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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煜摔了水晶珠帘出去,阿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之后,有宫人进了隔间,将阿好从地上扶着站起身,带着她去别处。
原先聚在宣执殿正殿外的人都散了,没有了先前的哀鸣与悲泣。阶下空地的血迹被拿清水反复冲刷过再不见踪迹,唯有空气中还残留的些许血腥气味,隐隐昭示着先前那些都是真的而非错觉。
阿好原先住的那个房间已是乱七八糟,章煜命人新收拾了个房间。宫人便是将阿好送往了新的住处,道是章煜吩咐让她暂时在这里将养身体。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体根本折腾不起,阿好顺从了,章煜却没有再出现。
夜深之时,她仍是睡着了,只是时时都在梦里。一时梦到自己被人押着灌毒酒,一时梦到满眼血光、耳边悲号不绝,一时又再梦到浑身血肉模糊的宫人逼到了她面前,说自己冤枉无辜,说是她害了他们。
梦里的场景来回变换,阿好竭力摆脱梦境让自己醒了过来,睁眼看到的却是陌生的一切,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汗涔涔抱着锦被坐了起身,阿好才发现不知谁将琉璃兔子花灯搁到了小几上。
屋子里没有点灯,兔子花灯便是唯一的光源。阿好眼怔怔地看了一会,掀开被子下床想去将东西收起来。谁知两腿发软,刚站起来就跌了一跤,挣扎着爬起来坐回了床边,又觉得自己无用,反倒是想笑。
一笑带出了一串泪,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人守着,没敢闹出声。于是就这么坐着安静地哭了会,直认为自己傻兮兮的,便伸手抹了泪。
阿好重新躺下,自顾自将被子盖好免得着凉。她想着身上都汗湿了,明早该好好洗洗、换身衣裳,没多会又睡了过去。只是睡着依旧是那些梦境反反复复、不停不休,一夜睡睡醒醒,倒是更累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小宫女在门外轻声问阿好可是醒了。阿好应了一声,两名小宫女便进来服侍她洗漱梳洗,没有多余的话。阿好和她们要了个匣子,将那只琉璃兔子花灯收到了匣子里。
凌霄过来替阿好诊脉,便看到她肿着两只眼睛,眼底又是一片青黑之色,显然是一夜未好好休息。阿好只说做了一夜的梦,和凌霄讨了点安睡的药,凌霄答应了她的话。
想起昨天后来章煜再从殿内出来,隐忍着怒意的模样,看到阿好是这个样子,凌霄欲言又止,却到底问了一句,“你和陛下……”话未说完,先被阿好摇着头打断了。
“总会过去的。”阿好看着凌霄,却低低说道,“昨天那样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不想再遇到一次。夜里也总是梦到那些冤死的宫人,看到他们浑身是血的样子……陛下为了我背上那些骂名,也不值得。”
“我爹爹与娘亲,曾经也十分恩爱,是邻里称羡的一对璧人。可是……我的爹爹为了我的娘亲丢了性命,我的娘亲变得疯傻,这辈子也许都只能浑浑噩噩的过。感情这样伤人的东西,或许还是不碰为好。”
宋淑好一番话说得不多么有逻辑,凌霄却听懂了,又觉得慨叹,经历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当真是很大。因为见识过什么是一生一双人、恩爱两不疑,便有最纯粹的期盼。
像皇帝这样不知有多少女人的人……怎么会是良人?动辄伤及无辜的做法,也太有负担。但她不是局中人,无法评说。凌霄暗自想着,又听到阿好说,“或许是我太过悲观,却从不敢有期待。即使陛下待我很好,也还是……”
她知道章煜为她挡下了许许多多的明枪暗箭,可这样他很累,也依然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她还是要为能否保住性命提心吊胆。即使努力的想要卸下心防,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凌霄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握着阿好的手,阿好却笑了笑,“我还好,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门外却一时间响起了宫人恭送皇帝离开的动静,阿好的笑在脸上滞了滞,又消失不见。
……
