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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志谦这样想的同时,审讯完毕被押送回大牢的吴有良也回过味来。
“小王爷让我从恩侯和他的亲信中选,其实我完全可以死咬着不放,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两个中间选。”
其实也不怪吴有良,先前两位副使也是有手段的,各种刑罚用下来,饶是他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受不住。之所以硬撑着不招,就是想着小王爷到后事情可能有所转机。
可后面事情发展却完全打他个措手不及,小王爷的确顾忌父族所带来的影响,这点如他预料中完全一致,只是他猜到了开头却怎么都没猜到结尾,小王爷竟想出了如此阴狠的处理方式。
“恩侯自断一臂,到头来却全为他保全了名声。”
什么便宜都让小王爷占了去!激愤之下,他挣起手铐脚镣,五内郁结之下脸色十分纠结和狰狞。
成王败寇,无论他如何难受,这会都不会有人在意。听他弄出来的动静太大,狱卒直接过来啐一口痰,“都快死了还不安生,再折腾下去,别怪咱们对女囚那边不客气。”
“女囚?”
“莫非同知大人不知,您犯得可是谋逆之罪,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谋逆!怎么可能!先前审案的副使分明没提过这一茬,他们只跟他说,若是能多多招认,可以减轻罪责。
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对不起恩侯,更对不起全家老小。剧烈挣扎的吴有良冷静下来,蜷缩成团,黑暗中他眼前全是儿女的身影。他的女儿今年才八岁,最小的儿子开春刚满周岁。他们还那么小,整个人纯洁如白纸,笑起来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却已经注定要被牵连,迎接卑贱而永无光明的后半生。
他都做了什么孽。
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军汉吴有良更是硬汉,可此时此刻幽暗逼仄的牢房内,他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吴有良能想到的事,陈志谦当然也能想到。事实上他就是在故意削弱广平候府的势力,两世为人他早已过了孺幕父亲的单纯年纪,既然双方注定是仇人,那对方越弱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上辈子他直接将双方冲突摆到明面上来,舍得一身骂,也要把广平候府夷为平地。这辈子他有了牵挂,为保全自己名声只得迂回着来。
刚开始他觉得这般算计来算计去有失男儿磊落,可真正做完后他却发现,这种让对方有苦说不出的法子,似乎来得更为痛快。
早就该这样了。
初尝甜头的小王爷内心进一步黑化,不过对上阿玲他始终是一派赤城。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后,他总结道:“既然他已经全部招了,那接下来也就没我什么事。”
阿玲完全被他说出来那一个个大人物惊住了,“这些人官那么大,日子过得那么舒坦,为什么还要争来争去的?”
“我也不明白。只是吴有良先前一直觊觎蒋家财产,如今锒铛入狱,对你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陈志谦同样不解,先前他风里来雨里去只不过是为求点刺激,可如今他却恨不得醉死在温柔乡里。所以他加上后面那句,完全是卖蒋先个人情。
本来是冲着蒋先说得话,听到阿玲耳朵里,她却想到了更多。
“玉哥哥一直知道,吴同知图谋不轨?我想起来了,船队临行前在鉴湖码头上送别,你便有些欲言又止,会不会那时候你便已经知道了?”
陈志谦不置可否,见此阿玲也知道他承认了。
“所以你额外准备了相似的船,专门给水匪烧了假装自己遇害,就是为了引他出来?”
“这……其实也不完全是。”
虽然他一副否认的姿态,可放在阿玲眼里这明显是承认了。
她想起重生后自己最担心的事,无非是怕阿爹重演上辈子的悲剧。可没想到上辈子隐在箫矸芝背后的帮手,就这样被玉哥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明明帮了她这么大忙,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天,若不是她主动问起,他甚至压根不打算说。
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好?
