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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请了蔡慧在小佛堂独处,正到关键处,忽听得外面碧鸢与少年说话的声音。
“不知这位公子……”
“我来寻我姐姐。”
原来是蔡家小公子,蔡泽延。
蔡慧便要起身。
黛玉忙按住她的手,“姐姐且慢……”
“想必是勇郡王殿见民女家中凋敝,请了妹妹来劝慰。”蔡慧通透极了,勉强一笑,快速道:“民女心存感激,还请妹妹转告郡王殿下,民女家中一切俱好。舍弟莽撞,莫让他冲撞了妹妹——咱们日后再聚。”
便听得门扉声响,又有碧鸢阻拦之声,似是那蔡泽延要破门而入。
黛玉也是一惊,下意识扯起丝帕半遮住脸,就见蔡慧冲她微微点头致意、快步走了出去——一面向外走着,一面也用衣袖遮了脸。
“姐姐怎得到了此处?叫我好找……”
只听蔡泽延略带焦灼惊喜地询问,却不闻蔡慧的回答,脚步声仓促渐远,姐弟二人很快离开了。
碧鸢推门进来,扶起软坐在蒲团上的黛玉,嗔道:“这蔡家小公子也真是冒失,不像读书人的样子,倒像是……”
“你又知道读书人该是什么样子了?”黛玉笑着截口打断,扯着手中丝帕,总觉得蔡慧离开时透着异样,究竟是哪里不对,却一时也说不上来。
外面,蔡泽延却是一路跟随蔡慧回到家中供奉的小佛堂。
“我还要默诵经文,你且出去吧。”蔡慧端坐在供案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
“姐姐,我明日便要去勇郡王府读书了。”
“可是书本还有缺的?”
“我不想去。”蔡泽延忽然道,说着便上前要拉蔡慧的胳膊。
蔡慧猛地避开来,躲到供案旁,冷声道:“你不要好好读书?不要出人头地?不要承担起这家门香火?”
“我……我可以在家里读书,陪着姐姐……”
“不用你陪!”蔡慧肃然道:“道理我同你讲过无数遍了。你若果真不去郡王府读书,从今往后,便再也休叫我姐姐!”
蔡泽延猛地顿住,少年通红的双眼含着泪水,“不叫便不叫!本来……”
“本来?”蔡慧眉毛倒竖。
蔡泽延忽然收声,狠狠咬住自己下唇,像是被啄痛了嫩肉的蚌,一声不吭的,他转身大步跑出去。
小佛堂破旧的木门被他用力摔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蔡慧扶着供案,身子随着那声巨响猛地一颤,俄而苍白着脸上了一炷香,竭力镇定地在那蒲团上坐了下去。
次日,打扮齐整的蔡泽延,自己抱着书本铺盖出现在了勇郡王府门前。
“蔡泽延来了?”永嗔正在写给景隆帝的奏疏,详细汇报在江南诸事,忽闻蔡泽延来了,不禁有些恍惚,他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那枚玉环——是在姑苏时,真正的蔡泽延托他转交给蔡慧的。
“爷?”见他出神,一旁陪坐的苏子默小声道,示意自己是否需要退下。
永嗔目光一闪,放开手中玉环,笑道:“先生但坐无妨,这蔡家小公子来也要喊你一声老师的。”
一时蔡泽延被引进来,永嗔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旋即笑道:“是个实诚孩子,背着铺盖卷儿来了——爷府里还能少了你的床不成?”便让他去见过苏子默,又勉励了几句,这才让莲溪先带他下去休息。
“这蔡小公子想是才离家,心里不舍,奴才方才送他入住,退出去前看了一眼,倒是见这蔡小公子自个儿抹眼泪呢。”莲溪回来如是道。
“哦?”永嗔又拨弄那玉环。
“比之一般大的读书人,这蔡家小公子是沉默寡言了些。”苏子默笑道:“想来是能沉下心读书的料子。”
“有劳先生了。”永嗔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先生及时告我。”
苏子墨自然答应,应下来之后忽觉异样,抬眼看永嗔时——却见他低着头,神色如常,又在写那奏疏了。
这奏疏,永嗔前前后后已经改了三日,却还是不能放心。太子哥哥的奏疏是在返京路上就写好的。永嗔并非本意地,无意中看到了内容——通篇内容,并无提及他永嗔之处。
永嗔最初写的一版,内容详实;后又改了一版,把涉及太子哥哥的内容都一笔带过;隔日再看却又觉得好没意思,因又重写。
如今写着写着又烦躁起来,索性将纸笔一推,对苏子默道:“还请先生为我捉刀。若父皇到时候还有想知道的,我面陈便是。”
隔日殿前奏对。
景隆帝经了德妃、五皇子、九皇子、田国舅之事,惊怒之下,似有中风遗症,如今只以左臂书写。太子与永嗔下江南期间,十六皇子永沂更是常伴景隆帝左右,每晚诵书好让皇帝入睡。
“这一趟江南行,学到不少吧,小十七?”景隆帝这会儿对永嗔,简直有几分和蔼可亲,“回来可去给你母妃请安了?”
