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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宫之后,宋尧旭重新忙碌起弘初帝的寿宴,祁子臻也开始继续他最后那一小段的谱曲。
心结被宋尧旭解开,这次谱曲之后祁子臻不再像之前一般剔除他融入在乐曲中的情感,反而就着他的情感不断完善。
直至寿宴当日早晨,祁子臻才正式将整首曲子完成。
他没有时间试着从头到尾来一遍,但他也不担心,毕竟二十余年的功底可不是白费的。
献乐的环节被安排于午间赐宴的宴席上,早晨时宋尧旭还要同弘初帝一道前往国师塔前的祭祀台进行祭祀仪式。
宋尧旭在临走之前专门到祁子臻房中找了他一趟。
祁子臻已经换上宋尧旭为他准备的洁白华服,在他进来时正好在打理自己的头发。
“殿下?”他开门,见到来者是宋尧旭时还有些诧异。
这会儿宋尧旭已穿上杏色礼服,上绣大片滚金祥龙纹样,头戴一顶鎏金玉冠,立于春色之前,柔和雅致。
祁子臻有一瞬的晃神,随后才问:“殿下怎么来了?”
宋尧旭莞尔笑笑,眸底却染上几分担忧,开口询问:“今日午间你便要进行演奏了,如今准备得如何?午间宴席高官大臣都在,可会觉得紧张?”
听见他的问题,祁子臻微挑眉,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怎么觉着,殿下比我还紧张?殿下放心罢,论石琴演奏,我敢担保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说话间,他的态度和缓,神色淡然,唯有眸间流转出一分从容不迫的自信,光彩耀眼。
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风采意气。
宋尧旭停顿片刻,彻底放下心来,笑着说:“好,那我等着子臻的演奏。”
祁子臻向他颔首致意,继续说:“祭祀仪式也将要开始,殿下赶快过去罢,这等大事可莫要错过吉时了。”
“嗯,我们晚些时候见。”宋尧旭笑笑,转身同催了他许久的宫人一道离开。
祁子臻目送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后才轻吐一口气,回到房间尽快收拾完余下的事情,随后便静待午间宴席开始。
此次的天子诞辰赐宴同寻常节日赐宴不同,为表示天子与民同乐,诞辰普天同庆,赐宴特地设在宫殿之外,露天进行。再由特调的御林军分布四处,确保宴席时的安全。
而祁子臻作为途中献乐者,同献舞的舞女一同等候在重重包围之外,直到受到召见方可入内献礼。
途中有不少舞女对祁子臻这个陌生少年和他面前的乐器很感兴趣,跑过来想同他说话,都被他用冷淡的态度几句话打发回去。
他抬头看着被白云层层裹住的天空,还有隐约露出一角却始终被厚厚的云层所遮盖的太阳。
凌朝素来喜欢将大日子的天气同气运联系起来,这太阳在天子诞辰日里如此不给面子,只怕到时候坊间又要多出些关于弘初帝不好的传闻了。
很快,祁子臻又将视线收回,恢复漠然冷清的模样。
他只效忠于宋尧旭,弘初帝会有些什么传闻皆与他无关。如今他只希望能快些开始,早点结束,好让他能回东宫去填填他愈发空荡荡的肚子。
不过……今日在东宫的午膳,恐怕就是他在东宫中吃的最后一顿了。
弘初帝寿宴结束,以筹备献礼为由暂住在东宫的他便没有理由继续待在东宫内,否则很容易会遭人诟病,对宋尧旭造成不利影响。
祁子臻暗自在心底叹口气,反而又不希望寿宴那么快开始了。
但不管他究竟希不希望开始,宴席还是照常进行着。
原本侯在外边的舞女是最先要进去献舞的,等她们离开了好一阵子之后,又有太监告知祁子臻轮到他了。
他颔首谢过传话太监,同被宋尧旭专门留在他身侧帮他抬石琴的崔良一道步入宴席区内。
祁子臻走得不快,姿态从容淡雅,一袭洁白华服上绣有大簇栩栩如生的银花暗纹,华丽而又含蓄。虽说他年纪未至及冠,但在今日这个重要场合中破例佩戴上一顶白玉冠,吹落的细白流苏随着他的走动同发丝交错晃动。
他的身板端正,缓缓走到百官之中,面容冷清,好似一朵雪山白莲,无端带着拒人千里的高雅。
祁子臻略略往高位上扫视一眼,就见到弘初帝、皇后、宋尧旭、宁清卫以及观王宋平都在场。
最终他对上宋尧旭眸底惊艳,勾唇朝他微微一笑,笑意极浅,却更显耀眼风采。
随后祁子臻缓慢跪地行礼,将高位上的逐个“参见”了一遍。
他挺直着腰板,态度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风骨傲气。
天子赐宴之下,百官不敢随意出声,但视线都不自觉地放在中间的白衣少年身上。
在座的大多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演奏尚未开始他们便察觉出这少年的气质不凡,隐隐带上些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的打量。
宁清卫在高位中最不起眼的位置,他扫视了一眼百官的神情,随后敛眸,轻轻抚摸怀中安静的灵宁,沉默地将视线放在最焦点的祁子臻身上。
