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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摆上酒肴,桌上放置四个六寸多高的小玻璃瓶子,其中三个里面装着胭脂一般的汁子,只有一瓶是碧莹莹的,看着澄澈透明,黛玉知道这应该都是西洋葡萄酒。
水澜让人拿两只玻璃高脚杯,递与黛玉一只,笑道:“现在的天儿白日酷热,偏晚上风凉。这些是我从前闲时亲手所酿,夫人可否赏光?”
黛玉笑而不答,将其中一瓶倒入水晶的分酒器皿,拿起镂空银勺轻轻的搅拌酒液,浓烈的香气瞬间四溢,闻之醺然欲醉。
执壶斟满了两杯,黛玉浅啜了一口,入喉的醇厚又绵长,便抿着嘴儿笑了:“王爷天资聪颖,酿的一手好酒,比一般的洋葡萄酒更香郁。”
水澜的酒量极好,一杯接连一杯饮尽,眉眼间的笑意逐渐漫开:“这酒冷而不寒,味长清爽,素有活血驻颜的功效。夫人每日里喝一小钟,胸口就不会一直发疼。”
黛玉呆了一呆,只觉得他和平常不同,笑容里蕴着散漫不羁,声音柔靡而氤氲,眼波水一样的流转,犹如明珠玉润。
直到发现水澜笑看她,忙低头假装吃了一口酒,揭过刚才的愣神,违心的夸赞:“怪这酒太好,喝着人晕陶陶的。”
水澜知趣的没说话,不过替她挑了一筷子菜,耐心低哄:“别光顾着喝酒,这道是春晓的拿手菜文火炖酱肘。这肘子要炖上七八个时辰,色浓味厚,肥而不腻。”
黛玉尝了一尝,果然酥烂软糯,甜咸适口。水澜再给她换了半杯白葡萄酒,喝了几口越发有滋味,比红葡萄的更得己意。
服侍的人尽数退下,二人对酌随意的闲聊,水澜时而谈起朝堂的只言片辞,黛玉也说些闺阁的旧事,气氛轻松而愉悦。
黛玉甚至第一次娓娓说个不休,水澜静静的看她,神色温存。
“……咱们就这么起了个海棠诗社,姐妹们个个才华横溢,取的别号也雅致。大嫂子自命稻香老农,薛姑娘是蘅芜君,还有一个史大姑娘称枕霞旧友。那三妹妹的号是蕉下客,我还拿她取笑了一番。”
黛玉故意没提自己的雅号,他既知道潇湘馆,一猜便中。
美人薄醉而酡颜,娇柔仿若一池春水,说到兴头时眸光透亮,满园的芳菲都顿时都黯了颜色。
水澜忽然不知道,究竟是酒醉了人,还是人自醉了。
因贪看她的活泼娇媚,水澜不露声色的在她杯中添了些许的酒,故作随意的问:“可是庄子‘蕉叶覆鹿’的典故?”
黛玉一听,喜的不觉多抿了两口酒,笑声轻悦婉转:“难怪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原当是酒鬼的托词,遇上王爷才信呢。”
水澜斜她一眼,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深长的笑:“既叫海棠社,所咏之题莫非是海棠?尽管是闺阁戏作,这儿左右没有外人,夫人也让我同沐这风雅之气。”
黛玉推托了一阵,水澜却不停帮着作兴,才将众姐妹当日之作细细说了,只隐去了各自的名号。
黛玉一面说,一面往水澜脸上瞅几眼,见他凝神听得认真,在蕉蘅怡潇稿都念完后,便问:“王爷以为这四首如何?”
水澜沉吟片刻,逐一点评道:“第一首有几分洒脱,不过落了俗,第三首是压尾不必多说。至于其他两首——”
黛玉目不转睛的盯住他,酒气甚至激红了玉脂般的面孔,仿佛一直在期待这个评判。
水澜瞧过来无声的笑了笑:“自然当推最后一首。前四句已经妙绝,道尽白海棠的风流别致,其余三首均不可与之媲美。”
黛玉按下心头的雀跃,又追问:“王爷不觉得第二首更有身份?”
