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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冬时候,自那一场雪净后,天气骤寒。金陵城中有湖,城外环河,一年四季都难脱水汽,即便是日头高悬也是撇不开的湿潮,让这冷更入骨髓。
泽轩装有地龙,火道一天到晚都烧得热,日头透进玻璃窗照在房中,干燥温暖。自莞初搬回来,齐天睿命人将泽轩右厢的多宝阁撤掉,遮了四季玉屏,后头隔出个小间做了浴房,省了她来回走动。浴房里一应物什齐全,浴桶正在地龙上,水温着的时候长些,依然怕不够暖和,另添了一只暖炉。
原本在素芳苑都是夜里沐浴,他不忙时就总是一起,戏耍逗弄,总要耽搁得一次一次换水到水凉了为止。
如今,不能够了……
心力难撑,她沐浴一次要好久,再后来,没有艾叶儿已经不能把自己洗干净了。怕他担心,总是在他回来前就都收拾好。
半后晌,外头日头淡,房中雾气冉冉,温暖如春。莞初头歪在浴桶边,蒸在一片白雾中,看着不远处冬季屏上白雪覆盖的松林,一只飞翔的鸟儿,清冷,高卓。眯了眼,虚软的身体仿佛附上那鸟儿的翅膀上,净白天地,自由自在……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到那繁杂的西城大街,几回盘旋……
心跳,弱得似那琴弦余韵的颤音,热热的水汽中慢慢地波动,慢慢消失,忽地心慌,胸口一股闷浊,握了桶壁努力撑起来,将将趴在桶沿,背一弓,口中终是涌上那腥咸的热。
身子软软地趴着,目光怔怔地,看着雪白的手巾上黑红的污渍……
屏风处有了脚步声,无力抬头,趴在桶沿上抬眼,人已近前。不及她遮掩,他俯下身,轻轻地从那僵硬的小手中拽出手巾,低头仔细地擦着唇边的血迹。
这么近,像洞房那日沾了水给她擦洗,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皱眉头,那重见光明的眼睛里盛不下的温柔,毫无遮拦地落在她眼中,仿佛那污浊的血迹只是牢中她口边香甜的酒渍;手轻柔,柔得她几乎觉不出,心受不得,怦怦跳了几下,慌张无力……
从未在他面前呕过血,他却这么平静,静得她悄悄地把那想遮掩的尴尬都放了下来。他起身,从一旁的小茶桌上倒了水递在她口边,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莞初方轻声问,“你今儿怎的回来这么早?”
“都安置好了。”
浴房热,他搁了茶盅,随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扔在了架子上,又解开中衣的领口,回身坐在浴桶边的圆凳上,挽起袖子,大手轻轻拢着她半潮的发,“来,躺好。”
“相公,我自己能洗……”
“嗯。”他一边应着,一边将手伸进水中握了她的肩稳稳地转过来,垫了厚厚的手巾,将她安置躺下,低头腻在她耳边,“想你呢,让我来。”
“相公……”
“听话。”
他坐在浴桶边,两臂拢在她头两侧,人便拢在怀中。大手第一次解女人的发髻,虽说结得松,却一时不得章法,他倒不臊得慌,低头,看得好是仔细。
枕在桶沿儿上,他的脸这么近,她稍稍一抬下巴就能亲到他;解了腰带的中衣儿松松地落在她的脖颈处,领口里飘来他身子的温暖,男人的味道,她小心地嗅着,那热水蒸起的心慌慢慢平复,口鼻中只有他……
发髻解开,他小心地拢顺,发柔细,男人的指头粗,两厢缠绕,弄得她痒痒,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裕安祥做着最关键的帐,她有些痴。
仔细着再没有打结之处这才放入水盆中,他撩了水轻轻揉洗。原先,她给他洗,手小,拢男人粗壮的发有些忙乱;如今,他给她洗,大手一把就能握住,许是他常头痛最知道那头上的经络,力道轻重缓急拿捏得那么舒服,揉得她迷迷糊糊的,气息轻轻呵在她脸上,眯了眼,他的味道里搀进了花露的薄荷清香,那么适宜……