弘初帝看起来对祁子臻的姿态很满意,心情很不错地让他平身,开始演奏。
祁子臻谢恩领命,待崔良将石琴放置在小桌子之上后,缓缓跪坐在小蒲团上,双手搭在石琴之上。
“叮——”
清脆的声响骤然跃出,如同一注泉眼,蓦然涌出潺潺泉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琴音上。清冽的琴音缓缓流淌在百官之中,声音不大,稍远些的官员还须得听得仔细。
“叮叮叮”的清脆在祁子臻指尖中跳跃出一幅清丽的画卷,可是紧接着又倏地急转直下,宛若落入朦胧沉闷的迷雾当中,迷茫、徘徊。
通灵的琴音被蒙上薄纱似的愁绪,听不真切,辩不分明,似梦似幻。如同落入遍地干涸的荒凉当中,通透中掺上杂质,愁绪中更添悲凉。
琴音渐趋缥缈,轻飘飘地逸散在沉闷的空气之中。
就在众人以为此曲将就此收尾时,忽地似乎有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祁子臻的指尖微移,陡然敲出一个突兀地杂音。然而下一刻,原本的杂音柔和地融进了全新的、轻灵的音调,就像干涸的河道内陡然被辟出另一条通道,重新注入源源不断的清水。
清风一转,树影婆娑,潺潺流水,叮叮泉响。
仿佛只是春风拂过之际,簌簌声响之下,拨云见日,颓败万物都被柔风甘雨浸润,恢复亘古长久的生机。
与此同时,层层叠叠的厚云一点点散开,耀眼而又柔和的光辉散在京城的每一处,洒在皇宫中的每一角,更落在祁子臻身上,为他披上一层暖黄轻纱。
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带上了诧异与惊艳。
然而祁子臻并不知晓外界的变化,他已经全然沉浸在乐曲当中。与其说他在奏乐,不如说他只是随着乐曲的意愿将它具化出来,只是凭着音符与音符之间巧妙紧密的联系,将整首乐曲如画卷般铺陈展开。
在这乐曲之中,只有超脱出世间的纯粹无暇。
然而就在曲调进行到最高潮时,一声轻轻的猫叫戛然打断了整首乐曲。
祁子臻骤然从乐曲中抽身,指尖一顿,整首曲子戛然而止。
而这时,罪魁祸首灵宁忽地从宁清卫怀中跳出来,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祁子臻面前,跳上他的石琴,仰头对他喵叫一声。
祁子臻对上灵宁干净纯粹的异瞳,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着文武百官还有皇帝的面他也不好先哄猫,而且作为献礼的乐曲被突然打断,这可是一种大不敬。
祁子臻下意识抬头看向宁清卫,原本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百官也同时看向了高位角落里坐着的国师。
忽然成为目光焦点的宁清卫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祁子臻面前,将他扶起。
祁子臻还没搞清楚状况,懵懵懂懂地顺着宁清卫的搀扶站起身,就见宁清卫又转身面向弘初帝,拱手道:“祁公子之乐使陛下诞辰日拨云见日,此乃祥瑞之兆,圣猫灵宁亦对其表露亲近,可见祁公子琴艺超群,气运非凡。
“臣请纳其入我国师塔,望陛下允诺。”
此话一出,祁子臻就听见耳边传来零零散散的吸气声。
在凌朝,国师之位十分尊贵,而国师之位的传承由现任国师于在任时挑选,通常被挑选者都是据在任国师说能保佑国运繁荣昌盛之人。
而且国师之位从不看地位尊卑,只要是得了国师一句“气运非凡”评价的人,都可搬入国师塔,成为国师的继任者。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别说旁人震惊,连祁子臻本人都全然愣住了,直到弘初帝欢喜应允,直到他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抱着灵宁回了东宫都没反应过来。
他对今生的规划最多就是在宋尧旭的身后默默辅佐,不需要任何官职,不需要任何地位,待到宋尧旭能够君临天下的那一日便转身去往乡野,过他的闲云野鹤隐士生活。
就算宋尧旭给了他什么一官半职的,他也会在宋尧旭功成名就之日辞官离开。
他可从未想过成为终身任职不找到接班人就退不了休的国师。
“喵~”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祁子臻的心绪,灵宁在他怀中轻轻蹭了一下,撒娇似的要他揉。
祁子臻拍了拍它的毛,反而将它放到了地上,自己走到窗边去望着院墙内的花草。
在离开宴席前,宁清卫说了等会儿会在到东宫来找他,让他可以在这个期间内考虑一下要不要入国师塔。
一旦入了国师塔,就意味着明面上要和宋尧旭划清界限,也意味着在他找到自己的继任者之前,他会一直与宋尧旭有接触。
祁子臻清楚自己的心思,也清楚自己与宋尧旭之间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会越过那一步,争取在宋尧旭正式纳后宫之前抽身离开。
倘若入了国师塔,他又何时抽得了身?