阿玲眼里隐隐涌上热意。见此陈志谦赶紧开口,声音有些生硬:“都是过去的事了,先不管这些,你在外面忙活一天也该累了,先吃点东西。”
这阵忙着张罗铺子开张,同时两位师傅和书院那边的功课也不能落下,玉哥哥这边传授武艺更是不能断一日,阿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用过一顿。
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她喜上眉梢。
“玉哥哥一天之内从州城赶一个来回,想必也累了,你也赶紧坐下吃点。”恢复心情,拍拍旁边绣墩她招呼道。
陈志谦从善如流地坐下来,趁人不备看了眼旁边蒋先。
即便他面色基本没变,蒋先也看出了他冷漠面色下掩饰不住的得意。
心下感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咳嗽出声。
“阿爹,你怎么了,可是受了凉?”
已经坐下的阿玲关切道,察觉到周围别扭的气氛,顿了顿她也反应过来。可明白是一回事,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另一回事,阿爹摆明了跟玉哥哥不对付,夹在中间她实在是左右为难。
怎么办?
捏着调羹想了下,最后她决定避重就轻,“阿爹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桌子菜,全是女儿爱吃的,光闻这味就开心。”
说完她小脑袋孺幕地朝蒋先方向看去,甜甜一笑,用软糯地声音说道:“阿爹最好了。”
仅仅五个字,蒋先的心已经软成一汪春水。
这边高兴了,旁边小王爷不乐意了。冷气袭来,阿玲皱眉,桌子下绣鞋轻抬,朝他皂靴踢过去,而后趁阿爹不备拼命给他挤眼色。
等到她快挤成斗鸡眼,冷气终于消失了。从后厨炖补汤的方氏也过来,几人围在桌边尽情享受丰盛的晚宴。
明明菜很好吃,可这顿饭阿玲吃得却很不开心。这段时间为开铺子东北西跑,人见多了她也迅速成熟,对于人情世故有了更多的了解,渐渐也能看清阿爹与玉哥哥之间不对付。
先前铺子里一堆事,她那单线程的脑子忙起来也顾不得其它。可如今铺子步入正轨,每日只需核对下账目便可,空闲下来的时间多,她就容易胡思乱想。
看到阿爹时会想,看到玉哥哥也会想,甚至晚上睡觉看到拔步床金钩上那对玉环还会想,有时候做梦也会想,想太多她都快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喝完最后一口汤,阿玲终于下定决心。
望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可口精致菜肴却无甚食欲,一顿饭下来阿玲再确定不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晚膳过后,送走玉哥哥,她直接拉阿爹进了书房。
“老爷、阿玲。”
察觉到气氛不对,方氏在后面开口,欲言又止的话音中明显透露出担忧之意。
“娘……”
“夫人,无碍。”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开口,安抚好方氏,然后相携走向树荫下,沿着花丛旁铺设着大气典雅花纹的石板路走向书房。
凉风习习花香阵阵,搀扶着阿爹,阿玲脑子也没闲着。方才吃饭憋闷时,她想过开门见山。可这会最憋屈的时候已经过去,她也没有了当初那股冲动。
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生她养她的阿爹,两辈子最疼她的阿爹。就算心急冲谁发脾气,她也不能冲阿爹发。
短短片刻她已经调整好情绪,走到书房时,她搓着衣角,再次恢复了小女儿娇态。
“阿爹,那个……女儿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恩?一路上本已做好心里准备,打算安抚女儿坏脾气后再行苦肉计的蒋先愣住了。好在经商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随机应变。想明白女儿心理,收敛慈祥面色,须臾间他转换成一幅高冷的模样。
阿爹是真生气了,阿玲笑得越发谄媚,“阿爹,这事女儿谁都没告诉过,您还是第一个听说的。”
“第一个?难道不是你的玉哥哥?”见女儿这般贴心,蒋先再也忍不住心中幽怨。
“阿爹都知道啦?”惊讶之下阿玲顾不得羞涩,直接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女儿也不瞒您,女儿是喜欢玉哥哥。”
知道是一回事,听她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尽管他早已生出警惕之心,养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还是被那狼崽子叼走了,蒋先如何不气。
“那他呢?他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态度?”
阿玲沉吟,“玉哥哥说过,允许我喜欢他。”
蒋先火冒三丈,“允许?就这样高高在上,施舍般的两个字?”
