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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之后,回到宫里,宋淑好进入了一种异常规律的生活。每天她先送章煜去上朝,自己再睡一个时辰便起身,用过早膳从宫里出发,到衙门里去报道。她在凌霄的手下做事,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得了傍晚,章煜有空通常会来接她回宫,两人再一起用过了晚膳,相携散步消食,夜稍晚则梳洗休息。或者章煜不上早朝的时候,两个人可以多睡会,早膳也在一块用,之后再各自去忙。
但章煜从未说过,哪怕提起过半个字,他大力扶持凌霄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过去这个原因便不必与任何人解释,而今更是无需解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走上预期的道路。
从将冯太后送往了寒山行宫休养到如今,因为种种的原因,章煜并没有去看过她一次。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多,长公主章嫤到底暗里劝过了几次。近来冯太后的身体不大好,她便又与章煜提了一回。
章煜自有考量,便抽出了一天空,没有带宋淑好,同她说过一声,独自带了人骑马去往寒山行宫。太阳初升时从宫里出发,快马加鞭,待章煜到得地方,也接近中午了。冯太后先得了消息,命人备下了午饭。
寒山行宫中有一大片桃林,在三月春风中花开烂漫。行宫里的这片桃林倒似乎有一些来历,野史上记载过是端贤皇后曾在寒山行宫休养时种下的,年代久远,而今却已不可考。
久久不曾见过章煜,冯太后看得出来颇为高兴,仿佛也不再计较过去的那些事,也不计较他将自己软禁在这个地方,且一年多都不出现。章煜始终神色淡淡,观察冯太后的脸色,确实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未说什么。
两人在桌边坐了下来,气氛却并不怎么好,尴尬沉郁。膳厅里没有其他的人在,冯太后主动招呼章煜起用饭,大约试图缓解这样的气氛,章煜没有领情。冯太后便沉了脸,搁下筷子坐着看他。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后没好气地问。
章煜轻抬眼眸,笑又不笑,“不过是来看看您,还能有什么意思?”带了嘲讽的话令气氛更加不好,他微微停顿,继续说,“或者母后想与朕叙叙旧?谈谈三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三哥死的那一年,母后还记得他多大吗?”
话题转开顿时扯到了她第一个孩子身上,冯太后刹那间脸色骤变,暗自倒吸一口凉气。闭眼掩去眼底情绪,她复睁开,语气不稳道,“没事翻这么劳什子旧事做什么……何苦要揭哀家的伤疤?!”
她似面有痛色,不愿多说,颇为痛苦,内心却震惊。这么多年,从没有在皇帝口中再听到过这件事,原以为,他……冯太后不觉心情阴郁,那个时候他才五岁,如何能知道那样多?且一直瞒到现在。他之前,也的确对她孝敬的!
“朕以为,母后已经忘了。”他无什么情绪地说着,对冯太后脸色大变,未予理会,“您这会定是在想,那个时候朕才五岁,怎么会知道内情?但您莫非是也忘记了,朕为何会被父皇监、禁在苑书阁数年?”
冯太后脸色变得凝重,他在五岁的时候,做出了弑母之举,虽未得手,但叫先皇震怒……但她是知道的,先皇看似震怒将其监、禁,却到底喜欢他这股狠劲,表面监、禁实为保护,令他平稳地渡过了那一次危机。
可那个时候,她是与他仔细解释过的,那些事情与她没有关系,他明明信了。现在却又说出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倘若他一直都知道,也记得那些,何以之前……冯太后摸不透章煜的想法。
“你当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犯下了错事,哀家不怪你。”冯太后稳住了情绪,佯作听不懂章煜话里的意思。章煜当下笑了一声,冯太后略生出窘迫之意,又听得他凉凉说道,“母后一如既往地待朕好。”
冯太后到底沉默下去,章煜复转开了话题,却很快提起旁的事,“母后看着并不想同朕叙旧,说说最近的事也可以,譬如母后主动联系荣王这一桩,朕也是颇感兴趣的。”
一件,两件……冯太后眼眸微眯,轻笑了笑,“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荣王新近又添了位千金,哀家关心一下,有何不可?陛下到如今都无子嗣,哀家才是真的着急得紧。”
“唔……是指从小千金谈到兵权这样的关心吗?母后关心人的方式,还当真是特别得紧。”章煜刺她一句又跟着一句,句句不让。
章煜看着眼前的人,但觉得讽刺。如果只是当年的事情,碍着各方面,看在她是自己身生母亲、看在长姐的份上,都绝不会故意为难她。偏她一天比一天不知足,掌控不了他这个皇帝,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竟就意图扶持旁人上位,当真是可笑。
“陛下说的话,哀家并听不懂。”冯太后矢口否认,说话间面色不变又仿似正义凛然一般。
想到章煜不顺自己的意、想到他令自己难堪、想到他意图对冯家下手,冯太后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倒刺,拔、出、来便是连血带肉。
他才是真的忘记了,没有她这个母后在,他何以能够坐上这个位置?那时才十四岁的他,要怎么入先皇的眼?还不都是靠她的吗?!可如今坐稳了位置,他便统统地忘记了,还这样对她这个母后。
莫怪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小时候便做出弑母之举,也是情理之中。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绝对是信自己的母亲,也绝对做不出那样的忤逆之事!