他沉默地看着院墙附近花草摇曳,生机勃勃地沐浴在午间阳光之下。
半晌后,他转身回房,静静地等着宴席结束。
祁子臻的献乐本就是宴席后半场,没过多会儿他便先听到了宋尧旭敲门的声音:“子臻,你在房中么?”
他起身去开门,只见到笑意吟吟的宋尧旭,没有瞧见宁清卫的身影。
“是找国师吗?”宋尧旭轻笑着问,随后直接解释,“宴席后国师与父皇还有事情商讨,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祁子臻点点头,让宋尧旭先进来。
最热情的还属被祁子臻冷落了的灵宁,在宋尧旭进来后喵叫一声就跳进他的怀里。
宋尧旭轻笑着把猫抱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一边到桌子前坐下。
祁子臻顺手给宋尧旭倒了杯茶,问:“殿下是想来问我要不要去国师塔吗?”
“还是被你猜到了。”宋尧旭不否认,莞尔笑笑。
祁子臻坐在宋尧旭对面,抬眸看着他:“那殿下希望我去吗?”
许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问,宋尧旭眸中带上几分疑惑,还是笑着回答:“当然是希望。于公,国师之位并非寻常人等可以继任,这可是一大机缘。于私……”
宋尧旭顿了一下,之后才继续说:“比起回到丞相府,若是你去国师塔的话,我反而更容易能同你见面。”
祁子臻握着茶杯的指尖微蜷,避开宋尧旭真挚的目光。
恰在这时,崔良在门口说国师已经到前厅了。
他微不可察地松口气,和宋尧旭告退后径直到前厅去见宁清卫。
宁清卫依旧穿着一身素雅黑衣,面容被面具遮住大半,叫人看不请他的神色。
祁子臻进去时宁清卫看着已等候多时,抬手示意让他也入座。
他也不同宁清卫客气,坐到另一侧的座位上之后开门见山地说:“国师大人,我想我还是打算拒绝进入国师塔。”
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回答,宁清卫没什么反应,轻抿一口茶水后问:“理由呢?”
祁子臻垂眸,搬出之前想好的理由:“首先我除却石琴外别的东西会的不多,恐怕难以胜任国师之职。其次我已答应太子殿下,将辅佐他至君临天下之日。国师之职与太子皇族一脉不得有过多接触,与我而言恐怕多有不便。”
听完,宁清卫应了个鼻音,缓缓将茶杯放下,不疾不徐地说:“当国师无需过多技能,只要善于在不同场合信口胡诌即可。”
他的嗓音同往常一般冷清平静,听着好似在一本正经说些什么,可是细细一品又感觉哪里不太对。
“信、信口胡诌?”祁子臻一时间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谁知宁清卫又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后忽然开口:“我近日观星时察觉,少塔主年幼时沉寂,气运之中阴者为盛。然祭祀者,须为阳盛之气方可护我朝国运。所谓阴阳相合,若少塔主能与阳盛之气者多加相处,亦可调和幼时沉淀阴郁。而我朝阳盛之至者,除天子外,唯太子莫属。”
七弯八绕的一句话祁子臻没听懂多少,但听清了这背后的意思就是这随口胡诌出的一段话,就可以让他继续同宋尧旭相处,甚至是继续住在东宫。
祁子臻感觉曾经国师在他面前略有些神秘而高大上的形象彻底崩塌。
不过从方才宁清卫的话中,祁子臻也听出了国师之位非他莫属的意思,眸底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后才问:“为何是我?”
“祁公子琴艺超群,气运非凡。”宁清卫照搬了在宴席上时的那句话。
经过刚才信口胡诌的洗礼,祁子臻这回只是直直地看着宁清卫。
看出他这次不信,宁清卫过了好半会儿后才轻声开口:“因为这本就是你的位置。”
祁子臻微微一愣,对上宁清卫专注而认真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宁清卫不仅仅是在看他,也在看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祁子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