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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南玉站在门边上,低着头,一眼便看到门槛上掠过的一片玄黄色衣袍,脚上青草龙纹重台履。
南玉屈身下去行礼,道:“见过圣上。”
皇帝微微驻足看了她一下,然后便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了进来。
里面的桌子上摆着晚膳,桌上放着的一碗饭只吃了个尖。皇帝见了随意问道:“你刚刚正在吃晚膳?”
南玉道:“是。”说着又解释了一句,道:“臣妾没有接到旨意说圣上今晚会过来,所以就自己吃了。”说着又邀请他道:“圣上要不要一起吃。”
皇帝走到桌子前坐下,眼睛扫了桌子上的晚膳一眼,桌子上摆的都是素菜,素八珍、玉子豆腐、炒香椿等等,皇帝看得脸上平静,并未对此表现惊讶。
南玉看着他解释道:“臣妾最近喜欢上吃素,所以才晚膳才少了荤腥。臣妾让人去多准备几个菜上来。”
皇帝却道:“不用了,给朕拿碗饭。”
南玉这才没说什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来。
宫女替皇帝盛了饭上来,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素鸭到南玉的碗里,这才给自己夹菜慢慢吃起来。
南玉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了碗里的素鱼一眼,这才拿起筷子夹着素鸭吃起来。说是素鸭,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鸭子,而是用豆腐皮将冬笋、香菇、胡萝卜等包裹起来煎炸成金黄色,看起来像是鸭块的素菜。
她们这一顿饭吃得有些安静,南玉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有些不好。皇帝大多时候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根本不让人看出他心情究竟好不好,极少像现在这样心情低落的时候。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和弦等人大约感受到气氛不对,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进出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皇帝偶尔会给南玉夹一下菜,作为投李报桃,南玉也会给皇帝夹一夹菜。
两个人晚上都吃得有点少,等用过了晚膳,两个人移步到榻上喝茶。
皇帝垂下眼,轻轻吹着青瓷碗里的茶水,接着喝了一口茶,才问道:“你今天好像不高兴,为什么?”
南玉本是在卷着手里的帕子玩,闻言放下帕子,将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道:“哪有,臣妾只是想到贤妃娘娘,心里有些唏嘘罢了。”
皇帝没有再说话,南玉也是沉默,继续玩着手帕。
过了一会,南玉终于忍不住了,又开口问道:“圣上会怎么处置贤妃和碧池?”
皇帝放下茶碗,对她道:“贤妃的事涉及到朝政,你别插手。”
南玉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道:“贤妃我大约是没这个本事求得动情,但碧池一个宫女,根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如果我向圣上求情,圣上能不能饶她一命。哪怕将她发配掖庭、放到哪里关起来也好,我只求圣上能留她一命。”
皇帝声音严厉了几分道:“南玉,后宫不得干政,朕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不要管。”
南玉听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心里有一股怒气总想发泄出来,而她并不是有什么忍耐力的人,她气冲冲的从榻上站起来,气道:“狗屁朝政,她就一个宫女,能碍着圣上多少事了。我知道圣上深谙帝王权术,城府深沉,万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可就一个宫女,圣上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
和弦吓得差点想要捂她的嘴,整个后宫,有哪一个宫妃敢跟她这样跟皇帝这样说话的,她就是再受宠,也不能这样恃宠而骄啊。
她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南玉的袖子,着急的劝她道:“娘娘,您快别说了,您怎么能这样跟圣上说话。”说着又转头不自在的对皇帝笑着道:“圣上,请您别怪罪娘娘。娘娘是因为这两天听到小公主的事情,心里可怜小公主所以心情有些不好,请您别介意。”
南玉有些不服气的甩了甩肩膀,想要甩开和弦推着她给她使眼色想要让她去跟跟皇帝道歉的手,撇开头,脸上是一种“我根本没有错”的倔强表情。
