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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不忍心,低声道:“大人,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
柳行素让她坐过来。
“小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像小时候怕鬼,捕风捉影,看到一点晃动的黑影就心里发毛。
这种直觉很令她坐立难安。
“大人有怀疑的人了么?”小春被救回贺兰山没几年,也不知道柳行素当年的状况,但她很心疼柳行素,她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的大仇,已经得报,而柳行素的大仇,至今却没有眉目。
柳行素翻来覆去地将这卷书看了个遍,都难发现蛛丝马迹,这里有太多关于她家族的赘言,有些话甚至不惧繁冗地陈述了数遍,只找到一些关键点。
当年,皇帝曾有心派遣禁军护送柳氏北迁,父亲坚持不受,以“禁军职责是保卫皇城”的理由拒绝了,可父亲带领族人出了上京后,陛下还是派遣了禁军出城,最后,禁军晚到一步,柳氏满门横遭飞祸。后来与刺客在落红谷狭路相逢,厮杀一场,禁军损伤数百,将柳氏尸骨埋葬于带回阴山埋葬。
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甚至,一个可怕的念头,仿佛阴冷的蛇钻入胸口,让她激灵了一下。
那一年,皇帝还尚且宠幸太子,禁军的虎符握在太子手中,她父亲在政党之中一向中立,不偏不倚,也不涉足,因为她嫁给白慕熙,柳氏的心才偏到了太子这头。当年柳家被灭门时,皇帝派遣白慕熙去永州监督工造一事,虎符暂且交还。所以陛下才能轻易调动上千兵马……
没错,正是足足一千人。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
“小春,我……”她冷得说不出话。
不,一定不是这样。陛下已经选择将柳氏远放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出兵暗杀,何况当年他宠幸太子,根本没有理由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
一定是她错了。
记载,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柳行素咬住了唇,皇城的禁军,只有白慕熙和禁卫军统帅,最清楚。
白慕熙拿的那一半,并没有提到柳氏灭门案一点,他要的线索在断句残篇里被一个讨厌鬼的蛮力撕毁了,他有点头疼,方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才没逼着她把东西交出来。
但里面却提到了太子妃自焚,东宫过半伤亡,柳氏葬身火海。
适逢灵珑来添香,见他峻眉横锁,似乎陷在死结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言软语道:“殿下,夜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她要走,白慕熙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灵珑。”
她从来不敢在深夜里过多逗留,因为他不喜欢女子停留在他房里太久,然而此刻,然而此刻……殿下难道要她留下来?灵珑双颊飞霞,温婉含羞,“殿下……”
他看着她,皱眉,“柳氏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这……”灵珑万万没想到他问的竟是太子妃,拜倒下来,“殿下,灵珑不能说。”
“砰——”桌面上一壶茶被撞飞,砸在冰凉的地面,碎了。
灵珑哆嗦起来,又惊又怕,她从未见过风雅得体的太子殿下失态过,她不敢欺瞒,可是,“奴婢被送入太子府邸时,便立下重誓,不得透露关于太子妃的半点消息,如若违背……”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莫玉麒他们,应该同样是受到了威胁。
甚至,可能整个上京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样的威胁,才会让所有知情人缄默不语,才会让他在六年来被蒙在鼓里,被戏耍欺瞒得如同一个傻子!
能做这种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父皇没有别人。
白慕熙冷峻地一声笑,“孤不勉强你,将兰子顾大人招来。”
“诺。”
灵珑心神不定地退下去了,原因为是一场红绡帐暖的风月,原来是梦醒雾散依旧冰冷的现实。
可是殿下,六年了,科举里玩弄风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陛下对你的防备和警惕越来越重,这么漫长的六年,你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即便失忆了,还要想着她?
我算什么……算什么?
灵珑合着双眼娇躯颤抖,痛苦地用手堵住了要呜咽的红唇。她不肯说,以后殿下还会这么宠信她么,她还有贴近他靠近他的机会么?
兰子顾来时,月光正方移步西楼,白慕熙今晚有些意乱,沉默地凝望着满湖残荷,那里,水光粼粼,将一波又一波的月光搅碎,身后传来兰子顾清澈悠长的声音,“枯死的藤,来年尤有生发的机会,殿下这是怎么了,平素不这么伤春悲秋的。”
那声音有些戏谑,也就只有这个不正经的老师敢这么一直笑他了。
“先生,我有些事想不透。”
兰子顾从水榭上来,凉亭一抹,如晚烟里横出的朱砂一笔。
他笑了笑,“殿下什么事想不透?”
白慕熙看着平静的水面,心思却像风乍起,吹皱的一波涟漪,“譬如,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竟然会忘记,自己曾娶过妻,也忘记她是怎么离开的。”
“嗯,这事,”兰子顾明显知道内情,但他同莫玉麒一样有少许迟疑,“其实,那时候,让殿下失忆,是为了殿下好。”
“果然,我的失忆是人为的。”他终于猜透。
“世人只道太子妃殿下一把火烧了东宫,自焚而死,却不知道,真正毁了东宫的,是殿下自己。”他说这话的时候,月光正好,双眼慈悲而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白慕熙,看得他胸口一紧,兰子顾拂了拂衣袖,“那东宫,前后遭了两把火。真正烧了东宫大半,令陛下再无心重建的,是殿下你。殿下手上的烧伤,就是那次留下的了。”
原来如此。
他下意识碰到了自己的右手手臂,那处的确有块结了痂的伤口,在他有记忆的时候,的确没有经历过火灾。
“我,怎么会放火?”