水澜觑着眼打量她的神情,不紧不慢的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海棠花娇丽纤弱,偏端出牡丹的雍容庄重来,未免有东施效颦的嫌疑。”
黛玉见说,禁不住双眼弯弯,俏颜上梨涡若隐若现:“我这首诗断没有白做了,能得王爷如此推崇,实在三生有幸。”
“原来是夫人的妙作,难怪难怪。”水澜笑得十分含蓄。
其实单凭文风的清丽纤巧,水澜就一眼识别那首是黛玉之作。不过这当夫君的,可不就要变着法儿让夫人高兴?
水澜今日心情分外好,观天上清风朗月,身旁美酒佳人,遂鼓起兴取出一支仙鹤骨笛来,怡然自得的吹出一曲姑苏行。
黛玉一闭上眼,江南小桥流水、烟波浩渺的景象仿佛正浮在面前,曲笛音色柔润,韵味悠长,丝丝萦绕入耳,心神俱醉。
此曲终了,黛玉只觉久久不能回神,一心兴头让人摆上笔墨纸砚,心内早已和成,提笔一挥而就,掷与桌上。
水澜从头看道,居然是三首短小精炼的绝句,虽未带一闺阁字样,语言新巧奇雅,不觉口角噙香,看一首赞一句。
读罢犹未尽兴,也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黛玉忙凑过来看,果见和闺阁女儿别是不同,辞藻练达,意思深远。
正喝彩时,水澜四顾一望,往头上提“寒碧四绝”几字,喜的黛玉拍手叫道:“极是了!再无更适合之题!”
水澜听了,笑着仰脖饮尽完一杯,唇色艳红,襟口微轩,薄醉的姿态带着五分的慵懒和潇洒,轻易就能攫住旁人的视线。
见状,黛玉的眼睫有些不自然的垂落,遮住了偷看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的基调就是皇叔1v1宠黛玉,但随着剧情推进,黛玉会慢慢成长。
另外,不造有高考或者家里高考的宝宝嘛?祝下周一切顺利,都能考上心仪的学府(*^__^*)
第17章第十六回
忽闻外面有人声喧杂,只见府内长史匆匆忙忙走来,回说:“王爷,有贵客到访。是在这儿接见,还是请到前厅去?”
似乎惊讶了一刹,水澜又恢复了往常的矜雅,慢道:“就在这儿。”转头对黛玉歉疚的一笑:“来了一位意外之客,容我去说两句话,劳烦夫人暂避。”
尽管黛玉不知来者何人,却看长史慎重的表情,猜想应是宫中来的。不过水澜脸上总瞧不出端倪,黛玉便生了心眼,背地里撇了人躲在寒碧堂的帘子后头,见机行事。
众小厮们急忙打扫亭子,收洗杯盘。忙碌了一阵,方见一位年青公子并两名侍从步入,水澜在内等候。
黛玉往那脸上细认,竟然是当今永庆帝亲临,陡生奇异,越发留意起他们的一言一行。
水澜虚虚一拜,永庆帝且忙将他搀起,口内说:“咱们叔侄何曾这样生分?今日原是微服私访,一概仪注全免。”说着,命侍从都退下,只在亭子里挑了两盏灯笼,照出一角的明亮。
水澜观其虽极力的伪饰,到底眉间的郁色泄露了情绪,不由缓了一缓,问道:“陛下怎么会过来?”
“信步就走到王府这儿了。”永庆帝因水澜不比寻常的模样,眼圈微醺带赤,勉强笑道:“皇叔好雅的情趣,像是喝了不少酒,脸上还发红。”
一想到刚才的旖旎情致,水澜笑得一径温柔:“这不是今早刚回来,船上到底没有家中好,就陪着王妃吃酒赏花。”
永庆帝把眼往他那儿一溜,暗暗苦笑:“侄儿在京城里水深火热,皇叔却跑到江南去逍遥,这是不是同人不同命?”