而皇帝却只是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眼波平静,仿佛只是想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过了一会,皇帝挥了挥手让殿里的人都下去。和弦有些担心的看着她,但却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好一边担心一边行礼退下。
等所有下人出去之后,皇帝才又开口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南玉不说话,撇着头不去看他。
皇帝又道:“你心里还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南玉抿了抿嘴,接着突然帕子一甩,重新坐回榻上,然后道:“说就说。”说着转头看着皇帝,接着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贤妃和贵妃之间的互相算计,圣上根本是一直看在眼里。不,或许从一开始,背后的推手就是圣上,贤妃和贵妃只是按照你设定好的路径走而已。贤妃和贵妃之间的争斗,无论谁胜谁输,圣上都是得利的人。若是贵妃输了,能以此打压戚家,圣上巴不得。若贤妃输了……薛家手上的兵权在这两年不断增大,薛家军的威望连匈奴蛮夷都惧怕,再过一两年,薛家说不好就要功高盖主了。圣上现在为了遏制戚家不得不扶持薛家,可心里怕也担心会养虎为患,等戚家倒了之后薛家又成为了另外一个薛家。如今出了贤妃的事,圣上正好利用这件事拿捏住薛家,也算防患于未然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有小小的赞赏,开口道:“分析得不错,你比后宫大多数女人都要有见识,你若生作男儿,说不好还能在朕的朝廷里混个九卿。”
南玉面无表情的“呵呵”笑了几声,然后道:“过奖。”说着又道:“不过圣上做的事,却让我觉得有些寒心。”
皇帝听着她继续道:“在圣上的心里,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算计的棋子,包括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女。贤妃的孩子毕竟也是圣上的孩子,圣上怎么能这么狠心,看着贤妃和贵妃都在害她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不,或许从一开始,圣上让贤妃怀上这个孩子就是为了今天来让她替他的父皇牺牲的。贤妃为了报仇不惜害死自己的孩子,圣上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你们这对父皇母妃倒是绝配,只是可怜小公主。听说她生出来的时候全身乌紫,圣上看到了,有没有过一点点的愧疚之心。”
皇帝移开目光,眼睛沉了沉,然后道:“她并不是死在朕的手上。”
南玉道:“是啊,圣上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母亲的手上而无动于衷而已。如今想想,有圣上和贤妃这样的父皇母妃,小公主现在死了或许对她也是一件好事。早点死了,早点投胎,说不定还能早日重新找到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她失望得近乎愤怒,继续接着道:“圣上连对自己的孩子都能这样,臣妾真是怀疑,圣上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对臣妾。”
兔死狐悲,她第一次见识到了身为天子的六亲不认。或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皇位在他们心里的重要性。
南玉看着皇帝,像是要看穿他这个人,然后一字一字的道:“圣上,你的狠,让我觉得可怕!”
皇帝却听得有些恼羞成怒,手用力的“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怒瞪着她道:“你放肆,看在是朕平日太宠你了,现在什么话都敢说。”
南玉也气得站起来,瞪着她道:“你对我凶什么凶,我哪一句话说错了,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害怕别人说。以前我觉得圣上虽然有些小坏,但大体还是好的,现在我才发现真是看错圣上了。我现在真庆幸,幸好没有怀上圣上的孩子。有你这样的父皇,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生!”
皇帝站起来指着她,气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整个头顶都像是在冒着烟。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道:“你以为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吗?朕从先帝手里接过这个江山的时候,朝政早已内忧外患,在内戚家在把持朝政,外面各路藩王拥兵自重,朕的生母的身份卑微,下面有个身份嫡出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吴王,宫里还有个搅三搅四的太后,朕是在这种情形下登的基。朕用三年的时间才坐稳了皇位,逐渐掌握了兵权,把控住了朝政,到现在朝政还并不能说完全稳固。朕心狠?朕若心不狠,就只能等着别人对朕心狠。
朕不指望你能明白朕的处境,但你至少应该站在朕一边。可是你听听你对朕说的是什么话,朕简直是白疼你了!”