冯太后沉默一瞬,又笑着斥责,“陛下当真是变了,若是过去,陛下都必然会相信哀家、维护哀家,也从来都孝顺哀家。可陛下为何变了?”
“陛下将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往哀家身上扣,阿嫤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妡儿岂能接受?朝臣要如何看待?难道陛下想要众叛亲离吗?!”
章煜不为所动,手指轻点了点桌面,冷笑着反问,“众叛亲离?看来您是当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将您和荣王之间通的消息告诉朕的……”这么多年,在他母后心里,竟真的将他当作了傀儡,以为他可以凭她摆弄!
冯太后思绪顿了顿,明了他话中意思,眉心微动却是心底一寒,脸上却笑着,“陛下是越来越厉害了……原是连荣王都拿下了。”
话锋一转,她又说道,“哀家最没有料到的是,陛下当真会对阿好动了情。原先,哀家都是想着,这个人变成了陛下的软肋,迟早会毁了陛下。现在,哀家又在想了,即使是毁在她的手上,陛下恐也是甘之如饴。”
“既是如此,在陛下来的路上,哀家亦使人送了封信出去,陛下可以猜一猜那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凭哀家对她的了解,即便哀家曾那样对她,她定还是劝过陛下来寒山行宫看哀家的,谁让哀家救过她、帮过她,她一直都觉得欠了哀家的恩情呢?”
“如果陛下今天是来接哀家回宫的,那信便不会送到她手上,只看起来,陛下并没有那般的心思。那么,而今哀家说的话,她到底会信几分呢?”
从冯太后口中听到了宋淑好的名字、再听到这样的话,章煜内心掀起波澜,面上尚且绷得住。他眼底带笑,轻慢瞥一眼冯太后,嘴角微弯,不见异色,反而与眼前的人说,“信又如何?朕有何惧?”
“煜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嘴硬。”冯太后微微一笑,徐徐说道。
……
章煜回到宫里时,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宋淑好已经从衙门先回到了宫里,但似乎没有在等章煜。她也没有叫人准备晚膳,尽管章煜在走之前与她说过会回来得早一些。
兰芳说阿好在殿内独自待着,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章煜面色一凛,甩袖大步走了进去。他的母后会在信里说什么……章煜并非一点都猜不到,尽管如此,他也不敢说阿好到底会怎么想。
走进正殿,入了隔间,章煜便看到宋淑好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连他进来了都似无所觉又似不大在意。他轻咳一声,须臾,宋淑好动作缓慢地抬头,眉头紧蹙,眼角似有残泪,看他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章煜顿时心下一紧,大步走上前,弯腰低声问,“怎么了?”想要伸手去揽她的肩安慰,只是在那一刻,章煜发现,自己却更担心会被她推开……竟不敢动作。
他心思沉沉,等着宋淑好开口。
阿好慢慢地站起了身,垂着脑袋立在章煜的面前,抿着唇,忍着没有再哭。章煜低头看她,片刻也没等到她告诉自己怎么了,不觉拧眉,压了嘴角。
章煜感觉时间过去特别地久,久到他也快要忍受不了,面前的人才有了动作。她拉过自己的手,紧紧握着,身子前倾,脑袋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前,深吸一气,缓缓开了口。
她语带残留的些许哭意,有些无法解释的样子,章煜一颗心都悬着,直到听到宋淑好说,“姨母也去了……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我好不好……”章煜难得怔了一下,追问,“所以你就哭了?”