“不是,阿爹您误会了,玉哥哥性格便是如此,其实他对我很好的,暗地里帮我做过许多事。从书院与箫矸芝纷争,到东山华首寺中找到李大儒,还有流言蜚语到来时他及时找来邵明大师,后面征募军饷、拍卖宴,还有这次解决最大的隐患吴同知,他不仅帮了我,甚至帮了我们全家。”
顿了顿,阿玲走到蒋先面前,杏眼中满是恳求,“女儿这些时日读书,明白一个道理,好些事不能只是说,更重要的是做。玉哥哥虽然性子高傲,可他言行举止并无失礼之处,而且还默默做了许多事,女儿相信他的诚意。”
在父女俩进书房的同时,客院内,不用贴身保护阿玲的陈阳也像往常一样过来。
事无巨细地汇报完阿玲今日所做之事,他请示道:“王爷,要不属下前去书房探听一二。”
“探听?”陈志谦突然抬头,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阳,心下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那丫头。”
小王爷怎么会知道?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但那一瞬间的愣神还是没能逃过对面人的利眼。
“看来还真是。”
“属下知错。”本来抱拳站立的陈阳突然跪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低。
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头顶小王爷声音响起,“你何错之有?”
“蒋家姑娘本性善良、天真烂漫,且为人没一点架子,很少有人会讨厌他。属下听从王爷吩咐,探听她事情久了,不知不觉也心生怜惜之情,想着要好生保护她。明知她是小王爷心悦之人,属下竟生出异样情愫,属下有罪。”
暗卫的天性是服从,在面对小王爷询问时,陈阳不自觉地剖析内心,将所有想法赤果果地袒露在他面前。
“心生怜惜?异样情愫?”
心中火冒三丈,若有可能陈志谦现在就想与这个昔日下属决一死战。可想到目前朝中局势,他还是忍下来。
京城皇帝舅舅、陪都太上皇以及西北广平候三足鼎力,谁都奈何不了谁。虽然皇帝舅舅占据正统,可取得这场拉锯战的胜利,最终还要看各方实力。蒋家库房内的金山银山,便是被众势力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
陈志谦先前只知前世蒋家万贯家财无缘无故消失,不知落到谁手里。虎牢峡遇袭,审问吴有良谋反之事后他突然有所明悟,或许前世是吴有良直接害了蒋先,可他一个小小地方同知,要这么大比银子作甚?
归根结底,他也是为了幕后之人。
只要三足鼎立的局势存在,蒋家便一直处于不可预知的危险中。而那丫头作为蒋家唯一的后人,更是无时无刻不身处险境。虽然他已经尽量往后拖,但作为皇帝舅舅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青城。必须得有个人代替他,去保护那丫头。
陈阳作为十余年来他最倚重的暗卫,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明白后,他封存住喷薄欲出的怒气,换回了以往冷漠的表情,“陈阳,本王记得你曾有过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得伤寒去了。或许,你是在……”
跪在地上,任由额头抵住冰凉的地面,陈阳神智逐渐从最初被发现时的慌乱中逐渐清醒过来。可清醒过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喜欢上了小王爷看中的姑娘。
他怎可如此!
双手紧握成拳,他感觉此刻站在面前的小王爷就如一柄已经开刃的大刀,立于面前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顺着小王爷冷冽到能劈开人心的语调,他朦胧的视线回到老家,想到秋千架下梳着双髻,天真烂漫的妹妹。那时他还没进暗卫营,但家传武师已经会了些拳脚功夫,每日练拳结束后,他都要推着妹妹在秋千架下玩一会。
而当时的场景,与铺子后面那个小小院落中,小王爷带着蒋家姑娘玩时一模一样。
“莫非是移情?”
“不然呢?”
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是疑问的语调,但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他心中瞬间笃定了这种猜测。
“是移情。”
“你确定?”
面对小王爷的质问,陈阳再没有丝毫犹豫,“是属下愚钝,属下早便知晓王爷心意,又怎会对蒋家姑娘有什么多余想法。还好王爷英明,及时点醒属下。”
皂靴收回去,陈志谦声音恢复平静,重复着一开始的话,“那你何错之有?”
