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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晟揭开她遮面的扇子,问:“笑什么?”
青青道:“想起赵老爷那张黑锅底一样的脸便觉着好笑。”
“安南侯不过严肃了些。”
“他早年间领过水师,又在云贵多水多山之地打过仗,想来可以一试,不过你手头上能用的人大约都已经考虑过了,这时候还不下令提拔,恐怕是朝中有阻碍,一呢,赵乾是前朝旧臣,二又是汉人,总归是不可靠,唯恐他届时领军临阵倒戈可怎么好……”
“确实如此。”陆晟松开她的头发,正色道,“你有什么看法?”
青青粲然一笑,“我只觉得这两点担忧都是实情,不过天下哪有必胜之战,在胜负之间你不也赌过好几回了?这一回又怕什么?”她捏着团扇往他胸上顶了顶,又娇又精,似关山雪原下一只探头探脑的小狐狸,谈笑间,她忽而低声道:“镇国大将军,可别叫老天爷小瞧了你。”
镇国将军,原是前朝封号。
☆、第26章
青青第二十六章
她眼中透出好整以暇的神色,她与他之间,头一次出现强弱倒置的局面,她出谜题,等他皱眉深思,破此谜局。
陆晟缓缓捏着她的手问:“朕以为你不管这些。”
这话听着实在危险,是与否,两方都是悬崖绝壁。
“我原是不管的,但偏就喜欢看你为难,不管也要管了。”
陆晟听完,半晌未能答话,只低下头默然无语。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派,垂目不语时已足够让身边人胆战心惊,但青青仿佛没瞧见,自顾自捏着手里那只美人团扇,仿佛能从逗猫赏春的仕女身上瞧出些不一般的故事。
直到等得日头都往西去,陆晟才在沉默中抬眼看她,单薄的唇微微上翘,浮起点点若有若无的笑,“朕为难?何以见得?”
青青道:“想要做明君、仁君,骨子里却是山海关外与狼群争食的猎人,是与非、善与恶之间究竟要如何取舍呢?皇上不愿决堤,令九江下游百姓生灵涂炭,却又不想停滞不前,让南军占了先机,进退维谷,好生艰难,却又漏了一条——”
“哪一条?”
“你们个个都以为汉人懦弱,却忘了我哥哥能坐上太子之位,靠的得绝不是谄媚讨好,哪怕是万中之一,南军也有可能由淮南绕行,在长江上游决堤,令你九江驻军顷刻间灰飞烟灭。陆大将军,争天下哪里顾得上仁义,你从前不也屠定真、定远、同山三城,怎么入了宫,反倒是畏首畏尾起来?可真叫人失望。”
她句句带刺,他却并未动怒,只是反复揉捏着她的手,似白玉、似晨霜,让人爱不释手。
陆晟轻叹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见青青说:“你终于尝到了吧。得到未必是好,天下在手,患得患失。从前旗下三千游民,却踌躇满志。对人,亦是如此。”
“怎么说?”
青青靠过来,望着他狭长漆黑的眼,“一如我,从前在陆震霆手上,你得不到,又想得到,自然日日锥心,急不可耐。日后入了宫,放在身边,必定是平凡无奇,可有可无了。”
陆晟挑眉,“你不愿入宫?”
青青道:“也说不上愿或不愿。宫里呆久了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命数多数时候于己无关,都在圣上翻云覆雨手。圣上想要,我没有不给的。”
她说完,他听完。
起先是满意,他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这类熬鹰驯马的快*感,许多时候他甚至期望这只鹰、这匹马不要过快屈服,以免他胸中许久不曾体会过的快乐戛然而止。然而他回味些许,忽然间幡然醒悟,眼前单薄倨傲的少女,已经将他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看透了他的野心、也读懂了他的卑劣,先前的志得意满一瞬间烟消云散,愤怒代替快*感冲上头顶,陆晟变了一张脸,墨一般深黑的眼眸里杀心浮现。
他眼前的人太过危险,已然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或许杀了她才是最佳选择。
青青却仿佛是个没心肝也没惧意的人,忽然间,她伸手触碰他侧脸,轻声说:“你若能成全我,我自然也感激。”
陆晟捏紧了拳头,冷声说:“你想的倒美!”
过后亦不等她再回应,掌心托住她后脑,带着沉重的呼吸压过去,扫倒了小几上的杯盏,引出哗啦啦好大一阵声响,那美人团扇也落了地,滴溜溜滚到门缝底下,仿佛是在替榻上藤缠树一般纠缠的男与女望风守门。
陆晟今次与往常不同,仿佛是当真被她的一番话激怒,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给了她,沉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又有他沾着春茶苦涩的舌尖,霸道地勾住了她的,在交缠的呼吸声中来回探寻着她的极限、她舌底隐秘的香甜。
这一吻,吻得她眼前天昏地暗,仿佛是魂魄在周边游走一回,才等到他结束,留恋着离开她被吮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却还仍然占着她半边身子,霸道地依着她,一并斜躺在塌上。
青青的头发乱了,因她方才挣扎,发根还溢出些许濡湿的汗,发际线上细软的绒毛都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这时候才显出些孩子气。
陆晟抬手抹开她额上乱发,他掌心的茧摩擦她细嫩的皮肤,带来微微的疼,但她没力气理会。她低眉瞧见自己的衣襟乱了,露出一大片白的刺眼的皮肤,倒像是将将与人云翻雨覆,正是春意绻浓的时候。
然而她这厢却不得不佩服起陆晟来,他已然恢复成一张清心寡欲的面孔,仿佛对女人天生就没有半点兴趣,方才那一位在她身上痴狂的男人是谁?竟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陆晟踢她拉好衣襟,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等进了宫再说。”
青青粲然一笑,“我倒是没所谓。”
“你看重这个,朕知道你说这话是存心气人。”他用手轻抚她眉心,“往后再不可如此,朕也不是回回都忍得住的。”
“那更好……”
“上一回的事,你还想再尝尝?”