话音刚落,水澜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讽,被酒气熏热的颊一分分冷下去:“陛下乃九五之尊,福泽深厚,如果这命还算不好,恐怕天底下处处是哀鸿遍野。”
水澜出言一反往常的谦和有礼,永庆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上讪讪道:“是侄儿失言了。皇叔虽不上朝,但如今流言漫天,那情形怕也知晓一二。”
磕绊了一下,永庆帝的神情凝重,绝非玩笑:“可皇叔不知道的是,上皇今夜急招总理处刘仲勋、户部尚书黄庭和忠顺亲王入宫,皇叔以为会商议什么大事?”
水澜立刻起了警觉,拧着眉道:“上皇要架空你?”
永庆帝的背脊一瞬间绷得笔直,眼神透出阴鸷的寒光,冷笑道:“要不是当年兄长一个个病故,哪儿轮得到我当皇帝。这才多少功夫,看来是有意要绝我!”
水澜听若罔闻,语气依然清淡无波:“陛下可想好了对策?”
永庆帝摇了摇头,笑容几乎有些发苦:“四王八公、六部尚书、七大氏族,侄儿是一个不靠,还能指望谁?”
水澜索性没有说话,似乎全然不予理会他的情绪。
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坚如磐石,永庆帝了解他内心未必没有成算,脸庞不由笼了一层凄楚,黯然的说:“在宫里总有千万件事压到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侄儿只觉心里有件事,一定要出来见皇叔一面,才能放下。”
“陛下,不必再说了。”水澜终于抬起眼,截断了接下去的话,字字分明,绝无转圜:“陛下想说的话,臣都知道。容臣想一想,恕不远送。”
不待回答,便见上方的灯笼轻微一晃,水澜已经退至亭外,留下永庆帝一人,竟一时无言语。
长史代送永庆帝走后,水澜在寒碧堂的书案上展开了一张雪浪笺,将刚才的四首绝句誊录下来。
写毕,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夫人出来吧。”
黛玉轻咦了一声,明明自己藏得极好,想不通哪儿露了破绽,有些气闷道:“王爷一定偷看了。”
那人罕见的没吭声,黛玉凑近前来,案上的墨水虽然尚未干透,纸上赫然却是一手遒劲飘逸的柳体,一壁暗自叹服,一壁悄声问:“王爷是为了皇帝陛下的话才不开怀的?”
“旁人的事,与我不相干。”水澜不置一词,悉心的将誊好的笺晾干藏于匣中收起,才说:“不敢欺瞒夫人,同游姑苏固然有带你回家之意,也有避祸的缘故,不想掺和在那些破烂糟心事里。”
眉心蕴着三分了悟,黛玉点头叹道:“原来如此,怪道当时说还有第三个原因。所谓结党营私的案子,料想王爷一早得到了讯息。”
水澜几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北静郡王水溶与我偶有交往,他前日特地修书一封,谈及朝上的情形。除此之外,我也有其他的消息来源,所以不算什么疑难。”
停了停,俊秀的脸庞不喜不怒,淡淡的启口:“从前的事,借了姑苏酒肆的机缘,夫人也略知一二。我的母后本是元后的亲妹妹,独孤嫡支的次女,上头三位兄长,身份显贵。父皇早年立储,除义忠太子外对众兄弟都十分严厉,偏我生得迟了,赶上父皇改性的时候,一则是老来得子,二则跟别人都是隔母的,多得了两分慈爱,便糟了其他兄弟的嫌疑。实际上当年不过半大的小子,父皇又素猜忌刚强,正值春秋鼎盛之龄,何曾会想这些?”
独孤氏出身河南洛阳,先汉光武帝后,曾祖追随征讨建国,战功卓著,祖父独孤吉,位极人臣,父子二人历相三朝,累世高管,为当朝七大姓之首,风光无限。
不仅如此,与其他望族人丁的日益凋零相比,独孤氏向来支庶繁盛,光独孤吉一人就育有六子,长子独孤禄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又为国丈,深得圣宗器重。长孙独孤晔即皇后之兄,旋起内务府总管,迁直隶驻防副都统,授领侍卫内大臣,后上皇尽夺其族人官,他才称病不出。
只可惜,上皇的雄才伟图还没尽数施展,早年双腿的风湿却落下残疾,再也无法临朝议政。当今即位以后,独孤晔的两个弟弟皆复起,他还有三个嫡子俱在朝为官,个个文韬武略才识出众,不过为避树大招风,难免蛰伏于上皇旧臣之下。
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这对天家父子渐行渐远,两股势力迟早会呈互相角力之态,水澜自然心知肚明。
见水澜眉头冷锁,黛玉伸手替他拭额上的汗,软软的嗓音带了奇异的抚慰:“看这一头的热汗,都是过去的事,作什么的激昂起来?”