“儿臣的确跟着太子哥哥学到许多……”永嗔笑道:“原打算下了朝去给母妃请安。”
“去吧去吧,淑贵妃惦记着你的。永叶也想哥哥了——昨儿还跑到思政殿来,问朕要哥哥呢。”景隆帝说着大笑起来。
十六皇子永沂站在一旁,几个月来,鲜见父皇这样高兴。他夜夜诵书,披星戴月,也不过换来父皇一句淡淡的“十六子不错”——想到此处,永沂复杂地瞄了永嗔一眼。
永叶竟能跑到思政殿来?
永嗔不知为何,下意识望了一眼太子哥哥,却见后者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睛。
景隆帝当下便传了内阁大臣来,商讨江南科举舞弊案的善后事宜。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邀买人心的好差事,景隆帝竟派给了十六皇子永沂——而所用方案,分明是永嗔在太子哥哥的奏疏上看到的内容。
一时众人退下,永嗔跟在太子哥哥身后。
太子永湛今日一直有些神思不属,等到被永嗔跟了一条甬道,才意识到,笑着怪苏淡墨:“怎得不告诉孤——就这么让他跟在后面。”便驻足等永嗔走过来。
“分明是哥哥不知在想什么。”永嗔快走两步,“我去给母妃请安,与哥哥顺路。可是有担心之事?”
“何出此问?”
永嗔笑着轻声道:“哥哥眉宇间似有隐忧。”
太子永湛微愣,抬头见已到毓庆宫,道:“你跟错路了。”指了跟前儿俩提灯笼的小太监给永嗔带路,“让他们跟着吧。一会儿天黑了也有个亮。”
永嗔倒也不再问,原路退回去,这才往淑贵妃宫中而去;照例是灌了两盏茶水下去,才见里间出来个姑姑,推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改日再见。
“永叶呢?”
“十八皇子有乳母等照料着,郡王殿下不必担忧。”
竟是丝毫没有让兄弟二人见一面的意思。
永嗔静默坐着,就在那姑姑有些惴惴不安之时,他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劳烦姑姑问母妃安。”说着起身便走。
待他走了,淑贵妃才从屏风后转出来,手上牵着好奇的永叶。
“娘娘,您对殿下也太狠心了些。”姑姑叹道,“大婚那会儿,娘娘和缓了,后来指婚蔡家小姐给殿下,殿下也听您的。就为着殿下这次跟着去了一趟江南……”
淑贵妃不语,蹲下身来,凝视着永叶,良久一笑,柔声道:“永叶乖。方才的游戏好不好玩?”