他又提那事,青青顿时没了气焰,抿紧了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她心思再深,也逃不过他的五指山,偶然为之已是大胜,不敢再得寸进尺。
陆晟大约是累了,将头枕在青青右肩上,交代说:“今日让他们来,也是为你今后打算,宫中凶险,你总要当心。”
青青道:“你怕我死在淑妃手上?”
陆晟答:“朕的宫里不会有这样的腌脏事儿。”
轻轻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为过多久,又听陆晟开口,但这一回他的声音低了许多,“朕累得很,睡上半个时辰再回。”
她未曾答话,眨眼功夫,躺在她身边手臂紧紧揽着她的男人已然呼吸平稳,步入梦乡。只他梦中也未算安稳,眉心收拢,心事重重。
她恍然间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阳光如碎金的午后,小小的她躺在嬷嬷怀里,听着嬷嬷柔软的嗓音唱起宫城也隔不断的乡音——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
“谁教你的?”陆晟问。
“大约是奶娘吧。”
“这也不记得?”
“不必记了,反正早已经死了。”
她声音平静,辨不出悲喜,却往往越是如此,越是哀莫大于心死。
陆晟说:“人活着,不必总想着死人的事。”
青青道:“我只觉着自己早死了。”
许久许久,再没有人答她。
他已然睡了,就在她怀里,睡得安然而酣甜。
☆、第27章
青青第二十七章
陆晟是个极其自律的人,不必身边人叫起,到了时辰他自自然然地便醒了。
望窗外已近黄昏,身旁的少女趁他起身也在梦中翻了个身侧躺过去,继续她的午睡甜梦。
陆晟静静看了她许久,仿佛想从她的睡梦里瞧出些蛛丝马迹。然则末了却突然发笑,忍不住伸手去用弯曲的食指刮一刮她睡得发红的侧脸,“小丫头……”
这时候风停了,云也散去,他低哑的声音飘在泛红的晚霞里,渐渐沉入起伏不绝的山川背后。
陆晟跨过门槛时,青青忽然睁开眼,盯着红木扶手上芙蓉花雕纹怔怔出神。
直等到脚步声远了,她才坐起身来,望着门外空旷萧条的院落,久久不语。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元嘉湖的流水湖畔,她也曾见过他——一个意气风发却也略显落魄的他。
半个月后,赵乾隔着一扇门,在院外拜会她。
周边的随从都被支开,只剩下两位雷打不动的老嬷嬷守在门口,似两尊黑面门神,凶神恶煞。
赵乾仿佛刚从宫里回来,身上仍穿着二品狮子补服,恭恭敬敬地朝里一拜,“老臣多谢姑娘举荐,姑娘大恩,老臣结草衔环莫不敢忘。”
青青在里屋坐着,听完勾一勾手,将李嬷嬷叫进来,吩咐道:“叫他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李嬷嬷应声去了,没多久赵乾便从院里的垂花门出去,没了踪影。
青青将手上的半张绣帕一扔,骂了句,“蠢货。”转身去了里间找书,打发时间。
日子过得流水一样快,眨眼便入了秋。
青青院子里的海棠花已然谢了个干干净净,来时的热闹早已经没了,只剩下秋风萧萧,花颜易碎的冷涩。
赵家父子早已在月前一同奔赴前线,赵家几位夫人都只顾着佛前念经,府里这些日子倒还算清净。
只可惜她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外头发生了什么,战事进行到何种地步,都无人与她多说,她仿佛是彻彻底底地聋了、瞎了,听不见、看不着,独独守着一间小屋子镇日发傻。
又说到前方水师有了新统帅,陆震霆这帮旱鸭子自然都退到二线,不必整天整夜地竖起脖子绷紧了皮,他倒是乐得逍遥。
这一日夜里无视,他便在灯下给远在京城的小心肝儿回信。
上月她在信中说,江南正值伏旱,白日行军容易中暑,嘱咐他早晚都用一碗解暑汤,免得暑气上身,自己个难受。
陆震霆却回信说,都道江南多美人,爷却瞧着没一个比得上爷的心肝儿宝贝儿。打仗虽苦,接着你的信却是一桩千金不换的好事,爷只盼着你多写信,写长信,眼前这漫漫无期的日子熬着熬着,才有那么点儿盼头。
不知这段时日你在京中过得如何,想必是舒心的,否则也没这闲心来问候爷。但凡有什么缺了少了的都吩咐金达去办,你是王府的正经主子,没人敢怠慢。
等爷打了胜仗回去,头一桩事就是给你求旨请封,你就等着做王妃娘娘吧。
他一封信写得零零散散,毫不讲究,都是想到哪儿写哪儿,只当收信人与他是真夫妻,绝不在乎这些。
等墨干了,他才将一叠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脑中想着青青收到后展信细读的模样,这才迷迷糊糊在“秋老虎”的威势下步入梦乡。
九月,大选落幕,内务府选了个好日子来赵侯爷家抬人。
因赵老爷还在前线,赵老夫人又对外称病,便只有二夫人冷着一张脸来送,好在下面有人打圆场,“夫人这是舍不得七姑娘呢。”
上马车之前,青青绕到二夫人跟前,温温柔柔恭恭敬敬地说:“夫人不笑?是我何处做的不好不对?”
二夫人仍然拉长着一张脸,不应她。
青青上前一步,凑到二夫人耳边,低声道:“若是做得不好,我便与皇上说,将哥哥从前线调回来可好?”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