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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十六年,五月二十四。
大启后宫的御花园,纵万紫千红的春光不复,仍有碧树红花相映成趣。徐徐清风从湖面拂往水榭,撇去空气中的燥热,带着盛放荷花缕缕幽香。远处蝉鸣声一阵跟着一阵,咿咿呀呀不休不停。
古雅的轩榭中,宋淑好、凌霄与章妡分坐在黑鸡翅木雕花方桌旁,一面喝茶,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等章煜、章烨与夏明哲商议过朝事。水榭的一角,夏玉澄与章妧两个小家伙脑袋顶着脑袋,正凑在一起研究着孔明锁。
夏玉澄与章妧到底都还太小,并无法顺利的完成孔明锁的拼合,但他们都乐意尝试,且不吵不闹,便没有人阻止。说是一起研究,实则不过夏玉澄摆弄,章妧在旁边巴巴看。
她到底才一岁出头,离懂事的年纪还远着。此时摆着一张粉嫩又略有些肉乎乎的小脸,拿湿漉漉、黑亮亮的眼睛盯住夏玉澄手里的东西,偶尔伸出小爪子为他添一添乱。
“妹妹……”夏玉澄慢吞吞地喊得章妧一声,没有因为她的捣乱而生气或恼怒,他歪着头看了看章妧,好声好气的说,“不能着急的……”章妧学他的样子,也歪了歪脑袋,“哦”了一句。
凌霄托腮望着夏玉澄和章妧一本正经说话,悠悠笑道,“两个小屁孩……”伸手摸摸自己鼓胀胀的肚子,很快她和章烨也会有个小屁孩了。而今的凌霄已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距离生产不过是四个月的时间。
不像宋淑好与章妡怀孕时多少折腾,从发现有了身孕一直到现在,除去在饭食上口味略有变化之外,凌霄几乎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她吃得好、睡得香,手里的事都交了出去,全无忧虑,因而胖了许多,已然是圆鼓鼓的脸,箩大的身子。
“我家澄儿多乖呢,这样小就会照顾妹妹了。”章妡对凌霄小屁孩的评论不甚满意,主动替自己儿子辩驳。夏玉澄从出生起就乖巧得不行,章妡甚至希望他能更活泼一些,可这又强求不得。
宋淑好笑着听章妡与凌霄拌嘴,忽有所感,转头看向了水榭外。远处,章煜、宁王和夏明哲正大踏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她笑意深深,扭头与章妧说道,“妧儿,爹爹来接我们了。”
章妧迈着小短腿走到宋淑好身旁,将脸隔着裙摆贴在她的大腿上,小声地嘟囔了两句,“爹爹臭,不要爹爹。”连小嘴也噘了起来,不甚开心的样子。
夏玉澄也走到章妡身旁,拿软乎乎的小手去握住了自个娘亲的,仰头看她,认真地说,“娘,去接爹爹。”章妡笑了笑,“不必,爹爹自己会来找我们。”夏玉澄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只有凌霄稳坐不动,她一起一坐都要挺着个大肚子,实在不方便。反正章烨会屁颠屁颠过来找她,她完全没有必要折腾自己。
自前一年冯太后的那出闹剧过后,从前关乎到凌霄与宋淑好的那些暗藏机锋的事便再生不出波澜。这不得不说是章煜的功劳,他为了将那些隐患解决,费了不少的心思。
聂韶光最终没有受到处置,但她心有歉疚,又对世事不抱念想,终是做出削发为尼、余生相伴青灯古佛的决定。而今在庵子里,过得清贫却也平和。从前身上掩不去的戾气,尽数消失。
她的哥哥聂志远,或是因章煜放过聂家心存感激,或是还有别的心事,总之,他主动请缨,镇守边关,远离了临安城。后来,宋淑好曾听方蓉说过一句,聂志远在边关成了亲,娶的正是桐城太守张文舟的女儿张秀莹。
章煜、宁王与夏明哲三人不多会功夫便走到了水榭,宁王扶着凌霄起了身,带她回宁王府。夏明哲一手抱起夏玉澄,一手牵着章妡,也回小公主府去。水榭里转眼只剩下章煜、宋淑好与章妧。
对于章妧这个女儿,作为亲爹的章煜,除去喜爱、疼爱、宠爱,便或许只能用溺爱形容。然而,章妧无故并不是很领他的情。
譬如此时,章煜将章妧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上,章妧偏拿一双小手推他的脸,扁着嘴喊,“不要爹爹,不要爹爹……”眼底即刻蓄了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看她嘤嘤嘤地就要哭起来,章煜挑着眉,无辜问,“为什么不要爹爹?爹爹对你不够好吗?”说着又开始诱哄章妧,“爹爹给你买小糖人,买只大凤凰样的,妧儿想不想要?”
