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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高校教师进入企业干政工，已经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在社会历史中不算短，毛主席利用它打下了一个新中国。又从政工兼职干纪检，也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在人生旅程中也不算短，它足可使一个呱呱啼哭的婴儿成长为英气勃勃的少年。十二年中，我所历经的辛酸，所尝试的苦辣，未可一二言之，亦所谓“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一直勉以自慰并且支撑精神的，就是一句话：“我是党和人民的啄木鸟。”我没有玷辱这个光荣而美丽的名号。
一
咱们干纪检的是教育别人的人。教育别人勤政廉政，自己得先勤政、先廉政；教育别人守法学好，自己得先守法、先学好。要守法得先学法、知法、懂法。我们的时代是创业、创新的时代，中央、国务院、中纪委、省公司、市里面，每年规范党员干部勤政廉政的文件规章层出不穷、学不胜学，需要加班学习、终身学习。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把一份重要规范性文件的几张纸有意用浆糊粘连在一起，等领导班子全体成员逐个签阅之后，再检查那粘连的页码，结果是原封未动。这虽然是极端的个例，但也说明党员干部承担事务繁忙，要忙里偷闲专心致志地学习进修一点东西还真不容易。
我也身兼好几个职务，每天的日常工作量挺大。2004年春天开始，公司党办的两个人退休了，没补充人，我一人守着党群口一个科室，校长兼打钟，既当主任又当科员，原先三个人承担的工作量落在一人肩上，还兼着机关党支书，负责机关员工每周一次的例定学习。此外，我从1990年开始一直在编着一部百多万字的大书，叫做南通盐业志，记述着南通作为两淮盐区组成部分的2000多年历史，尚未完稿，不能半途而废，必须趁热打铁早日完工。这样，又是日常党务，又是编史修志，又要抽空学习，要做到统筹兼顾不容易，所以忙得不可开交。
我干政工的老本，是年青时在部队里，林彪事件爆炸之后，系统地通读过毛泽东选集和马列六本书。退伍后在南京师范学院当工农兵学员，时当毛主席逝世，响应中央号召，又通读过一遍毛泽东选集，包括新出的第5卷。大学毕业后，就在新恢复的南通师范专科学校教书，养成了作为一个高校教师应有的每夜读书习惯。凭着党员的政治责任感和良好习惯，二十几年来，我通读了邓小平文选和江泽民、胡锦涛重要著作，通读了多本党务、组织人事、纪检监察的厚厚的文件汇编。每当夜静更深、星斗阑干，东邻西舍、前楼后院的灯早已熄灭，我书房里的灯还灿然明亮。我要给人一杯水，必须自己先有一桶水。
二
咱干纪检是维护党纪国法的，最讲究的是个原则性。譬如演戏，扮演的是那黑脸包公的角色。要的是正气凛然，而不是嬉皮涎脸。演走了样，好比种了人家田，荒了自家地，没人认可你。
我曾请教一位为了查案从县里来公司调档的检察官：“你们这一番忙碌，一个家庭的安定生活就算完了。你们的心肠咋那么硬？”他说：“一开始也有些下不了手。后来想到大家都靠工薪收入紧巴巴地活着，而贪官们于工薪之外，有时一笔贿赂就够咱挣上几十年的。这样办案子也就没什么可顾惜的了。”细细思忖，他说的也在理。确实，共产党得天下不容易，死了几千万人，像刘胡兰、江姐这些烈士，现在想起来还叫人感动落泪。要是不从严治党，千里长堤毁于蚁穴，铜墙铁壁也会鱼烂而亡。
我们公司是条管单位，长期以来纪委没办过什么案子，已经办的几个，都是县里市里经手，主要是人头熟，撕不开情面，收到检举揭发信函，有关领导往抽屉里一关了事。出了几桩案子、倒了几个人之后，明白一个道理：“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问要变坏。”纪委做的是具体工作，在党委支持下，我们健全了企业内部规章，常年宣讲反面案例，重温自家反面教员，警钟长鸣、防微杜渐。遇有来信反映案件线索，认真调查不掩盖；查实确有违纪言行的，从严批评不包庇；情节较重的，按章处分不姑息。