宋淑好不大好意思地将脸往他胸前深埋了埋,点了一下头,稳住了情绪,又低声说道,“想起了娘亲,便一下没忍住……”她没有说,大约小日子近了也有点影响,因而情绪不大稳定。
还以为是……章煜没忍住笑了一下,悬着的心当即瞬时放下。宋淑好仰头,就看到章煜的笑容,越紧拧了眉,“陛下笑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章煜的表情,再回想前一刻他的样子,垂了垂眼睑,又问,“陛下去行宫,一切都顺利么?”章煜踏入隔间时,面上似乎带着一点隐忍之意,宋淑好未看得十分清楚,不很确定。
“嗯,没什么。”嘴上是这样说的,章煜却想知道,宋淑好是否收到了冯太后的信。他是不觉得冯太后有必要编假话唬他的,但她是还没有看到信还是已经看过了还是其他怎样……他现在完全不清楚。
想着摸不透,而万一宋淑好根本没有收到过所谓的信笺,自己主动说起反倒奇怪,章煜便先绕开了话题,问她,“是想要去与你姨母送丧吗?”
章煜为了令她皇后的身份体面些,提拔了郑家,将她的姨父封为了肃康伯,且赐住了肃康伯府。思及这些,阿好便摇头,她出现未必是好的。真的要去,也该等迟一些再去烧香祭拜。
“没有关系,想必表哥现在也是很忙的,去了反而添乱。”看到了章煜,阿好的情绪平复得很快,她也记起了另一件被忘在脑后的事。
阿好一手握着章煜的手掌,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仍是仰了脑袋,慢吞吞说,“差点被骗过去,陛下撒谎了罢?要是在行宫什么事都没有,太后娘娘为何会突然使人送信与我?”
章煜失笑,摸她的发,没有说话,阿好继续道,“不过……那封信我没有拆,也没有留,唔,已经烧没了,陛下会怪我吗?”
也许她不想看也该留给章煜看一眼,谁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呢?可她并不想将信留下,自己没有看的心思并且没有给章煜看的心思。大概不会是太好的内容罢,她恶意地揣测一次。
和太后娘娘之间无论是恩情或者是怨怼,于她而言,在太后娘娘一次次欲索她性命之时便已清算完了。既她于太后娘娘来说是随意揉搓、性命也不值一提的人,那她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可说。
阿好想,她同章煜说过唯一的一次去看看冯太后,除了是因为小公主听说冯太后身体不适心里担忧而拜托她,也是她自己迟疑。
她并没有希望冯太后一辈子都在行宫里待着,同样不希望章煜为难。但她清楚,章煜不会单纯为了她才没有接冯太后回宫。章煜很明白,她不那么介意这些。
想着想着,阿好又觉得,章煜当真是个麻烦呀……虽然最终没有能躲开,但是最开始想躲开他的想法无比正确……她无意识地轻叹了一口气。
见宋淑好兀自出神还叹气,章煜无言,拇指亲摁了摁她的脑门,“不介意也不怪你,但你叹气做什么?”她没有看过那信正合他的心意,而他一点都不好奇信里的内容。
“唔,就是在想,陛下还挺麻烦的。”阿好一贯诚实回答道。
章煜:“……”竟然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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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便被章煜养胖了不少,阿好站在照得见全身的铜镜前,细细看了看,觉得现在这样正好,不想继续再胖下去了。她今天休沐,没有去衙门,想着用过了早膳出宫去祭拜一回自己的姨母。
吃食摆上桌,她反是食欲不振,本是有些饿的,可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以后,便不大想用了。算着小日子本该来的时间已过去七八天,又突然出现这样的反应,阿好心有所觉,可未确定,又不想声张,便没有差人去请御医,也未说什么。
兰芳服侍宋淑好用饭,替她盛了小半碗鸡汁粥,复递了青瓷汤匙过去。阿好没让她服侍,喊兰芳一起坐下用饭,又发觉到了不对。
跟着章煜学了些武,阿好的五官聪敏许多,感观也变得更加敏锐。意识有道视线躲躲闪闪往她这边不时探过来,阿好一面接过汤匙,一面状似无意往那边睨了一眼。
不远处几名衣着统一的宫女规矩地立在那边,皆是垂着头,没有见谁奇怪的,她便收回目光。兰芳惯常是不会应她一起用膳的,每每退至一旁,待她有需要才会再次上前。