南玉气道:“那些人对你不好,谁说不让你对付他们了,可是小公主有什么错,凭什么要为你的皇位牺牲。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你若不想要她,就不要将她创造出来。动不动就说白疼我了,你哪里疼我了,你以为跟我说些甜言蜜语,给我漂亮衣服穿,让我吃山珍海味就是疼我了。朱晁,你对人根本没有真心,以后也别指责别人对你没有心。”
皇帝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给朕在昭阳宫里好好反省反省,没朕的命令,你不许出来。”说完气冲冲的走了。
南玉也是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大声嚷道:“不出去就不出去,有本事你就将昭阳宫封起来,以后也别来见我。你以为我喜欢见到你吗,像你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我宁愿见狗都不愿意见你。”说完恨恨的低声道:“朱晁你这个王八蛋!”
皇帝打开门出去,狠狠的在门上踢了一脚,也没有回头,然后便走了。南玉撇了撇嘴,也是颓然的坐到了榻上。
张公公在门外看了看殿里的南玉,又看了看皇帝,最终叹了一口气,追上皇帝跟着走了。和弦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一见到南玉便一巴掌拍到了她的脑门上,骂道:“你疯了,你疯了,敢跟圣上这样说话。”
南玉扭过身去不管她,和弦却是几乎要哭了,一边哭丧着脸一边道:“我知道你担心碧池,我也担心她,你就不能悠着点,慢慢的好声好气的跟圣上求情吗?我也知道你同情小公主,可是再同情,你也别跟圣上对呛啊。现在好了,碧池救不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万一以后圣上真的不来这里了怎么办。”
南玉道:“不来就不来,谁稀罕他。”
没有人能了解她现在的心情,也没有人能明白她心里对他的失望。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小公主的事情上表现得这样狠心。这样的男人,她都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她去爱了。
和弦叹了一口气,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继续叹一口气……
而同一时间,在另一边的薛府,同样不平静。
薛夫人柳氏摔落手上的杯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盯着薛边不可置信的道:“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将“罪己状”交到了圣上的手里,根本是将全家的性命都提到了裤袋上,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薛边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我心意已决。”
柳氏看着他,扯着嗓子怒道:“你既然都已经决定好了,那还来问我做什么。你有没有为牧儿和彤娘想过,还是在你心里,只有邵氏的两个女儿。”
薛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圣上真的要对付薛家,就算没有罪己状也一样会对付,若是圣上不想对付薛家,就算有罪己状,薛家也一样能平安荣华。你放心,圣上要我的罪己状,不过是怕戚家倒了之后我功高盖主以作掣肘而已,只要薛家安分守己,忠心圣上,圣上不会拿罪己状来对付薛家。”
柳氏怒吼道:“话说得好听,若是圣上有了薛家自己呈上的罪己状,这相当于圣上无论何时想要抄薛家的家,便能凭这份罪己状定薛家的罪。就算薛家安分守己,你能保证圣上能永远对薛家放心,万一有人在圣上面前诬陷薛家呢,你能保证圣上一定会相信薛家,到时候难道让一家老小都跟着你去死。”
薛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有了几分愧疚。
柳氏看着薛边,脸上是忍耐不住的失望,她道:“薛边,你公平一点,卿娘和素娘是你的女儿,难道牧儿和彤娘不是你的女儿?四年前,你为了救卿娘,交出了薛家一半的兵权,那时候我再不喜欢,却也没有说一个不字。而这一次,你是准备牺牲全家来救素娘,你不能这么偏心。更何况卿娘和素娘做出的事,又哪里将薛家放在了心上,她们心里根本没有薛家,也根本不怕失败之后会连累薛家,既然如此,薛家凭什么要救她们。”
柳氏背过身去,眼泪湿了眼眶,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邵氏,哪怕她不爱你,哪怕她当年背叛了你,你心里眼里也只有她,连带着连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在你心里占了更重要的位置。我当年看上有妇之夫,不顾一切的将你抢了过来,最终落得半辈子守活寡,日日忍受自己的丈夫想着别人的下场,这是我的报应,我认命。可是薛边,我的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能这么欺负他们。”
她顿了顿,微微眨了眨眼睛,有眼泪落了下来,然后接着道:“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和离,我带着牧儿和彤娘回我的娘家。”说完也没有回头看他,迈着脚往门外走去。