“好玩。”永叶虎头虎脑的,黑亮的眼睛里透着得意,“不说话不动,我能比方才坚持更久——还来么?”他晃着淑贵妃的手,“让亲哥哥再进来吧。”
“他走了。”
永叶端详着母妃的表情,忽然拔腿向外跑,似乎是要追上刚走的永嗔;然而却被牢牢攥住了胳膊,他小人儿无论如何挣不脱母妃的手,脚斜蹬着地面,脸涨得通红,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随时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现在追出去,亲哥哥便死了。”
一旁的姑姑倒抽一口冷气,“娘娘!”忙去殿门口守着。
淑贵妃抱起吓坏了的小儿子,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贴着他的额头,柔声哄道:“是游戏,永叶不怕。额娘前几日教给你的诗背会了吗?这是你父皇最喜欢的一首……”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十六皇子永沂下江南了,景隆帝身边陪伴的人换成了小儿子永叶,十八皇子聪颖好学、能诵诗百篇,德妃一系彻底垮了台,不过成烨等非世子的皇孙并未波及仍是照旧读书……一晃眼,十六皇子永沂载誉归来,已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
“爷,东宫请您过去一趟。”
永嗔货真价实地惊讶了。这一年半来,景隆帝身体好转,将政务重新收回自己手中;太子哥哥先是代父祭天,回来之后便闭门读书,便是有政令,也是与属官商议。若非年节,永嗔竟是见不到太子永湛的。虽然惊讶,永嗔却立马穿戴齐整,顶着这年的初雪,骑马赶赴东宫。
“哥哥唤我?”永嗔灯下细观,见太子哥哥并无异样,才笑道:“哥哥看着,似是比中秋节时更白了几分——可见闭门不出可美姿容。”
太子永湛微微一笑,伸手示意永嗔入座,待苏淡墨带人退下后才开口道:“今日十六弟回京……”
“可是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那倒不是。十六弟行事谨慎。”太子永湛交替双手,用手心暖着自己微凉的指尖,目光落在永嗔前襟——那里还有几粒雪花,正在温暖的室内融成小小的水滴。
“哥哥?”
“最近可有去给淑母妃请安?”
“没有。”永嗔勉强一笑,“上次见也还是仲秋宴上,远远望见了一眼。”他许久不见太子哥哥,倒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哥哥还记得姑苏那处园子?荷塘已引了水来,等什么时候再去……”忽然又念头一转,想到当初在姑苏时的约定,道:“当日哥哥还说等回京去畅春园观荷花,这二年哥哥鲜少出门,我也等闲见不到你——不如今晚便去?”
“得空去给淑母妃请趟安吧。”
永嗔瞬间安静。
他不傻。这二年来,父皇收归政令;太子哥哥借口读书;永沂虎视眈眈——偏还有他母妃带着永叶,在父皇面前日复一日刷着存在感。他有些莫名的歉意与慌乱,避开太子哥哥的视线,问道:“可是永叶又背了什么诗?”
“十六弟回来,差事办得好,回禀父皇之时,刚好永叶也在一旁玩耍。”太子永湛盯着永嗔前襟那几粒水滴,轻声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来路上的冷不是冷,永嗔坐在这温暖如春的毓庆宫,方觉寒意入骨,寸寸侵蚀。
“《尚书·五子之歌》。”太子永湛仍是淡淡的,若天下无事能令他的眸色再起波澜。他平静道:“以永叶的年纪,读这些似乎还早了些。”他摆摆手,止住了永嗔无力的解释,“便是果真私下读了也无妨,只是莫要现于人前为妙。”
永嗔只觉面上作烧,“我这便去寻母妃……”
“夜深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子永湛抿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
永嗔一愣,所谓端茶送客,他下意识地也站起来,知道该走了,却又觉不舍。
“不必多言,我信你。”太子永湛拍拍他的肩膀,手落下来,顺势将他前襟的那几粒水滴拂去,“这是为了永叶好。”
永嗔心中一暖,略放心了些,返身出门,才走到门槛处,就听背后太子哥哥淡淡道:“你也久在京中了。前几日韩将军奏折报来,正是需要人手之时——你可愿往?回去想想。”听了这话,永嗔只觉才暖过来的心又速冻成了冰坨。
勇郡王府。
“子墨,我若如今往西北效力,如何?”
苏子墨一愣,“殿下何出此言?”他见永嗔神色严肃,不似玩笑,便认真道:“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虽然勤政不怠,到底不比当年。再有宫里小道消息,只怕皇上身体并不似看起来这样好。十六皇子自从回来,便每日都往思政殿问安;倒是东宫殿,旬月也见不到皇上一面——如此非常时期,正是殿下在京中效力之时。若是前往西北——待新君践祚,您可是毫无可作为之处啊!”
“你也是这般想的。”永嗔自失一笑,“怎得不提我母妃与永叶?你不敢说?”