用过早饭,喝了汤药,阿好觉得舒服了些。闷在屋子里难受,先前询问过没有问题,阿好便想去外面走一走。小宫女没有拦她,只是一直跟在阿好身后。不想她们为难,也只是想在附近随便逛逛,阿好并没有说什么。
恰巧撞见有宫人从宣执殿的正殿往外搬东西,且瞥见有个小公公怀里抱着的卷轴眼熟,阿好上前去将那小公公喊住了。稍微展开卷轴的一角便知是自己先时送给章煜的那副刺绣图,听说是要拿去烧毁,多少心疼自己熬夜的心血。
“小公公且等等。”阿好稍微往周围一瞧,正看到吕川也从殿内走了出来,她便抱着卷轴到了吕川的跟前,说,“川公公……这个,您能不能帮忙问一声陛下,如果陛下不想要了,我可以带回去么?虽然不怎么的稀罕,但到底费了一番功夫……”
吕川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一下头,转身入了殿内。很快吕川就出来了,带回了章煜的话,道:“陛下未曾应允。”阿好颔首,将卷轴交还给了那个小公公,没有继续纠缠。
·
凌霄回到太医院,宁王大大方方坐在她的平常用作办事的房间里等她。见到她回来,主动拿了杯盏帮凌霄倒了杯茶水。
搁下药箱,凌霄走到宁王旁边的位置坐下,倒也坦荡地接受了宁王的殷勤。待到喝过半杯水,搁下茶盏,凌霄方看向了一旁的宁王,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宁王不觉笑着“哎”了一声,却没有故意遮掩,直截了当地说,“你去瞧过阿好了?她和你说什么了吗?昨天到底是怎么着……”他这几天领了命去了办事,不在临安,回来就听说出了事情。知道凌霄当时在场,便干脆来她这打听。
“没有说什么。”凌霄懒懒地回答,“想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该是来问我,你去别处打听打听,定然比我知道的更详细。”她后来忙着救宋淑好,只是知道一个大概,更具体的东西,并不大清楚。
那个叫谢凝露的妃嫔,她的大宫女偶然看到过宋淑好到太医院,起了疑心,便记住了这个事,同时告知了谢凝露。谢凝露又将事情告诉德妃,德妃再将事情拿到沈皇后的面前说,沈皇后则将宋淑好的这些事比到冯太后面前做文章。
冯太后本便因皇帝为了宋淑好几次下她的脸不喜。此番察觉到皇帝对宋淑好多半动了真心,更是无法忍受,便有了昨天的那些。倒是避子汤是怎么被发现的,她也觉得奇怪……莫非是冯太后自己的推测?
宁王见凌霄不想谈这个,只得与她说,“我才走了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听皇长姐说,太久没有见过我六哥这么叫人害怕的样子。连她都被吓着了,可见是十分的严重,但阿好怎么就同我六哥闹矛盾了?”
凌霄忍不住想要给宁王一记白眼,像看智障一样看他一瞬之后,才问,“你觉得,昨天的事情没有任何的问题?你觉得阿好是在无理取闹?”
宁王没说话,凌霄却有点生气了,“感情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自己不是最清楚?或许在你看来,皇帝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这样的很好,也不过如此。”
“明明有许多的女人,却说自己单喜欢谁,别无二心,这样的话难道不是谁信谁是傻子?你希望阿好怎么做?被皇帝陛下收入后宫,像其他娘娘们一样为陛下终于翻了自己的牌子欢呼雀跃、欣喜不已?人各有志,或许有人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但她不想,也没有任何错。”
“何况那是太后娘娘想要她的命,和别人又能是一样吗?她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了多少年你知道,可也不过落得这样的下场,且不是第一次想要她的命。换作是你,你寒心不寒心?她害怕、提心吊胆,没有安全感,怎么就是她的错了?”
凌霄越说越是咬牙切齿,“不是你给了别人一点好,别人就真的该感恩戴德。反正我和你这样觉得自己哪怕姬妾站满了后院,只要自己还肯对王妃好,就算得上是好丈夫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凌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拐到了他的身上,且又提起那桩事情,并无任何侍妾的宁王:“……我哪儿是你说的那样了?”他蹙眉,又道,“六哥也有他的苦衷。”
“谁没有苦衷?”凌霄恨恨道,“不是打着真爱的幌子,就做什么都可以原谅。你自己瞧瞧阿好的性子,适合这在宫里生活么?也许对她来说,这儿就是一座囚牢,能有什么快乐可言?就算是真的也对陛下有情,又怎么敢说出口?”