宋淑好站了起来,听见章煜的话,便说,“买了她也瞧不过一刻钟就丢开,次次都是浪费。”她并不怎么赞同章煜的这种做派,只会将女儿宠坏。章煜剑眉一扬,看一眼章妧,便道,“那又怎么了?只要妧儿喜欢,她想怎样都可以。”
仿佛是明白宋淑好的意思,章妧哼哼地对章煜说了句,“不要,不要”,便泪眼汪汪望着宋淑好,扭着小身子就要往她怀里扑,压根不怕摔下去,无所顾忌。
宋淑好不得不将章妧抱了过来,细看看章煜的样子,她抿唇,又问,“陛下是有高兴的事儿吧?”章妧到得娘亲怀里,瞬时变得十分乖巧,趴在她的胸前,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章煜。
章煜颔首,算是肯定了宋淑好的话,而后解释,“长姐要回来了,已经上了路,能够赶到八月中秋前到临安。”章嫤去大宛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便意味着,章煜有两年没见过自己姐姐。
而今总算是能见到了,如何会不高兴?
宋淑好亦觉得惊喜,笑说,“那当真是一件喜事了,妧儿都还没有见过她的大姑姑呢,第一次见面可得好生打扮一番才行。”
章煜翘着嘴角,手臂绕到宋淑好背后轻拥住她,宠溺道,“你的女儿,怎么打扮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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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章嫤递回来的消息所说的那般,她赶在八月中秋之前回到了临安城。只是,在见到她的时候,无论是章煜、宋淑好,还是章妡、宁王俱都一下愣住,章妡甚至没忍住惊呼,“长姐,你有身孕了?!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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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静姝微红着脸斜眼瞪章延,章延仰头望着梁顶,默默无语……连表白都被人提前给捅破了,这到底还有个什么意思?
章延想着“反正她都已经知道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得了”,径自牵了陆静姝的手腕,隔着衣料握着没有肌肤的接触,拉着她从屏风后边直接偷偷溜出了永福宫。
宫人们皆不敢抬头,章延只牵着陆静姝的手腕出去正殿后,便自觉的松开了,心里却是分外不舍……没有名分连小手都不敢拉,虐心啊。
两人一路出了永福宫,谁都没有说话。
从永福宫出来,章延轻吁出一口气,又顷刻间化作一团白雾。他扭头,才发现陆静姝被他这么带了出来也没有加上先前脱下的斗篷,不由叹了口气。
“鲁莽将你带出来却忘记外边冷得厉害了。”章延歉疚说道,便吩咐夏川回去永福宫替陆静姝将斗篷取过来。
陆静姝确实感觉冷,便没有推辞,只是道,“谢谢大皇子殿下。”语气之中,含着疏离之意。
章延本想着一鼓作气,干脆与陆静姝都坦白交待,哪知听她这般的语气,竟有些犹豫了。
他脑子有些混乱,可动作迅速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动作温柔替陆静姝披上,说,“暂且披着,摸冻着了,待夏川取了斗篷来再还与我便可。”
陆静姝见他眉间隐有愁色,轻扯了扯身上的大氅,最后没有说什么。
“一起走走罢。”章延看陆静姝没有拒绝,欣喜之余,又不由叹息说道。他到底明白,陆静姝没有拒绝,意味着什么。可他方才一瞬间到底还是害怕了……怕不知晓过去事情的她,不再……
陆静姝依旧没有拒绝,虽也没有答应,但沉默跟在章延的身后。
太阳高悬皓空,冬日阳光打在人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两个人都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章延思考着怎么开口与她说清楚才好,又怕吓着了她,陆静姝低着头却不知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两个人走得不快也不慢,章延专门拣了宫人较少的路来走。就在这样的无话可说之中,他们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离梅林不远的地方。悠悠飘来的梅香伴着寒凉空气吸入心肺,却是一阵说不出的清冽之感。
因为章延挑的路较为偏僻,以致于夏川追上来,多少费了时间。章延和陆静姝继续走到梅林外,夏川终于拿着陆静姝的斗篷追上了他们。
章延接过斗篷便吩咐夏川和宫人都暂且退下,夏川却道带了周太后的话,说若是他们走到了梅林,记得折几枝梅回去也给她赏一赏。
夏川一边说着一边瞧见章延额角青筋隐隐凸显,说毕之后,连忙领着宫人退了下去。章延轻揉额角,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么,就算知道他或者会来梅林,至于这么毫不留情的拆穿么,母后?此时此刻,章延心里的小人已是负手望天,默默流泪。
他收回手,看向陆静姝,见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说,“大氅总归还是薄了些,便换上斗篷罢。”
陆静姝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扯上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章延,再接过他手里的自家的斗篷自顾自穿好了。
章延也不穿大氅了,只牢牢盯着陆静姝,问,“生气了?”陆静姝摇头,他又说,“我命内侍交给你的那些信,你收到了吗?”