陈阳提到嗓子眼的心松下来。对啊,最开始他也只是觉得能准确认出他这张平凡无奇脸的蒋家姑娘像家人般亲切,只是把她当成个妹妹,这又有什么大错。
原来王爷早已看穿一切,王爷果然英明。
心下对小王爷佩服得五体投地,陈阳再次问道:“多谢王爷指点迷津,只是书房那边,属下再去探听一二?”
“不必。”陈志谦言简意赅。
满想着将功折罪的陈阳惊讶地抬头,“不去?”
陈志谦点头,方才饭桌上的气氛他不是没觉出来。若是以前他还有可能怀疑,可以那丫头进来越发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会她肯定跟蒋先坦白去了。
而蒋先肯定也会反对,连反对的理由他都知道,无非是齐大非偶那一套。
齐大非偶,这的确是个绕不过去的槛。先前他还有些头疼,捏捏袖子,里面攥着前几天收到的京城八百里加急。如今他胜券在握,只需表现风度便是。
果然不出他所料,书房内,听完爱女袒露心思的蒋先在渡过最初的头晕目眩后,开始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蒋家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广成王做得那些事,阿爹比你还要感激她。可感激归感激,总不能把你也赔进去,你可是阿爹唯一的女儿。”
“阿爹,女儿与玉哥哥两情相悦,这怎么能说是赔?”
蒋先眉头拧成个疙瘩,“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可乖女儿,这世间更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只是个商户人家,如何能高攀得起王府。即便广成王喜欢你,真正八抬大轿娶你做侯夫人,婚后你们两情相悦,他也不纳多余侍妾让你伤心,可其他人呢?先是广成王的爹娘,嫁人后总要孝顺公婆,有哪个为娘的看儿子娶这么个出身的媳妇会高兴?然后是平日与王府相交之人,非富即贵。你所说那些前世记忆中,也曾见过京中贵女出巡的排场,你自认可以应付得了那些人情往来?即便你能努力学会,可他们呢,又会在背后如何说道?”
“阿爹知道广成王是个好人,对你也好,可跟他在一起你要吃多少苦。阿爹就你一个女儿,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以我蒋家这些家财,嫁个不是太高的门第,婆家定会善待你。可王府那门槛实在是太高了,到时候阿爹无能为力啊。”
说到最后蒋先悲从中来,堂堂九尺汉子竟红了眼眶。
她怎能让阿爹如此伤心,听他说得种种可能,一直以为两情相悦便可的阿玲内心终于产生动摇。
正在此时,守在门外的胡贵进来,面露急色,“老爷、姑娘,京中有圣旨过来。”
突如其来的旨意惊住了蒋家父女。
“怎么会有旨传来?可是找玉哥哥?”阿玲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前来报信的胡贵。
胡贵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但还是如实禀报:“照钦差所言,是给姑娘的。”
她?指着自己鼻尖,阿玲有些云里雾里。思来想去她没做什么错事,那点乍听圣旨到的惊惶也很快退去。心神归位,她急忙喊人预备香案,自己则整理好衣冠赶往前院接旨。
刚来到前院,她便看到从另一侧客院走出来的玉哥哥。见到他,门前身着朝服的钦差热络地朝他拱拱手,刚准备迎过去,却被他眼神制止住了。
一瞬间阿玲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这道即将到来的圣旨应该跟玉哥哥有关。
香案备好,包括李大儒在内居住在蒋府内所有人纷纷赶到前院,按照身份高低依次跪下。因着阿玲是接旨之人,就跟小王爷一道跪在最前面。
“定州青城女胡氏,秀外慧中……”
因大长公主特意关照,皇后准备这份册封旨意时格外用心。中宫皇后系出名门,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才德姿容上佳,写这么点东西也算是信手拈来。不过如果没有大长公主脸面,皇后估计连笔都懒得动。但这次不仅大长公主特意关照,连皇上话里话外也透着封赏之意,皇后本就十足的用心更是凭空加了几成。
骈四俪六的赞美之词念叨完后,终于来到最后一句,“特封为青宁县主,钦此。”
长长的“此”字念出来,阿玲久久未能回神。
县主是什么,可以吃么?