我不止一次地负责过公司里招录大学生的工作。这事情非常敏感，不可能不得罪人。有老家的老乡请吃饭，有老熟人电话打招呼，有老领导登门问题目。我非常理解他们，这年头人多位子少，找个国有饭碗不容易。我非常想帮他们，他们中有的人对我有恩，在我谈对象形势最危急的时候，驱车百里帮我传过情通过好。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干纪检的，干组织人事的，共产党的干部人事政策是公道正派的，所有来报考的人都是我的孩子，我必须一视同仁，不可能有所偏私。我对出题目的高校教授说：“您独立出题，千万别把题目告诉我。我这人心肠软，知晓了题目，别人问起来，说谎脸会红。”
每次职代会分组讨论，我总要向在座的头头脑脑打招呼：“请大家体谅我，自觉按规章办事，莫要心存侥幸。一旦接到举报，纪委职责所在，那时没什么可通融的。”逢年过节，我也会给他们发个短信，提个醒儿。偶尔有人拎个小礼包，我会沉下脸：“快请拿回，省得我往纪委拎。”不是我没心没肺没人情，而是既然干了纪检，就得遵从角色的游戏规则。
三
纪检干部也讲人情。但是，一要看对象，二要讲限度。
我们对犯错误的干部，总是立足于拉，在查清事实的基础上，批评教育从严，组织处理从宽，不到触犯刑律，不往司法部门移送。毕竟，党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一个人成长为干部也不容易。
一次，公司准备提拔一个干部，经过了群众推荐、演讲竞聘等程序，选出了最优秀的一个。结果接到人民来信，说他有经济问题。经过调查核实，证实其中的两件确有其事：一是他作为离任的盐场领导曾经默认老婆享受不应享受的级别待遇，二是他有一次过生日在镇上酒店请客的费用被部下拿到财务报销了。我们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他诚恳的认了错，立马退了赔。考虑到他的态度和能力，我们没处分他，但搁置了他的提拔。后来他工作很努力，业绩也不错，过了一段时间，安排了他的职务。
又一次，也是提拔干部，万事俱备，来了人民来信。一查，他作为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在为领导的子女安排工作上操作不规范，违反了人事纪律。我们严肃地批评了他的行为，考虑到他的长处和对错误有诚恳认识，加之确实需要用人，把他由原先拟定的提升副经理，改成先提拔为经理助理。
又有一次，某子公司发生班子成员酒后为了言语不合而出口骂人、动手打人的事件，被打的又是主要领导。经查，事件性质严重，为南通盐业史无前例，反响强烈。我们对当事人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评，他的态度也是极其诚恳。当时可以有从轻、从重两种处分安排，为了挽救年轻有能力的干部，我们选择了从轻的一种。经党委审批，给予该事件中的打骂人者党内警告处分，责令道歉，通报批评。
对于来公司机关上访的盐场职工或者社会上的人民群众，我们总是满腔诚恳，热情接待，从不粗言冷语，避免激化矛盾，总是积极做工作，竭尽全力使事态向好的方向转化。毕竟，他们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我们的角色是公仆。
一次，某破产盐场的职工一下子来了三十几人，坐在机关多功能厅里不肯走。反映歇业时承诺的待遇落实不到位，要找当初主持改制工作的原盐场领导“理论理论”对他们的处境我们是同情的，毕竟几十年的饭碗没了，为了生产力的进步，他们承担了改革的代价。但是改制是县里经手的，还得找县里。我们耐心疏导，奉陪到夜里九点，又召来盐场原领导，责成他们翌日带着盐工向县里有关部门理性地表达愿望，没有发生过激行为。