洗好头,握干,他拢了拢开始给她盘发,湿发难缠,怕弄痛她,笨拙的大手左右不得法。她抿嘴儿笑,任他一个人折腾,好一会儿才盘起来,扎好簪子,他歪头看,小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发髻垒在头顶,额头露了出来,像只嫩嫩出水的小莲蓬,他笑了,满意地捏捏她的脸蛋。
撤了水盆,他蹲下//身,袖子挽到肩膀处,手臂全部伸入水中,从身后拢着她。顺着那瘦得凸显的锁骨,轻轻揉捏浴汤下雪白的胴//体。
她低头握了他的手,“相公……”
“听话。”
唇咬在耳边,这两个字沉在喉中,那么腻,像他两个夜里缠//绵,好是享受。她犹豫着,他不急,轻轻蹭在她湿湿的耳垂边,等着,等到那小手慢慢地放开,大手这才探下去,拿了手巾给她擦洗。
清清花香的浴汤里,任自己的无力握在他手中,毫无遮拦,无处躲藏,心被大手揉得粉碎,她悄悄闭了眼睛,锁住泪水……
……
擦身子,怕她着凉,一直将人拢在怀中,她虚软得站不住,沾得他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手巾烘得热热的,身子擦干,他往衣架子上寻衣裳,抬眼看,都是他的里衣。自分别,她夜里总是会穿着他的衣裳睡,回到他身边,不再出门亦不再见旁人,索性就每天都穿着,他一直任由她,今天却唤了外头候着的艾叶儿取了她精致的小衣儿来。
“今儿不穿那个。来。”
莞初不解,他笑,轻轻啄了一口,“我在,还用得着这衣裳么?”
她低头,没吭声。
穿好衣裳,他弯腰将她抱起,出到外头,虽说也是烧着地龙暖暖和和,可和浴房比依然是扑面一股清新的冷气,他忙将怀里裹紧,紧了几步进到卧房帐中将她放在床上。
安置她靠好,又搭了毯子,他这才起身把湿潮的中衣褪下,胡乱擦了一把身上的汗,又拿了衣裳披上,边系带子边转回头,看她正歪着小脑袋出神地看着他,小脸上蒸出的红晕,像搁在地龙上的冰,眼看着就慢慢化去,又复了那苍白无血的颜色……
“今儿大嫂过来看咱们。”
“是么?”
齐天睿应着坐到了床边,拿起高几上温热的小茶壶对嘴灌了起来。
莞初看着他蹙了蹙眉,以为兰洙过来要问起她的病,谁知依然是老太太派过来看看孙儿的眼睛和腿是否好利落了。言谈之中都是叮嘱她要怎样好生照顾相公,莞初这才知道于她的病,他一个字都没跟府里提。
“相公,府里……还不知道么?”自己的身子自己最知道,回到他身边每日都暖着,她比从前有力气多了,起居说话,只要他在,她就一眨不眨地看着,跟着,丝毫不觉得累。可心劲撑得,心却撑不得,几凡他不在,她连在桌旁给他写谱子都艰难。若是有幸能到过年,祭祖的时候便会露馅,如何能一个骤然噩耗扔回府中,岂不晦气……
“丫头,我饿了,晌午就没吃,咱们这就吃晚饭,如何?”
他起身就要去传饭,她拉了他的手,“相公,不跟府里说么?”
齐天睿吸了口气,捏捏她的小手,“说什么。省得人来烦咱们。”
原来如此……心里一股酸楚,转而就热热的,也好,她也不想旁人再分去他两个一丁点的功夫、一丝一毫的心思……
他出去安置晚饭,冬日天短,日头没落就被云层遮住,莞初靠在床头,看暖暖的海棠帐外他一身淡青的中衣,亲亲的背影……
……
“我吃不了了。”
一碗鲜贝虾肉小馄饨,她吃了两口就推给他。他接过,吃了起来。分别两月有余,日渐孱弱,她的胃口早就盛不下什么,自两人重聚,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日三餐清粥小菜,偶尔一小碟奶皮儿包子,眼看着他瘦,她心疼得不得了。从此她变着花样地点,吃一口就递给他,每顿他都是吃她剩的。
如此,他觉着她总归能吃下一些;看他吃,她勺中的白粥也香甜,抿着笑,肠胃都暖暖的。
“打明儿起我不去柜上了。”
“嗯?”莞初一愣。
“有事他们会来找我。”
莞初蹙了眉,眼看着就是年底,今年他没有往西北去查账、去及时关照药草集时积下的商户,已然是经营大忌,而此时正是裕安祥总号最忙的时候,他却……
“丫头,明儿咱们去与乐园听戏如何?大哥的场子。”
“相公,”她忽地握了他的手,“咱们搬去裕安祥住吧?”