不对,县主好像是个封号,还很尊贵。
前世在京城时,阿玲见过不少贵女出巡,而其中排场最大的莫过于这些有封号的宗室女。上次箫矸芝撺掇杨氏母女前来闹事,抹黑她名声时,她带着两排丫鬟隆重出场震慑众人那招,便是从这些人身上学来。
那会她身份低微,不过是京郊四合院内贫苦村妇,压根没有接近这些贵人的机会。仅仅远远看着便能学到这么多,天家尊贵由此可见一斑。
而如今,她也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阶层中一员。
“我……县君?”
惊喜之下阿玲放轻声音,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住嗓音中的颤抖。
与此同时小王爷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才县君?”
皇帝舅舅未免太小气了点,看来是时候延长养伤时间。
心下有了决定,陈志谦火气也没那么旺了。余光瞥见旁边丫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青石板冷硬的触感传来,他眼刀瞥向前面钦差。
跪那么久,以那丫头娇弱的身板,膝盖上肯定泛起青黑。
她傻不知道接旨谢恩赶紧起来,难道你一个宣读旨意多年的熟练工还不懂?
宣读完中宫懿旨的钦差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莫非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广成王不快?不应该啊,百思不得其解,想到这位主在京城那偌大名头,一时间冷汗沿着脊柱一直往下流,这会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讨赏,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怎么才能离开?
移开目光看到前面跪着的蒋家姑娘,瞬间他福至心灵。
“懿旨已宣读完毕,县主还不快些接旨。”
宣旨时一贯高高在上的腔调也没了,这会他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只盼眼前这位新出的青宁县主快点解救他于水火。
还要接旨?对,得接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蒋先,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沉浸于天上掉馅饼的狂喜中也尚存三分理智。
戳戳前面爱女,他小声提醒道:“阿玲,还不快些接旨。”
而后他又对钦差告罪:“这丫头,欢喜得都傻了,大人莫要见怪。”
说话功夫脑子单线程的阿玲终于恢复清醒,应声谢过,刚想站起来接旨,跪了太久的脚一阵发麻。
还好旁边有小王爷,在她向一旁倾倒时及时接住,然后更加凌厉的眼刀刮向宣旨钦差。
没眼力见的,怎么能让他家丫头跪这么久。
脊背全被冷汗湿透的钦差终于控制不住内心恐惧,几不可见地哆嗦下,双手将圣旨捧过去,声音轻柔、语调快速地恭喜她。而后在蒋先极力挽留他留下来用膳,挽留不成递上丰厚荷包时,他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
“我等官员自有朝廷俸禄供养,不能随意收人东西。随圣旨前来的还有县主冠服印鉴,钦天监遴选良辰吉时便在两日后,到那时还有加封大典,时间紧迫恕在下不能多留。王爷,诸位,在下先行告辞。”
现成的理由摆在那,机关枪似得说完后,钦差头也不回地走出蒋府,那背影看起来有几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这是怎么了?”目送钦差走出自家,手握圣旨的阿玲满脸疑惑,莫非蒋家是龙潭虎穴?
“谁知道,想必他有羊角风。”
察觉到自家傻丫头依旧有些不自然的站姿,余怒未消的陈志谦冰冷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弄清此事后,阿玲想到先前猜测,“这道册封懿旨,可是玉哥哥的意思?”
陈志谦摇头。
这下连蒋先也惊讶了。虽然在儿女亲事上他不赞成阿玲与小王爷在一起,但蒋家人向来知恩图报。他们一介商户人家,即便身为皇商能接触不少朝廷命官,但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心翼翼地敬着,给阿玲求个爵位之事……
他还真想过!