陆静姝点头,章延继续问,“你……看那些信了吗?”话语中带着几分不肯定。仍旧没有出声,陆静姝继续点头。
章延却笑了起来,“你看过那些信了,所以明白了我的心,对不对?”笑容温煦,声音带着一股难言的诱惑。
陆静姝抬眼看他一下,垂下眼睑,终于开口,说,“不明白。”
“那我现在说,我一直都倾慕于你,你明白么?”章延也是第一次与人表白,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暗含一丝藏不住的紧张,脸颊竟微微发红。
陆静姝不为所动,继续给了他同样的三个字,“不明白。”
章延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只得放下面子,舔着一张微红的脸,问,“那要怎么样你才能明白……”
陆静姝抬起了眼皮,一动不动看着他,“怎么样都还是不明白。”她似也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移开了眼睛,小声道,“殿下明明说会写信,还说要我记得殿下。”
章延也小声说,“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大皇子了,我是庆王了,在外人面前,得喊我庆王爷。”
陆静姝自觉失言,点头应下,章延继续压着声音说,“我写信了,不是么?你都收到了,写了很多信,对不对?”他眼里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早已没了先前乱七八糟的情绪。
“哦。”发觉自己这是被章延摆了一道,陆静姝彻底移开眼,却不再说话。章延知她已经气消了大半,才真的与她解释。
“你走的时候才八岁,我若与你时常通信对你并不好,我才只写了信给你的哥哥承恩。待你与老师回到帝都时,你的年岁已是不小,不能毁了你的名声。你知道,咱们现在这么站在一处,都是于理不合……”去他的于理不合!
陆静姝叹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章延的对手,只是小声问,“庆王爷既知于理不合,为何还要这般?”
章延却立刻变得得意了起来,“你现在十三岁了呀,马上年节一过就十四了,只消一年便及笄。十三岁,该定亲了。我现在是庆王了,正需要一个王妃。”
“庆王现在这是在诱导我与庆王私相授受、暗通曲款么?”陆静姝心知这种事情,不说她对面前的人是何感觉也定不能够答应什么。
“你放心。”章延知她心思,继续说,“不日,便差媒人前往陆府纳采。”
“我成婚之后,便必须得离开帝都,去往封地了。”章延话说得简单,可里边藏着别的意思,陆静姝听明白了。
他成婚后,就得前往封地了。陆静姝若嫁他的话,则必须面临着与父母分隔两地,时常不能够见面的情况。章延这是在暗示她珍惜这后面难有的与父母亲人在一起的时间。
“我素有一心愿,乃携所爱之人游遍大启,快意山水。我却唯独不知那人是否愿意,每每想到都甚难心安。”
“她若与你有一般心思,便不会不愿意。”陆静姝低声说道,“臣女在宫内留得太久,该出宫回府去了。”
章延听到陆静姝的那句话,顿时心旷神怡,暗自偷笑,愈是热切的看着陆静姝,身后的大尾巴努力的摇啊摇啊,摇得十分欢快。
“母后说,得折了梅送去永福宫,你怕是不能就这么离宫。”陆静姝只得点头,然后硬着头皮、红着脸与章延一起到林间折梅。
他们回到永福宫,章逸早已经离开了,周太后笑着坐在殿中,眉宇间满满都是开心之色。
章延命宫人将梅枝插好在花瓶内,周太后瞧了瞧,道自己甚为喜欢,问也不问,赏了陆静姝许多东西。陆静姝推辞不去,只好收下了。
周太后却没有留下陆静姝用膳,只命了温尚宫亲自随着轿辇,务必将陆静姝安全送回陆府去。周太后的这一举动,既是彰显自己对陆静姝的格外喜爱,也是要章延放心而不自己偷偷去送陆静姝回府。
她自己的儿子,她还能不明白的么?只看到章延的神色,周太后已经明白,事情多半是解决得很好,两个人估摸着谈得很不错。
陆静姝走了之后,周太后连忙乐呵呵的问自己的儿子,“怎么样?阿延,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母后?”