阿好低头准备用一点东西,闻到鸡汤的味道,却是忍不住反胃。一口东西还没有送到嘴边,恶心与干呕齐齐地出现,手中汤匙放下时没有控制好力道,与瓷碗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用帕子捂嘴干呕的同时,宋淑好余光注意着方才几名宫人的方向,便瞧见其中一人瑟缩了一下身子,又往她这般看了过来。兰芳注意到了宋淑好的异常,连忙走了过来,帮她顺着气。
宋淑好干呕了一会便缓过来了,只到底不大舒服,对眼前的早膳更彻底没有了食欲。兰芳在旁边问,“娘娘身体不舒服,可是使人去请御医?”已是这般,她不得不点了一下头,又让兰芳附耳过来。
耳语过两句,兰芳依着宋淑好的话看向了无端端不对劲的那名宫女,待站直身子,便板着脸走过去,准备将那人揪到外面,交给了小豆子仔细审问。
兰芳走近,那宫女好似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没有往其他地方跑,反而是不管不顾冲到宋淑好面前跪下了。兰芳忙护到宋淑好身前,将那宫女隔得远了些。待那宫女到得近前,宋淑好才看清楚她的脸,是有些眼熟的,可一时想不起。
“娘娘,您不记得奴婢了吗?”宫女扬着一张脸,看向了宋淑好,眼底有泪。宋淑好又再好好看了看她,有了些许印象,犹豫地询问,“翠儿?”那宫女听到这话,眼里的泪瞬时涌出来。
“奴婢是翠儿,娘娘还记得奴婢……”翠儿哭泣着说道,她像下定了决心,停顿了一下之后,眼中流露出丝丝坚毅,“娘娘,奴婢有一事相告。”她咬着牙,艰难地将一个又一个字挤出来,夹杂着掩不去的恐惧。
相比于最初那个瘦小的小姑娘,眼前的人长开了许多,宋淑好当真是不怎么认得她了。哪怕是她在宫里时,也不怎么会见到翠儿,偶尔见过一两次,看翠儿都似过得不错。
翠儿说,有人威胁她、逼她在宋淑好的茶水或者是吃食里面下毒,但她害怕,也记得宋淑好救过她的命,即便答应了那人的话也不忍下手。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看过来,心里始终犹豫迟疑。
兰芳惊讶掩嘴,看向宋淑好,却见她神色淡淡的,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她甚至颔首,先对翠儿道,“我还不能信你的话。”复侧过脸与兰芳说,“把人带下去罢,仔细查一查。”仍是先前的那般态度。
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兰芳才喊人将翠儿带了下去,内心一阵的后怕,却没忘记吩咐下去请御医到宣执殿。回到宋淑好的身边,兰芳低声道,“这翠儿当真是太奇怪了……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淑好没有接兰芳的话,自顾自站起了身,眸光微闪,不但没有了胃口,且彻底没了用饭的心思。过得半晌,宋淑好方与兰芳说,“等陛下迟些下了早朝,我会与他提放你出宫的事,没有别的意思,但你不必搅进来。”
兰芳微愣,惊讶得嘴巴微张反说不出一个字。
待到御医来了,宋淑好不着急诊脉,先托其将殿内的茶水、吃食等俱检查过了一遍,都没有被下过毒的迹象。尚且谈不上如何的心安,但至少心里有数。但想要在宣执殿动手,这本身就极为艰难。
事实上,她对翠儿的话半信半疑。没有全信是因为与翠儿不熟悉,相信是因为多少认可她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翠儿所表现出来的害怕与慌张,急迫与忙乱,都不像是假的。
宋淑好交待太监小豆子务必将翠儿看守好,而早间在殿内发生的事情也交待过兰芳不许透露出去半个字。如此,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便不怎么分得清是翠儿自己主动承认的,还是事情败露被揪出来的了。
完成过宋淑好吩咐的事,到得最后,御医终于得以隔着帐幔与宋淑好请脉。反复确认过三次,再隐晦地与宋淑好提了几个问题,最后再次进行确定般诊脉一次,那名御医方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徐徐说道,“恭喜皇后娘娘,从脉象上来看,皇后娘娘应是有喜了!”
听到这样的话,阿好心里先有了准备,情绪便不浓不烈。只是她抬眼,看到恰好下朝回来了的章煜。
他听见御医的话,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时竟傻愣住忘记迈步,阿好到底没忍住略掩了嘴,扑哧一笑道,“陛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