又一次，一名壮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来到纪委，扬言不解决问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连忙为他让座倒茶，听他诉说情况。原来南通配送中心招收铲车工，已经说了要录用他，在试用期间，他却嫌劳务报酬少，惹恼了有关领导，决定终止试用。原单位已不做，这边又落了空，所以着了急。考虑到我方操作程序上确有瑕疵，而辞退又不可挽回，经过商谈达成妥协，报经董事长同意，补贴他350元钱，打他的招呼，了结了一段纠葛。
又有一次，公司的小车在外环北路发生车祸，我们的人裂了脑门、折了腿，对方的人死了一个。没过几天的午后，来了一帮人，其势汹汹要闹事。大家没见过这架势，都紧闭房门不敢露面。这帮人恼怒无泄，到处踢砸。我想：“我是党办纪检，接待信访是我的职责，别人能躲我不能躲。”我壮着胆子，把他们引到多功能厅坐下，又回身到办公室去取纸笔，准备记录他们的要求。谁知动作稍有迟疑，死者的两个年青英俊的女婿对着我的脑鼻一人就是一拳。同事眼见动了手，立即报警，于是公安来了，保安来了，领导和同志们打开被踢坏的门都走了出来。于是双方坐下来商谈，谈定了息事宁人的方案。
四
咱搞纪检的，最最需要的是有澹泊名利、耐得寂寞、甘于吃亏的牺牲精神。
说实在话，我们的时代，优秀的人才多，优越的位子少，并不是拼力做事就能得到提拔。我从1986年开始，干了23年的正科级，一直是企业的中层。我不是没有门子，但是，纪检人的人格境界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教导人要端方正直，若自己带头钻营，己不正焉能正人？我在师专教过课的学生中，先后有三人当了南通市的副市长，有的就分管着盐业，我从没想到要去请他们为改善我的处境说一句话。倒不是拿师道的架子，而是想到我只一事他们有百事，只要还过得去何必烦劳人。有一位1976级的学生后来当了市委讲师团的领导，我属于政工系列，每年在听众席上听他讲课。他入过8341部队，警卫过毛主席，阅历深广，出语生动，给我很多启发。我并不尴尬“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学生超过老师是好事。但是让我感动的是，他每次上课前，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我的座位前面给我鞠一躬，恭恭敬敬叫一声“张老师！”让我十分感动，他遵奉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道。我之所以数十年如一日不敢懈怠，努力要在自己所从事的文学、史学、哲学、盐学、政工领域里出一点新东西，原因之一，也包含着为这些谋面不深而出类拔萃的学生们争一点光，长一分脸。
我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2小时，节假双休日正常读书写字。每天从公司下班我是最后一个，到家通常是晚上8点，吃了晚饭在书房里接着干。为了赶活儿，在公司熬通宵也不止一次。一个人守一个科室，兼负着多种职责，还要偷空写点作品或论文，又编着总约200万字的两部大书：南通盐业志、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巨量的工作不容我更多地休息。所以兼顾家庭就少了。我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也不是一个孝顺到位的儿子。
我的妻子在千年小镇算得上是出色的女人，他的父亲是黄埔军校的学生。但是，别人家妻子见到丈夫的时候，我还在公司里伏案工作。她说过：“我之所以嫁你这么个丑人，就是为了让你教育伢儿。”可是我对女儿的教育，既不得法也不到位，她在中山大学上学时正是我一人挑一个科室的时候，关心引导不经常，导致她花季困坐愁城，至今还在为考研熬苦受难。为了表达我的歉疚，今年妻子54岁生日那天，我赋诗一首：“古镇佳人出吾公，临行许嫁蠹书虫。郎才女貌人称配，雾鬓风鬟羊助龙。圆缺阴晴甘苦共，兴衰际遇喜忧同。无边云雨无穷爱，总在无奇平淡中。”