蓦然一把握住纤手,水澜的脸庞还残留着明艳的红润,身上散出淡淡的酒气:“夫人,当今看着腼腆孩气,内里心机都不错。他也是瞧着我与水溶根基浅,同上皇的心腹拢不到一处去,因而一旦我答应下来,从此将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原本一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即使成王败贼,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水澜一瞬不动的瞅着她,眸光亮得惊人,声调则有种说不尽的喑哑:“但是现在,我有你。”
黛玉怔了半天,只觉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的还恳切,一时五内沸然炙起,深深的望着他:“王爷一个人赤条条,我也是一个人无牵挂,但咱们一块儿就成了一家子,本该荣辱与共,风雨同担。无论王爷作何抉择,我与王爷都是同心一体的,又有什么好顾忌?”
下一刻,整张脸猝不及防的熨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水澜的下颚抵住了她的发顶,在耳畔轻柔的呢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了这话,黛玉不觉两腮通红,真合压倒桃花之艳,低声道:“既与子偕老,当共历风霜。”
作者有话要说:在作者君心里,黛玉一直是个果敢的女子。
第18章第十七回
“上皇谕旨,着罢总理处,命肃亲王水泽、忠顺亲王水滋及大学士刘仲勋、户部尚书黄庭四人佐今上辖百官,赞襄协理政务。”
玉座上头传来的话音平平,一字一句却锐利更胜刀刃。上皇的反应比设想中还快得多,废除由皇帝直接管辖的总理处,天下庶务重归内阁处置,形同落入上皇掌控。
寂然片刻,上皇望了一眼阶下的青年,投过来的视线冷漠而不悦:“皇帝可是不愿?”
永庆帝心底一跌,随即俯首回答:“儿臣不敢,父皇教诲必当谨记于心。”
座上的人神色微动,双目凝结一丝无形的压迫,不冷不热的说:“肃亲王与忠顺不用多说,刘仲勋与黄庭都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老臣,可保忠心无虞。”顿了一下,语中透出浓浓的倦怠:“你现在或许心中不忿,时日长了自然懂得好处。”
永庆帝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恭声应道:“父皇思虑得极是。儿臣资质愚钝,假设没有父皇的栽培把持,断无今日之成立。”
眉宇略舒,上皇的面容缓和稍许,现出了两分满意之色:“皇帝若能领会,也不枉费孤的一片苦心。”
永庆帝走出殿门时,面色从未有过的难看,而此刻的大明宫正笼罩在夕阳金辉下,飞檐琉瓦染上霞光绚丽,仿佛渗血一般的殷红。
看左右来往无人,年长的贴身内监察言观色,知机的回禀:“陛下稍安勿躁,廉王爷已在明德殿等候。”
永庆帝听了,立时神清气爽,三步两步就赶到明德殿去了。瞧水澜果然坐着饮茶,胸中垒块似平息了大半,忙迎上来笑道:“见到皇叔,简直如蒙大赦。”
水澜同时欠身行礼,俊美的脸庞上徐徐蕴起了笑意:“陛下是刚从德康宫过来?”
永庆帝向内监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的将内室的门一掩,他极力的压低声音说:“废总理处,改立四辅政大臣。”
水澜半天没言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敲打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整个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永庆帝一直看着他,隔了一会才听说:“四臣辅政未必不可,但陛下不如直承上皇,再加两个人。”
说着,只见蘸了茶水的指尖在光可鉴人的台面上,写了两个出人意表的字,一个是东,一个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