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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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了口气,却难以停下寒颤,冷空气冻得地毯结层霜似地冰渗她鞋底,教她呼吸隐约凝结成雾烟,袅袅茫茫,视线都飘蒙了。

    妣眨眨眼,摩着双臂,快步走过去,去检查空调,把那疯狂数字回复正常,再巡视每个厅室,最后在角厅旁那间大卧房找着迟到的安医师。

    “安蜜见你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还以为你挂点了,吓得花容失色,你们这些北国来的实在夸张”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画脚,说着这天发生的事。

    田安蜜认为海英才是夸张之最。她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更没有以为那个睡得昏沉、发抖又冒汗的安医师挂点。实情是,随她之后跟上楼的柜台新进菜鸟以为安医师暴毙陈尸床上,惊慌打电话向海英少爷求救。

    “她在电话里哭得可凄惨——”

    “抱歉。”安秦抬眸对住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终歪着头凝视他进食的田安蜜。“劳烦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海英在他们之间喋喋不休。他撇开目光,没有姐姐说的那种刻骨铭心而神秘,感觉更像无所谓。

    “你没问题吧?”拉拉绣满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占据窗台软榻另一侧,与安秦隔着小茶几盘坐。“安医师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讨会——”

    “当然。”安秦打断海英的询问语气,放下汤匙,将随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摆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说:“我正是为这研讨会才来加汀岛,不是吗——”

    不是吗?难道还为别的事?抑或,为别的事才是主要,研讨会仅次要而已?

    握紧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着口琴的大掌,声调霍地从喉咙深处腾冒上来。“安医师致力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让人类死而复活吗?”这个问题很失专业。

    海英嗔怪地扬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静的美颜。她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道:“安蜜,那是‘忍术’,儿童病房小表看的漫画书、卡通片里面的——‘秽土转生术’!炳、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后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腈,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后,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么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么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两侧凌霄花攀着红豆杉,垂降一树橙红橘黄斗状铃,可惜那花铃冠摇不出声响,这夜也就得了奇静,徐微海风拂掠,栀树油亮叶面皓洁花瓣折射采光井筛落的熹微月华,浓紫红色纵斑的锦葵朝天绽,扶桑花开个诡绮狂野没收敛,像动物,不是植物。

    一种气味,香甜的,喷泌开来,使他探手触摸绿丛中一朵月光扶桑,差点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进口袋,不多停留,通过长春藤覆顶的灯廊,穿行廊厅,依循刻在墙边大理石腰线的指示,到达医务室。

    他没带一朵花进那扇粉红木格子门。门里亦无一位比花娇的值班医师。

    田安蜜,这个名字镶在船形桌上的烫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唤人来,只是想更确认这张桌子由温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块冰冷大理石。

    人确定不在。这间有一张佛洛伊德躺椅的医务室,不见医师安坐办公桌后的皮椅,等待随时上门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种夜里才发作的中毒症——

    疑难杂症。没有医师,哪得抚慰?

    安秦推开佛洛伊德躺椅背墙里的嵌门——设备齐全的治疗室,有床台,有无影灯,有基本仪器,没有值班医师偷懒躺在空床台上睡觉。他关门,绕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遥望开阔的落地门外。

    夜里的白沙滩,海也白,银闪闪,水波滚卷,若钻链,烁耀赛灯,有艘小帆船荡漾在浪头上。夜航者兜满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岛开卖新酒,前几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苏烨寄来的邀请卡。品酒会将于农场佰口蚌形广场举行,一连七个夜晚,苏烨等着她随选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风力有时达两级以上,有时小得几乎无风,猛然又来五级阵风拉得袋帆直竖,船速忽快忽慢,波涛还算良好,总在接近船身几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个信号地微溅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温煦,辉染单调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里,手臂有点酸了。她今晚没打算驶到祭家海岛去,单纯想在海上思考琐事。

    她的姐姐也是个操帆高手。喜欢夜航,常趁夜班时刻,溜出那扇方便门。

    她的小帆船藏在门外沙滩一哩处,用白天在金灿炎阳下看起来像扶桑花丛的印花布遮盖着。那船退役前,年年参加赛事,当时,她还不是驻医,青春亮丽的脸庞带着少女气息,全身充满自信,每赛必赢,拿了不少奖金奖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败外地参赛者,好些个外地参赛者,男男女女,她只记得后来拿钵碗乞讨的那一个。

    那晚,所有胜利者齐聚协会大楼宴会厅接受颁奖,热闹酒会通宵达旦。她一个人离席,走在小雨蒙蒙的街道,看见那个对手站在轻轨车站亭,她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不知道该搭哪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