宁王被凌霄说得一愣一愣,鬼使神差问,“那你觉得,我六哥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叫做是好?”
凌霄心想,其实皇帝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阻碍啊,可还是说,“这要怎么说?只要阿好能卸下心防,不用战战兢兢过,也不必与别人分享一个丈夫,自然就算得上好了。”
“那我怎么样才算得上是对你好?”宁王趁机又问。
凌霄愣了一下,一时低下头轻咳了一声。就在宁王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觉得害羞的时候,只见凌霄抬起头,扭捏着说,“也不用什么……给我银子,很多银子,很多很多银子……就可以了。”说完她还重重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话皆为诚心诚意。
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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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宫正殿内,冯太后坐在上首处,寒着脸望向下面立着、与自己横眉相对的皇帝章煜,说,“你现在是在质问哀家吗?”
殿内再无其他的人在,章煜始终是初到长宁宫时冷着脸的样子,紧蹙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冯太后的话,亦没有令他变了脸色。章煜负手而立,冷淡回应道,“朕已经安排下去了,待准备妥当了,母后便还是到寒山行宫去修身养性罢。”
“哀家为什么非去不可?”冯太后怒极反笑,“哀家是为了你好,你身为皇帝,如何能够对一个女人这般痴迷?后宫那么多妃嫔,你难不成都不管不顾了?只有她死了,你才能好,哀家怎么能看着你折在一个女人手上?”
“以前母后也是这么说的……”章煜冷眼看着冯太后,也笑,“朕小时候得了个什么小玩意,您说玩物丧志,便叫人碾碎。朕若养只鸟儿,您便叫人药死。朕若做了不合您心意的事,您便叫朕身边的人都挨顿板子。左不过是,朕喜欢什么,您便要毁了什么。”
“往日看在您是朕的身生母亲的份上,敬重您三分,不叫您难堪。既然朕叫母后这么不省心,母后还是去寒山行宫散散心罢。等到您心气顺了的时候,朕会去接您回来的。”
冯太后听他说起旧事,不以为然,却说,“哀家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你好?若不是哀家将你管教得那般严,你如何能够坐上今天的位置?你不知感恩,竟还与哀家作对,你的仁孝之心何在?”
章煜但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听一个笑话,他轻笑出声,提醒冯太后,“仁孝之心?母后可还记得,朕为何在苑书阁被关了三年禁闭?”
他的一句话,似乎是将冯太后曾经刻意遗忘的记忆都揪了出来。冯太后骇然,下意识抬手指着章煜,却只是说:“你……”便似卡住了嗓子。
章煜但笑,转身走出殿内,没有再看冯太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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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阿好还是问到东西都被搬到什么地方烧毁,寻了过去。于是,她不仅将刺绣图捡回来了,顺便还捡到了一条剑穗、一只破破烂烂的风鸢。虽然也瞧见了自己的帕子,但觉得不值当什么,便没有要。
将东西抱回房间之后,阿好略略松气。都是费了心力的东西,如果当真这么给烧没了,她大概会可惜很久。将它们与装在匣子里的琉璃兔子花灯收到了同一个箱子里,阿好便没有再管。
即使仍旧住在宣执殿内,阿好却没有再见过章煜。刻意见面也不是难事,只是谁都没有这么做。吃了凌霄的药,身体日渐好转,夜里还是时时做梦。惊醒时,在黑暗中望着这房间,阿好时常觉出寒森森的冰冷意味。
这样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阿好清早醒来时,吕源忽然找到她,说请她即刻出宫。阿好不知是什么事,吕源也不说。忐忑坐在马车里,路途中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阿好便觉得是回府的路。
她越发不安,待下了马车,抬眼一瞧,宋府门口挂着两只白灯笼与白色绸布、绸缎花都太过刺眼。阿好禁不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提了裙子便往府里面跑,路上看到四处都布置过,俨然是……
顺着声响寻到了地方,阿好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正中一口棺木,宋府的仆人正跪在灵堂内哭灵,脑内一片空白的她忽然就怯了步子。宁王转过了身,瞧见阿好没注意脚下的门槛,就要跌跤,连忙上去扶了一把。
阿好直着眼睛盯着那口棺木看,忘记了和宁王道一声谢。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迈着步子走过去的,只是看到棺木中自己的娘亲闭眼躺在里面,阿好想也不想,已经跪在了棺木旁。