“这……贵妃娘娘的心思,在下不敢臆测。”
“是了,未必是哥哥疑我……”永嗔喃喃道:“不过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虽然如此想,永嗔仍是在京盘桓,未曾再提往西北之事,直到年后,王妃月灿灿找来。
月灿灿如今都在京郊别庄,与情郎木易相守。外人只当勇郡王醉心歌女李曼儿,与王妃不睦,倒是不知王爷与王妃原就不曾恩爱过。
“永嗔,你可还记得与我的三年之约?”
是了,当初新婚之夜,新娘的情郎刺杀永嗔未遂。永嗔曾与月灿灿约定;待三年期满,便送灿灿回去见父母兄长,返程时至羌国边界,月灿灿便会托词恋家,在边境修筑宫殿居住,不再回来。
时光倥偬,竟已三年。
永嗔有些恍惚,问道:“可要去见你姐姐辞行?”当初月灿灿的姐姐月皎皎同来南朝,却在指婚之前,因为九皇子的纠缠,自请入了道观。
“却也不必了,徒增伤感。”月灿灿有点出人意料的狠绝,“日后你瞧在我的面上,照拂着姐姐便是。”
永嗔这便踏上了送王妃归家之路。临行前去见淑贵妃,果然又吃了闭门羹;永嗔早已预料到了,倒也并不如何难受,自从年前他劝过母妃不要冒进的话之后,母子关系就成了绷紧的弓,轻轻一弹便要炸裂开来。还是太子永湛亲自送他,送出城门,直送到十里长亭才与之话别。
月灿灿归心似箭,刚启程时恨不能插翅便飞回去,越到羌国近处,却犹豫起来,兴许是“近乡情更怯”也未可知。
等到了边境,蔚蓝的月亮湖已能遥遥望见,那是月灿灿与永嗔初见的地方。
“就在此告别吧。”永嗔看着换上红色骑射装的月灿灿,颇为感慨,顶着一旁木易虎视眈眈的目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若以后有什么难处,派人传个信给我。”他笑着调侃道:“总是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的。”
月灿灿一拳砸在他肩头,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呸!咒谁要死呢?”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封起来的牛皮纸,“喏,给我姐姐的。里面有信,还有幼时旧物。我不敢面见她辞别……请你回京都之后,亲手转交给我姐姐。”
永嗔接过那牛皮纸,颠了颠,笑道:“这么轻?看来没有什么贵重之物,讨不了便宜了。”
“一定亲手交给我姐姐。”月灿灿又强调了一遍。
永嗔见她郑重其事,也感慨她们姐妹自此天各一方,便也珍重收好,道:“我答应你,会亲手交给你姐姐的。”说着,拉过龙马来。
月灿灿退开两步,待永嗔上马后,忽然跪下来,冲着他缓缓拜了三拜,而后起身,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红马,这便拧身上马,打马疾驰,只留给永嗔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永嗔眼见那马上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念及当日初时情状,自今而后,相见无期,也不禁有几分惆怅。
又有哨兵前来,带着韩越将军的口信,“数年不见殿下,我不可擅离职守,倒是殿下过来便宜。”。
永嗔笑道:“韩大将军如今的哨岗可是不得了——我往羌国这么一走,他那里便立时知道了。”因思及京中无趣,且身处疑地,对太子哥哥难以自辩,又有韩越相邀,便索性带着护卫去往西北大军,与从前军中同僚叙旧,倒是找回了几分少年壮志,索性便留在了军中,只给景隆帝发了奏折,备述月灿灿之事,并求肯暂留西北。
西北的寒冬还未过去,鹅毛大雪漫天纷扰。
这一日,永嗔正在大帐中与韩越赤膊摔跤,坐了一圈将领围观叫好。虽说军中不许饮酒,这种时候上场前却也是要灌一碗助兴的。西北酒烈,永嗔只觉薄醉,与韩越摔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喝彩声中,他捏着拳头还要再下场,忽然瞥见角落里莲溪杀鸡抹脖子地给自己递眼色,便道一声告饶,下场问莲溪何事。
“爷,那那那……林家小姐来了!”
林家小姐?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