“嗯?”
她抿嘴儿一笑,“你知道我最愿意看你做事。比看戏好。”
你做事的时候才像正经人……调皮的小声儿言犹在耳,看着那双琥珀清眸在苍白的小脸上那么突兀地明亮,他的指肚轻轻摩挲着小手上细细的疤痕,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
裕安祥。
夜深了,窗外传来夜值的算盘声,簌簌的,仿佛秋雨一般,好是催眠,却又难得一弯月儿悬在外头高高的梧桐枝,透过玻璃窗洒进房中,淡淡地蒙了一层。
房中燃着铜炉,掌柜房书架后的窄床上,一床鸳鸯被,两人相拥而卧。怀中人,软软地窝在他心口,苍白娇小,好是依恋,这么久,总算把她暖出些热气,他早已捂得一身的汗,却舍不得睡,也舍不得动……
那天听说他不再往柜上去,她像受了惊的小兔子,毛儿都竖了起来,立刻说要随他一道搬到裕安祥。齐天睿知道她是不想他误了生意,那急切的心,生怕自己是他的累赘。他看着心疼,却又一丁点都不行想驳了她,第二天就带着她住进了裕安祥。
一大早起,她就坐在他身旁,给他研磨,为他蘸笔,还会帮他誊写,清清静静的神色,像从前两人在素芳苑熬夜一样专注。只是,偶尔,也出神,握着笔看着他,浅浅的水眸怔怔的,一动不动,只有墨汁承不得重,浓浓地坠在笔尖,滴落……
实则,齐天睿早已没了心思,之前就错把杭州分号的帐以为是衢州的,头疼两日都不曾看出破绽,原先最得意的汇兑账簿,如今入在眼中,繁冗得看不进去。
一天的时光她撑不了多久,他想随她往房中歇着,她不肯,两厢拗不过,只好把帐都挪到小炕桌上。她卧在被子,抿着甜甜的小涡儿看着他,偶尔轻声唤相公,一时睡,一时醒;手下都是陈年旧账,做样子,他蹙着眉,心思早已不在,耳中只有时辰一点一点过,手心里常捏出汗,笔下却并无字迹……
临街道上传来清脆的竹梆声,四更了,那一弯小月压弯了枝头,正在窗口。他低头,看怀中小脸如玉,白得晶莹,那么静,静得那眉目好似玉上雕琢,连那绒绒的睫毛都纹丝不动,轻轻啄在她唇边嗫嚅道,“丫头,我的晓初儿……”
脸颊凉凉的,唇上一丝血色都没,他贴得这么近,竟是丝毫嗅不到她的气息,那安然的模样好似……
他突然心慌,记起临别前谭沐秋曾把他悄悄拉到一旁,“天睿,切记夜里不能让她睡得太沉,一个时辰要叫她一次,不叫醒,就可能……再也叫不醒了……”
眼前的小脸如此安静,静得毫无生气,他只觉后脊一股寒意,脑子嗡地一声!
“丫头!丫头醒醒,丫头……”
苍白的人儿似深深地沉在梦中又好似浅浅地散尽了意识,他撑起胳膊,不待他放,她的身子一沉,将才胸口的依恋竟是没有一点力气,像一只没有筋骨的软枕瘫向一边。怀中突然空落出的寒意,那么猝不及防,吓得他腾地坐起身,颤抖的手拍打在她的脸颊,“丫头!丫头醒来!”
眼帘轻掩,分明没有用力,却似画中一般,连睫毛都不曾颤一下,清冷的月光照着这张小脸,那么美,白玉无瑕,静若往生,连他衣襟前那一点点热气都在冷去……
心被狠狠攫住,那一丝可怖念头像一条毒蛇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钻进他脑中,眼睛突然挣血,一下就疯狂!他一把将床上的人捞进怀中,握了她的肩,“丫头!丫头!!丫头醒来,丫头醒来!!”
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喊,几是把这玻璃一般的人儿震碎,“丫头,丫头!别,别别别,丫头,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丫头!!丫头,醒来!晓初,晓初!!!”