我最愧疚的是对不起我的父母。每当看到别人为鹤发童颜的父母祝寿，就抑止不住地联想到自己的父母，立时感到羞愧难当。我的老家在苏南的丹徒县，父亲1942年北渡来苏中从事抗日教学，1946年七战七捷皋南战役中为革命负过伤、流过血，建国后长期在如皋市最偏远的乡村从事小教30年，离休后才与母亲团聚。长期分居导致性格不合，晚年生活并不幸福。他曾抱怨：“我不如一个乡下老农，一生有事，喊一声就能听见。”我是父母的独生子，他们都把我当宝贝，我只怪自己能耐小！1999年5月5日，我与妻把父亲接到南通附院看病，他的症状是呕吐，遇的是一个热情而粗心的医生，他瞧错了病，下午输水，父亲还一直与我交谈甚欢，谁知晚上八点，水刚输完，一阵剧烈的呕吐就要了他的命，值班的又是一个懵懂颟顸的实习医生，手忙脚乱，就这样去了，没留下一句遗言。由于工作忙，回家少，不知道父亲啥时候得了心血管病。那种瞬间天柱折、地维绝的恐惧，那种噬脐莫及的懊悔与茫然，历历恍如昨日。我的母亲晚年跌断了股骨，后来随我生活，辗转搬了几次家，遭了许多罪。每当夜深，母亲一觉醒来，见我的灯还亮着，只有叹气：“你一个人做了人家十个人的事！”后来得了胃癌，因为看晚了，虽然动手术，只活了8个月。她卧病期间，每晨我去上班，她就打开窗子看着我，直到儿子的自行车转过马路，移出了视线。晚上我回来已是夜黑，她已睡了，所以母子间一天只见一次。她临死前几天，还在一针一线为儿子缝补被脚拇趾顶破了洞的尼龙丝袜。我最怕听的歌是常回家看看，因为父亲当年花1800元装了农村电话，直到他死，我给他打的电话没达到每周一次。我最怕读的诗是诗经的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復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那泪尽继血的倾诉，每每使我热泪盈眶。我的父母日夜瞩望的、儿子写的大书完工出版在即；散文日出沧海、南通濠河四时景物记挂在南通市政府门户网站上，并且收入作家出版社的南通散文选；论文珍惜党领导人民探索社会主义前进道路的历史发表在国家权威刊物，上海报刊文摘摘登；论当代中国共产党人长兴不衰的三个法宝收在中央党校编的书里；3万字巨篇论文不要恣意贬损毛泽东和哲学论文论检验真理的四个标准及其相互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发表在国家级出版社的书里；一篇散文、两篇论文还荣获了南通市的奖。可恨的是，他们的儿子创造的业绩与孝心，他们已经看不到了，永远地。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尚何言哉？我把父母的遗像放在自行车旁边的桌上，上班下班都跟他们打个招呼，用内心的愧疚鞭策自己永不懈怠。
我虽然比别人失去的更多，但也得到过别人轻容易得不到的东西。一件是26年前一位花季美女对我说的话：“你就没有缺点。”一件是3年前一位美丽的女同事概括我的为人特点：“坚持原则，追求完美。”我虽然没有引人家为红颜知己，但我把这两句话看得很重很重，始终作为警示自己为人处事的标杆和座右铭，生怕辜负了别人清纯高雅的期望。
五
如果要问我下辈子想干什么，我想我会真诚地说：“我最不想干的就是纪检。”因为纪检太苦、太累；因为纪检太不容易做好、又太容易得罪人；因为纪检要求太高、牺牲太多！古往今来，有几个清官的家属子女不受累、不守穷？二十五史中，有几个执法吏最后没被卷入权利纷争而遭罪？但是，如果说：“组织上决定你干纪检，因为你的条件合适干纪检。”那么，我想我会同样真诚地说：“我服从组织决定。”因为纪检是党的事业大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和螺丝钉，是保健党和人民事业的“啄木鸟”与其让别人受苦牺牲，还不如让我受苦牺牲。谁叫咱是党和人民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