门外站着柳氏的一双儿女薛牧和薛彤彤,见到柳氏出来,薛牧扶着她的手臂轻声唤了一声:“娘。”
柳氏对他挥了挥手,道:“我没事,我想静一静。”说完一个人走了。
薛牧对妹妹使了使眼色,薛彤彤点了点头,然后追了上去。而薛牧则走进门来,看着静坐在凳子上的薛边,开口唤了一声:“父亲。”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父亲,母亲当年虽有不对,但这么多年,母亲为父亲相夫教子打理内院,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亲应该多关心关心她。”
薛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对不起你母亲。”说着又闭上了眼,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继续道:“我也对不起邵氏……我当年明明知道她不喜欢我,却非要上门提亲娶了她,结果却害了她。我保护不了她,现在,连她的两个女儿也都护不住,我不知道等他日到了底下,我有什么面目见她。”
薛牧有些无奈起来,当年父母和邵氏之间的纠葛她是知道的。说不上是谁欠了谁,谁对不起谁。这么多年,他看着父亲待母亲的冷漠,看着母亲郁郁寡欢,他自然是心向着母亲的,也会为父亲抱不平。
父亲心里或许也对母亲歉疚,可就算再歉疚,却也比不上他对邵氏的歉疚,哪怕是邵氏对不起他,哪怕在所有人看来是邵氏对不起父亲而不是父亲对不起邵氏,因为邵氏才是他心里所深爱的那个人,所以他心里最深的歉疚也只会给了邵氏以及邵氏所出的两个姐姐。
这就是男人对爱人和不爱之人的区别,永远都不公平。
薛牧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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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上醒来的时候,有些头痛欲裂,嗓子冒火。
他昨晚从昭阳宫回来之后,对奴才发了一顿脾气,又被气得借酒消了半夜的愁,等到早上便觉得不那么好受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张公公召集奴才上前来伺候。大约紫宸殿的内侍昨晚被他吓得狠了,到现在见着他都还小心翼翼的,连眼神都不敢多瞟一下。
今日是沐休不需要早朝,张公公服侍他用早膳,一边小心翼翼的跟他说起道:“昨日礼部的人来问,小公主生出来就是亡胎,按理不能排序齿,也不会有封号爵位,更不能送葬皇陵,现在小公主的灵柩,是葬在哪里的好?”
皇帝正在喝着一碗小米粥,闻言顿了顿,然后开口道:“送到皇觉寺去吧,让皇觉寺的和尚先给她念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咒和渡亡经,超度她早日投胎。”
张公公道是,然后便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皇帝又突然问他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朕狠心。”
张公公摇了摇头,对皇帝道:“奴才知道,圣上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他说的不错,处在这个位置上,他的确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有时候他连对自己都要足够狠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小公主的事情上却不是,他并非到了迫不得已,他还要许多别的方式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说到底,其实他只是不在乎这个孩子而已。就如从前后宫那许许多多死在娘胎里的孩子一样,能活下来,随意,活不下来,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至少当时他对贤妃肚子里的孩子是这样想的。
大约从前那些孩子都是中途小产,流出来的都是血块,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可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成形的人,真的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骨肉相连的刺痛。他后悔了,他应该早点保护她,让她平安活下来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张公公道:“去挑一些李昭仪喜欢的东西,给李昭仪送过去,还有,看看她心情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生气。”
皇帝有些烦躁,他这辈子真是折在这个女人身上了。昨天她将他气成这样,结果今天一起来,他居然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对他生太久的气,会不会真的对他失望,然后收回对他的真心了。
或许,他今天应该去哄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