年近四旬才有了这么个娇娇女,当产房中传来婴儿啼哭声时,襁褓中柔软的一团抱在怀中,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呈在她面前。
皇商的身份让他视线不止着眼于青城这一亩三分地,经历多了他也清楚自身渺小。财帛动人心,阿玲只是个姑娘,这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不一定是好事。随着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他开始考虑,用蒋家多年积累去给她换一个爵位。
可想归想,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士农工商,身份的跃迁间隔着一道又一道天堑。
筹谋了许多年,眼见着她离及笄越来越近,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本来他决定趁着今年春绸,运送一部分财宝入京疏通关系。若是阿玲没有重生,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这会想必他已经开始清点库房。
他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阿玲前世中他惨死在外,便与此事有关。
心知女儿性子,若是知晓此事指不定如何自责,得知她前世遭遇后,他便暗自停滞此事,并吩咐胡贵守口如瓶,丁点没让阿玲听到风声。
这样做虽是为了安抚阿玲,可更多的则是因为他清楚,转换身份有多难。
想归想,有些事他终究办不到。
然而如今还没等他出手,封赏的旨意已经过来。除去小王爷外,他真想不到谁在后面出力。
“莫非此事当真与王爷无关?”
对着蒋先这个一直反对他跟阿玲在一起的人,陈志谦没再客气,“本王去往京城的密信中提起过蒋家,本次征募军饷外加平叛,蒋家皆出力不少。胡老爷身为青城会首,本应再进一步,只是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我本来想给你表表功,争取弄个官当下,没想到到头来功劳落到阿玲头上。
“也就是说,还是玉哥哥说了好话?”阿玲惊喜道。
蒋先却想得更深,他想起了先前小王爷以民意相威胁,逼迫自己做青城会首之事。会首之上更进一步,那肯定是踏足官场,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显然并非临时起意。
他早就已经算计到这一步。
这狼崽子!
想清楚此点后,蒋先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
刚封了县主的阿玲凑到小王爷跟前,巴在他胳膊上,踮着脚尖,眼神中全是雀跃。
“玉哥哥,我是县主啦。”
“恩。”
“我是县主,那我们之间……”
“阿玲!”蒋先忙打住女儿,直接走到陈志谦跟前:“不知王爷可否与蒋某入书房一叙。”
“阿爹~”阿玲略带担忧地喊道。
女大不中留啊,心下叹息,蒋先好悬才维持住慈父形象,“阿玲放心,阿爹不是那般不明是非之人。”
方氏也在边上劝着,“相信你阿爹,再者你封县主是大事,府里上下总要庆贺一番,还有好些事要忙。正好你在家,也来帮着阿娘些。”
说完她挽起女儿胳膊,穿过一群与有荣焉的下人,母女两人向后院走去。
而在前院,陈志谦从善如流地应了蒋先邀请,两人一道向书房走去。
因为接旨出来的急,书房中尚还留有父女俩方才用过的茶盏。坐定后陈志谦想也没想,直接拿起朝门一侧那只用过的茶盏,就着里面差不多凉掉的茶喝一口。
“王爷……”蒋先叹息一声,准备的满肚子话咽下去,开门见山道:“王爷与小女阿玲间的事情,平心而论,蒋某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陈志谦没有否认,而是直接问道:“是本王身份?”
“确实如此,蒋某也并非固执之人,这些时日王爷所作所为,蒋某全都看在眼里。承蒙王爷不弃,我蒋府上下荣幸之至。可王爷是王爷,京城中不止王爷一人,您不嫌弃阿玲出身低微,不代表别人不会在后面说闲话。”
蒋先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与小王爷坦白。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征募军饷外加养伤,前后这么久,足够他看清小王爷品性。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孤高冷傲,但却并非小气之人。胸有丘壑、心胸宽广,条件允许有些事可以跟他直说。
而如今女儿被封县主,时机已然成熟。
“小女所封县主,背后全仗王爷出力。可即便如此,我蒋家依旧高攀不起王府门楣。”
陈志谦皱眉,“莫非胡老爷是嫌这爵位太过低微?”