她怔怔地已没了气息的徐氏,探到棺木去摸徐氏的手,却见她的手腕有数道皮肉外翻的口子。阿好盯着那几道伤痕看了半晌,握着徐氏的手,摸着她的手腕,再没了跳动,终于还是接受了徐氏死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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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灵三日再送灵,一直到将徐氏安葬,阿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只是到后来,仿佛泪也干了,再也哭不出来。来悼念徐氏的不过姨母与表哥,阿好与他们不停道谢。
宋府的仆人都遣散了,宁王帮着打理了一切事宜。阿好觉得既为难了他也麻烦了他,可自己实在不中用,许多事情没有头绪,只能跟着做。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娘亲累赘,可即使如此……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了至亲。
在宋府待足了五天,一切的事宜都妥当后,仍是吕源来接阿好回宫。大门一关,锁头一落,阿好看着写着“宋府”两个大字的匾额,只能就着夕阳的余晖与它在心里沉默作别。
阿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宫,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往后该做些什么。天大地大,无以为家,在哪里,或许都没有关系了。坐在马车里,阿好终于拆开了那封据说是她娘亲留下的遗书,乍一看的确是她娘亲的字迹。
可是她的娘亲已经疯癫了十年的时间,十年都不曾握过笔,哪里还写得出这样娟秀的字?想到有人坐在书案后一笔一划小心斟酌着语句,模仿着她娘亲的字迹写下这封信,阿好又忍不住想落泪。
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阿好没有胃口便没有用东西,洗漱过躺到床上,却全无睡意,只是睁着眼盯着帐幔发呆。九岁到十九岁,留存的记忆一点点都被翻出来,又觉得过去那么多年里发生的事情,都似不如这大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多。
熬到夜深之时,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疲惫慢慢涌上来,不知不觉间阿好便闭眼睡着了。噩梦变得比过去更为汹涌,冲击着她脆弱的神思。阿好梦到了自己的娘亲越走越远,将她一个人丢下,梦到自己的娘亲说根本不想再活……
吕源与吕川跟在章煜身后,见他走到宋淑好房门外,却止了步子不再进去,都不知该不该劝。前阵子,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这几天宋淑好不在,陛下便总要到这房间里来坐一坐。吕源暗暗回想着,又不忍在心里叹气。
一阵哭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夹杂着些许呓语。吕源抬了眼去看章煜的表情,最后心一横,伸手去将房门打开,复躬身往旁边一撤,低声说,“陛下,过了今晚,您要打要罚,奴才绝无半句怨言。”
睡梦中阿好的哭声变得比先前更清晰,也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吕源的行为令章煜脸色沉沉,他谁也没有看,却抬脚走了房间。
吕源忙将门再关好,早已吓了个半死,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别一眼吕川,越发压低了声音,“明儿个我要是再活不成了,看在咱们好歹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可千万记得替我收尸呐。”吕川看看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恍惚之间,阿好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让她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下一刻,犹似被人抱在怀中,那怀抱同样温暖而可靠,让她不自觉想要依靠……
她猛然间惊醒,那个抱住了她的人,却没有将她松开,也没有消失不见,她又嗅到熟悉的如松如兰的气息。侧躺在她身边的章煜将手落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
黑暗中,阿好没有说话,章煜也没有,两个人却以这样依偎的姿态紧贴在了一起,无关暧昧或者狎昵。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阿好深吸了一口气,抽抽鼻子,轻声说,“谢谢陛下写的信……”
章煜身体微僵,跟着再放松,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声音发哑,问,“怎么发现的?”阿好便再说道,“娘亲已经十年没有写过字了。”章煜便笑说,“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笨了。”心想,他竟忘了这个。
之后两个人陷入沉默,约莫片刻时间,阿好又开口喊了一声,“陛下。”章煜低低地应她,阿好便小声的说,“太、安静了……”
顿了顿,阿好复道,“奴婢将东西都捡回来了,陛下不要,奴婢还是愿意收着的,到底花费过功夫在里面。”章煜仍是低低地应她,却只是说,“睡吧。”阿好一时便默了下去,没有再说任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