,生病了也是不能公开的,只在自家独生好了。若是被人知了,生意与身价立刻会拉下去。这是他们如此隐瞒的理由。未做生意的,病可是生得自由自在。

    来了许多看厂子的人,都未谈成。石头隐约的又觉到了些希望,只要厂子不卖掉,香媚儿就走不了,他也仍旧会在这做工,便还可每天里吃她做的饭,与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然他们之间从不多言,且香媚儿也从不在他面前有个好脸色。但那股默契是存在的。很有可能,香媚儿已在心中度量过他的位置与分量了。只是她心中根本没有他的位置,哪怕只是作为想象或一念间的事儿也没有。只是他却固执的以为会有点儿的,只是被困顿的现实挤压了吧。

    冬天下雪了。香媚儿家的酒仍放着,她忙完了仍会在那烧酒的烟囱柱子边烤火。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那烟囱上圈来圈去,口里哈着热气。他极喜欢看她在烟囱边烤火,这是她一生中离他最近的时刻。窗外仍旧纷飞着雪,轻飘的又似沉重。对香媚儿来说,是如负重释的轻飘,予石头来说,却是沉重。窗外的田野也雪白了,恢弘的渺渺的又似冒着青烟。他挑着褐色的酒糟,把它们倒在洁白的雪地上,立刻雪地上便显示出一堆褐色来。他望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酒渣,一片恍惚,晃荡荡的不知该怎么办?

    因为先前香媚儿烤火时跟他说了段话,话说的是,这几年来把他辛苦了,他即刻也解放了,因为此年一过,便有村上的姓周的电工师傅来买他们的厂子,价格都讲好了,四万八千元包干。望着家里的坛坛罐罐,大机器小机器,她心里多舍不得啊。好在老周是个扎实会干活的人,又懂电,会把厂子办好办下去的。另她还开玩笑说,若是他石头成了家有能力,卖给他最合适了,她知道他爱这份活,这份事业,农村的娃能办个厂真不容易,不知道他们为此付出了好多,熬了多少个通宵,吃了多少苦,多少亏,,

    第一次香媚儿跟他讲了那么多话,似在对他讲又似在发泄。雪慢慢的飘,她慢慢的讲,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解脱了一般。可沉重与阴影又马上笼罩了她。她不知道这样做是正确还是错误?因为至始终戈老板都是阴沉的,一句话也没向他透露过。他但愿他们不要做这个决定,也不要搬走。似乎未来她过得好不好与他有着很大责任与干系。毕竟是他先说自己不想干了。但这世间只有他干得好么?搬离这样的大事情也非一朝一夕的思想。只要戈老板一犯病,她就在这样想,只是想到了今天,它现实了吧。与他并无多少干系的。

    待到年过春到。戈老板全家便搬离了村庄。石头也回了家,却没出去打工。

    再过两年,戈老板回乡收购棉花时,身体已经完全好了,人也长得比在乡下时壮实。乡亲们一碰见,还只说:“大老板就是不同啊,在那里都是大老板,赚大钱,看在街上住就是街上的样子了,都年轻了好多,真是心宽有钱出少年啊。”而石头却日渐瘦弱了下去,二十大几的人了,也不见说媳妇成家。有一次,他们还收棉到了石头家门口,他正在阳光下吃柑子。九月天里秋高气爽的,村庄里总渗透着火亮的开阔与嘹亮的风情。那是丰收人心境里的开阔与庄稼果实的风情。人行走在村庄大道上,乡间小路上,还是农舍门前的禾场里。都能心拥一片如盛夏般的荫凉,这份荫凉予人的舒散,只有拥有的人才知道。再回乡下的香媚儿更是心盛一大片一大片的荫凉。因为她的男人已是个健康的人了,拥着她过着现在极幸福而正常的生活。而从前那种生活是不大正常的。

    他们还收购了石头家的棉花,站在柑子树下跟他说了会话,还问他何时安家,别忘记请他们来吃喜酒。石头只是唯唯诺诺的答应着,不似从前精灵了。似乎这乡村的景遇会日渐把人变得如此迟钝而麻木的,或他的形象并未有多变,而只是她看人的眼光与心理变了吧?

    一路上,香媚儿都在感叹,石头乍变得那样了?乍还没娶媳妇呢?他这样的后生在乡下找女人不难啊。只是农村的世道亦在日新月异中,好条件的女子都出去打工傍大款了,还不说他石头是在香媚儿家做过工的,自从他走进她家的门后,就不会再说得到媳妇了。甚至还有人传说,他得了种传染病呢。那一万块早治光了,还没好,也不得好。乡下哪个女子会嫁个这样的病苗子呢?出去打工亦是不行的,这样的病,哪经得住外面没日没夜的工作呢?

    待到来年,香媚儿再回家乡,便听说石头死了。且是由哪个传染病死去的。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浑身都冰凉了。乡亲们都不明白,好端端白净斯文劳力又强的一个好后生,乍就突然患病死了呢?以前可是打得死牛,也没听说犯啥病啊。

    可香媚儿心中明白。因那病就是她男人戈老板传染给他的。戈老板是有钱不停止治疗才保住了身体,要说断根那是不可能的。就如今,他每年都得吃上几万块钱的药。石头只是个做工的,种地的,他哪里有那么多钱不断的治疗呢?他乍得得那病的啊?她回想起他在她家做工时的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怎么那个时候,我连想都没这样想过呢?真是我太疏忽了,,,她用拳头撞击着自己的头,后悔的哭了。

    可他为什么也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呢?他怎么那样傻,,,难怪那些日子,他总是去医院,叫他哥木头来代班的,,,难怪,难怪,,,好多的难怪让香媚儿的心整个裂碎了。她不知道将在今生如何偿还或去承受这份用生命铸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