毒蛇的啃咬痛不欲生,他用尽全力驱赶,语无伦次,撕裂的嗓音再不是他自己,疯狂的呼喊似能把心头的痛与恐惧驱散,他完全失去了神智,静夜之中仿佛要砸开地狱的大门,如此凄厉……
……
魂魄飘离,她轻飘飘的,浑身没有一丝感觉,孱弱的心早已无力,一声一声的唤那么远,却撕扯着她那么痛,挣扎着,奋力挣扎……
他死死地抱着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松开一点点,她就会冷去……
痛……挤压的痛,痛得那么实在,骨头都要碾碎,知觉触及五脏六腑,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颤颤地呼了口气。
抱着她的人突然僵住,不敢动,只怕一呼吸,那琥珀的颜色就此变成幻象……
朦朦的月光中,隔着来世看他,满脸汗水淋淋,挣红的眼睛那么可怕。她苍白的唇边抿出一丝笑,“相公……”
她的语声轻得几乎不闻,却似忽然将那疯狂的弦抽去,充血眼中一瞬就噙了泪,他狠狠地咬牙,却是屏不住,夺眶而出……
埋在她颈间,他抬不起头,手臂却僵,依旧狠狠地勒着她不知放。将将缓过来,心慌未及便是心疼,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发,“相公,相公……”
软软的语声入耳恍若隔世,他的身子像被什么击打,终是软了下来,把她慢慢放在靠垫上,他竟是支撑不住,人往下滑,双臂揽着她的腰,埋进她怀中……
男人的泪,没有声音,屏持不住,瑟瑟发抖,修长的身型蜷缩起来,月光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
天大亮了。
书架后的窄床上,她抱着他,两人都睁着眼睛,却没有似往常那般起床洗漱、装作这一日如何如何平常地过,再不赶着起来做什么,只安安静静地抱着,看着日头照进来,透过书架上的书,丝丝缕缕落在身上……
双臂依旧环着她,枕在她怀中,他像个恋母的小儿,丝毫不在意脸上的泪痕,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外头秃秃的枝杈。
从前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他从不知躲,就算绕不开、搬不走,也定会用榔头砸碎这拦路石。这一回,失了盘算,一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紧绷了这么多时候,小心翼翼,仿佛不提,就不会遭遇。这一夜过去,才知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
心忽地落了地,抬头,看着她,他笑了,蹭过去,贴在她颈窝,闭了眼睛……
……
一整天他都伏案疾书,再不似前几日的心不在焉,蹙眉凝神,如此专注,一句也不与她闲聊。她知趣地不多言,陪在一旁研磨、侍茶,累了就自己悄悄儿去歇着。
直到傍晚时分,莞初吩咐人摆了饭,走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相公,吃饭,吃了饭再忙。”
“你先吃,”他头也不抬,“弄完这个,我就得往伊清庄去见莫大哥,一会儿回来再吃。”
看他为公事忙得紧,她也放了心,点头应下,“嗯。”
……
伊清庄。
莫向南看着手中厚厚一沓子契约,蹙了眉,“天睿,这是什么?”
“莫大哥,这是九州行与裕安祥我所有的身家,你帮我看看。你若想要,全数入股,我都给你,还望留用万继和裕安祥所有的老人马;你若不想要,能折的折成银子,不能折的,先帮我看顾着。”
几日不见,他人清瘦,语声也有些哑,可此刻的神情却十分坦然,精神也好。
“九州行,”他边说着,边指向其中的清单,“一分为二,一份给我的老泰山,一份签在宁睿祺名下;裕安祥,一分为三,一份给府里,交由大哥齐天佑;一份给西院家母,任她处置;最后一份,留给小弟齐天悦,不过这一份还望莫大哥能先帮他照应。”
“天睿,你这是……”
“要远行。”
“弟妹不是……”莫向南顿了一下方道,“身子不适么?你们要往哪里去?”
“远处。看看风景。”
“天睿,她不宜远行,你……”
“莫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句挡下,他眼中微微含笑,心意已决,莫向南知道不能再劝,慢慢把契约收起,斟酌了一下道,“我先帮你照看着,待你回来,再亲自分派。”
“不必等我。诸事就由莫大哥酌情裁度。”
寥寥数语,他就起身告辞,一杯清茶都不曾饮下。
送他到门边,莫向南负手而立,看他步履轻快,似卸下千斤重担,匆匆而去、等不及似地消失在夜幕中,莫向南不觉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