兰子顾侧身,“殿下,人要自焚,无非是不想活了,还要问别的做甚么。下官也不晓得了。”
无非是,不想活了。罢了。
柳氏不想活了,他也……
兰子顾见状,自知言多必失,便举袖躬身告退。
池塘里被什么溅起一串莹莹闪光的飞珠,残荷断裂时一声脆响,一泓秋水,微生毂纹。
白慕熙微微攒着修眉,过了六年,那手臂上的伤疤还隐隐作痛。
先生也知道内情,但同样,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说得过多,不肯再透露了,白慕熙揉了揉额头。看来全上京城,除了他,还真是少有人不知,但他相信,总有那一两个不迫于压力,敢说的。
但现在,他需要让柳行素把那半本书拿来,或者交换。
直接给他约莫不大可能了,最多交换,白慕熙走回书房,临着轩窗月色,将那半本残篇,但凡关于柳氏的,都一字一字地写下来。
一边写,脑海中一边浮出一个俏生生的身影。
袭一身海棠花色,点一副芙蓉妆面,腰间银鞭闪闪,一笑起来便让春花失色的那般娇俏。
“殿下,人要自焚,无非是不想活了……”先生的话钻入耳中。
难道就因为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手中临霜书写噙了一口墨香的笔,被生生顿出一个黑团,突然,他的唇掠过一抹讽刺。
他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么?
再度俯下目光时,他皱了皱眉将宣纸上的墨团划去了,在底下扯了一条丝绡重新书写,这一次他写得无比认真,再无杂念。
作者有话要说:第九章里埋的伏笔,太子手上烧伤的事,牵出来了。嗯,我果然好样的。
至于为啥突然想不开,嗯,答案很明显了。
☆、第34章敲山以震虎
柳行素再度求见韩诀,那人没回应。
她一个人在秋风里站了将近半个时辰,那方书房的雕花木门才打开,一个身姿孱秀、宛如弱柳扶风的华袍男子,终于缓缓而出。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冷,但和白慕熙的淡然和冷漠不同,他的眼眸透着一股阴郁顿挫,仿佛秘境里幽然盛放的花朵。他拂袂而下,走到柳行素身旁时,撇了撇眉,“跟我来。”
柳行素忙回答了一声“是”,便点头跟上。
韩诀是太子的表哥,先皇后的侄儿,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模样,年轻有为,虽然一贯沉默寡言,但每逢他说话,几乎是一字千钧,可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了。
到了稍偏的角落,曲檐深弄里,朱槿花怒放如雪。柳行素低声道:“韩大人。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回过头,凉薄的唇溢出一缕笑,“在你被钦封侍郎后,我的表弟,送了我一封书信。”
“那是什么?”
韩诀微笑,“他说,让我看好你。还有,不要给你苦头吃。”
柳行素怔了一下,“太子殿下,竟然对大人你说这个?”
“不过,他应该也晓得,他越是让我照顾你,我偏偏越不从他的意。”韩诀阴戾诡秘的笑容让柳行素心弦一动,她才想到,自己怎么跟着他走到这么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里来了。
中书省行宫堪比第二皇宫,里头南北交错,斗转蛇行,她初来乍到,难免有心依赖韩诀。
于是弄成了现在完全被动的姿态。
韩诀伸出了手指,整个人忽然扑了过来,柳行素受了惊吓,被他一下撞到了墙面上,他孱弱的身体就如一只苍鹰般有力,柳行素大怒,“韩诀,你要做什么?”
整个人被他钳制着不能动弹,韩诀阴冷地微笑,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秀丽优雅的颈项,柳行素奋力推拒,但只撼动了一点,不够,还不够……
那人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她的喉结珠,指腹缓缓滑过,他的目光变了一下,变得幽深,声音也微微哑了下来,“这是,喉结珠……你果然是女的。”
柳行素大惊。
没想到身份这么快被韩诀识破了!
韩诀又笑了两声,“很奇怪?”
他压得柳行素大气不能喘,却笑得恶劣而张狂,“这东西,算起来最初还是我弄进上京城的。以前,太子妃柳氏喜欢女扮男装玩这个,如果不是我的表弟失忆了,应该也会记得。这个喉结珠做的假喉结,比起寻常男子的要笨拙得多,几乎不会动,此前朝堂上几次见面,我对你一直心存怀疑,果然。”
柳行素咬唇,“韩大人要拿我出去,向天下人说,我是个女人么?”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抖动,韩诀大笑,“很好,临危不乱。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确定。”
说着他腿间使力,将柳行素更紧地摁在墙面上,那只抚摸过柳行素喉结珠的右手,抬起来摩挲到了她的额头。雪额的肌肤饱满晶莹,比女子还要温婉秀气,因为她常年披半边发,这里的肌肤尤为娇嫩,柳行素恶寒地让人摸了脸,正要骂他是个淫贼,但他的探索也到此为止,韩诀彻底退了,不但抽了手,连他整个人也离开了。
柳行素作势要逃,但才跑出一步,韩诀忽然朗声道:“你敢跑,我便将你的身份捅出去!”
她步子一顿。
身后的男人走上来,双手搭过她的肩膀,“我只是确认,你没有用人皮。”
柳行素面色转冷,“大人,你要什么条件,尽管开。”
韩诀压住她的肩膀,眸光阴郁而带笑,“太子知道么?”
柳行素心神一凛,摇头。
韩诀敛唇,“那么,告诉我,你来上京城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目的。”
这是她死守的秘密,当然不可能告诉韩诀,但对方目光沉沉逼视而来,显然是以此为要挟,柳行素面孔一冷,“韩大人,人往高处走,我出身不好,但心比天高,为求荣华富贵不惜铤而走险。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韩诀摇头,“天下的易容术很多,没有用人皮,也不一定这便是你的真容。喉结珠这东西,上京城里晓得的人也不多,我很难不怀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