县主,他咂摸着这两个字,好像是有点太不起眼,向来大方的皇帝舅舅为何会如此小气?有仇不报非君子,无论如何,这次他都要歇息够本才回京。
“王爷误会了,”蒋先急道:“想我蒋家商户人家,一朝改换门楣,这是天大的荣耀。”
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加可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瞒王爷,前些年蒋某曾想过,寻机会将半数家财捐予朝廷,也好在百年后给阿玲寻个保障。”
他就说蒋先并非贪心不足之人,心下舒坦,他注意到蒋先话中隐含之意。
“捐?可是在今年?”算算时候,那丫头还有两年及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是黄花菜都凉了,今明两年最合适。
“却有此打算,若非王爷来此,借着此次倒春寒,蒋某大抵要带家财入京一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抄没箫家库房后,陈志谦心中一直存着疑惑。蒋家比箫家更为富庶,可前世找出的蒋家库房单子却略显单薄,好像其中最珍贵的一批财宝不翼而飞。这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在何时消失的?
如今听完蒋先这番话,他隐约有了答案。
可心底呼之欲出的真相却让他心情越发沉重,若是他没猜错,前世害了蒋先的最有可能是那个人。而他,也正是他的生父。
向来父债子偿,他与那丫头中间隔着血海深仇。
好在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若是与广平候父慈子孝,夹在中间或许会难做人。可如今情况,他们父子天生是仇家,这样算来他与那丫头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找到一处跟那丫头的共同之处,想到这他心情莫名好起来。
“恕陈某直言,树大招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蒋家,胡老爷此举实属不明智。”
蒋先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先前他一门心思想给阿玲寻个保障,可在知晓她前世经历,历经箫家种种陷害后,他对于此事有了新的估量。
“王爷所言有理,先前的确是蒋某莽撞。不过在经历箫家几次陷害后,蒋某已认清形势。我蒋家世代经商,凭得便是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如今阿玲有意继承家业,蒋某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日后好生传授她经商之道,待百年后她也算有安身立命之本。”
虽然面上说着蒋家,但实际上蒋先字字句句都在拒绝。
陈志谦当然也听出了他话中意思,“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固然有理,可胡老爷也听说过苏家之事,苏父半生为染坊呕心沥血,却因小人作祟弄得沉疴缠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守君子之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些时候也会天降横祸,而此时就显出权势的重要。”
说着陈志谦身板挺直,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周身天家尊贵气质立马展露无疑。
“大夏女子地位虽比前朝尊崇,可归根结底终究比不得男子。胡老爷身为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些年经商也没少遇到困难,而阿玲那么个弱女子,背后更是需要人扶持。陈某不才,还算是有些本事,自问护得住她。”
这是他第二次自称“陈某”,蒋先心下有所触动。
“可官商……”
“当日表露心计时,陈某便与阿玲说过飞将军之事。胡老爷儒商之名满江南,想必也知晓飞将军所娶夫人正是商户之女,然因其战功卓越,无人敢说闲话。陈某虽才能不及飞将军,但自问还有些骨气。若能求娶令嫒,日后定敬她护她。”
恭敬地说完后,他眼角轻扬,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方才钦差反应胡老爷也看在眼里,在大夏,敢惹本王的还没几个。”
张狂的话语却让蒋先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拦,不过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然而如今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蒋某此生最大的期待,无非是阿玲能有个好归宿。王爷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弃,蒋某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即便蒋某相信王爷,也不能因您几句话便贸然允诺。”
这是担心他出尔反尔,还是担心他没那本事?被人怀疑,陈志谦心中闪过些许不快。不过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蒋先顾虑。
那丫头值得最好的。
本王就不跟个糟老头子一般计较,有些事不管先做后做,反正总要做。既然能让人心安,他先做了又何妨。
“胡老爷放心,该有的陈某丁点都不会少。如今青城绸市开市在即,身为会首,还请胡老爷对下面商贾多加约束。”最后一句话,陈志谦语气中满是威胁。
多加约束?顿了下蒋先很快明白过来,在沈德强做下那般多混账事后,他曾动过心思,在青城众绸缎商家遴选精英弟子招做赘婿。拜师仪式上他曾隐晦地表达过这层含义,没想到这狼崽子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