章延本来是笑容满面,听到周太后的这话,即刻便板起了脸,不大愉快地喊了一声,“母后。”
周太后哪里不知他就是做做样子,丝毫也不怕他,只是继续笑呵呵问,“这是怎么了?”
章延别她一眼,闷闷的,说道,“我本计划着,来一场惊心动魄、美妙非常的再会……现在么,惊心动魄,勉强是有的,美妙非常,半点边都沾不上。”
周太后却道,“印象深刻,这个必定是有的,母后保证。”
……谁要您这么个保证啊?!章延想起这个就十分郁闷,“就连表白,都这么仓促,我本计划着,什么花前月下,月上柳梢,气氛刚好……嗯,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周太后一愣,继而大笑。周太后直笑得弯了腰,笑得章延差点儿拂袖而去,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连连道歉。
“这事,母后真不是故意的……阿延,别生气了啊,没事啊,现在这样,也蛮好的,一点都不坏,真的……”
周太后的话还没有说完,章延涨红着脸,这一次是真的拂袖而去了……周太后看着章延因恼羞成怒而愤愤离去的背影,不由乐得再次大笑起来,肚子都笑疼了,又赶紧喊了名宫女过来帮她揉一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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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去之后,暖春三月之际,在周太后的安排之下,章延与陆静姝的婚事定了下来。陆静姝明年五月及笄,因而他们的婚礼定在了六月份。
皇帝的嫡亲兄弟,太后的嫡子、长子成婚,待婚事定下来了之后,周太后便吩咐着庆王府的宫人慢慢的一点一点开始准备起来了。
定下了婚事之后,章延光明正大的给陆静姝写信,一封一封的情书,从宫里送到了陆府去,一封封的回信又从陆府传回宫里。
也不是有那么多的话说,很多时候就是满纸都是废话,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话。
譬如说:我今天吃了一道翡翠珍珠,味道还可以,估计合你的胃口,下次你也尝尝;那边就回信说,好啊,下次我也尝尝,翡翠珍珠,听着还蛮有趣的。
旁人看了,直要浑身鸡皮疙瘩都抖了一地,可他们两个人,不亦乐乎……
有一次,陆静姝给章延回信,太过认真,结果陆静好来寻她,她没有发觉便被自己的妹妹偷看到了,然后就整整被取笑了一个月……自那之后,陆静姝每次要给章延回信的话,都必定命阿禾与阿苗牢牢守住房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如临大敌。
陆静姝待嫁的这一年时间,在轻松快乐中渡过了。章延偶尔会来陆府,偷偷地见上她一面。
两人婚事既已定下,陆老爷和陆夫人便都睁只眼闭只眼,陆承恩与章延交好自然不会横加阻拦……至于陆静好么,每一次,章延都会带点好吃的或者好玩的给自己这个未来的小姨子,把陆静好哄得乖乖顺顺的,也并不来破坏。
章延把哄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子的功力,发挥到了最佳状态,加上早早的攻下了小舅子。他到了陆家之后,陆家众人待她可谓是宾至如归,他在陆家如鱼得水,时有快乐的事情。
陆静姝及笄的这一天,周太后亲自为她主持,来陆府道喜的人自是非常多,几乎挤满了陆府的庭院。陆静姝的这个及笄礼,很是热闹。
前一天晚上,章延偷偷翻墙到陆家来见陆静姝,差点没被家丁发现给打出来。半夜三更,没睡着的陆静姝披着衣服从窗户与他说话,章延却道,“怕你会睡不着大发慈悲来找你说说话,让你看看我。这是你及笄前,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
陆静姝听着章延这臭不要脸的话,默默无语。
及笄之后,还没过上一个月,就到了陆静姝出嫁的日子了。日子未逼近时,倒是还好,没有那么舍不得,可真的临到出嫁前夜,却是丝毫睡意也无。
章延又一次翻墙进来了……
陆静姝依旧是披着衣服站在窗户旁与他说话,成婚之前,本不该见面的,可章延来了她也就见了。借用章延很不顾形象的一句话便是,去他的于理不合……借用章延很不顾形象的一句话便是,去他的于理不合……借用章延很不顾形象的一句话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