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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颓唐地靠着了木椅,“有些话我原本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个你,我便知无不言了,你可知道,柳氏迁徙北上,退回阴山,是谁的主意?”
不是皇帝?
柳行素满眼血丝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划过的泼天的恨意,让白石也微微心悸,他望了望木棚外的山色日光,扯着嘴唇道:“是太子。”
“这不可能。”柳行素震惊,但随即反驳,“太子无缘无故,怎么——”
白石打断她的话,“柳氏北徙,确实是太子的主意,去永州也是太子私下向皇帝请的旨,他借此机会交出了兵符,暗示皇上柳家一门树大根深,有损皇权,让皇上早日下定决心除之。柳家可说忠烈世家,原本对庙堂朝政没有心思,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柳大人你还不懂么?柳氏对太子储君之位毫无臂助,只是威胁,何况柳老将军与太子皇叔是沙场过命的交情,皇叔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岂能不防?”
“是谁让你说的这番话!”她不信!她一个字都不能信!
白慕熙怎么会对她阿爹忌惮,甚至下这种毒手?
他……
可他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便想找他对质也没有办法。
柳行素猛垂桌面,瓷碗在木桌上随着木屑和灰尘一同震起落下,沉闷,歇斯底里,她的心犹如一锅沸汤,腾腾地翻着热浆,她不能相信白慕熙对柳家不利,他为什么,凭什么,那时候,她那么爱他,她可有一分一毫对不住他?
白石长叹,“柳家的人,因禁军而死,我们剩下这些人,隐的隐,藏的藏,可总也不愿意逃避一辈子,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躲不过也忘不掉,便只能让自己受一辈子的煎熬。”
“不管柳大人你信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柳行素乱得只想逃,可她又为什么要逃?且不说白石所言是真是假,她身负血海深仇,亲人尸骨难寒,她还想过犯上弑君追讨血债,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个白慕熙,区区一个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到有人要打我了……
不过我不怕!
☆、第57章旧时繁花处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柳大人。”
柳行素情知白石此时要给她的是证据,但不论真相是什么,她都要接受。
白石从卧房的床底下,拖出了一口旧箱子,取出了一件短袍。这件衣服同旧的红檀木箱很不相称,用金线和玉帛以松针法穿缀而成,白石将衣料翻过来,里边写了密密匝匝几行字,“我们副统领在与突厥人的交手中身亡,这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里头写的字,字迹不知道柳大人你认不认得,这的确是,太子手笔。”
她也曾为他红袖添香,他的字迹凌厉板正,一丝不苟,她怎么会认不出?
“太子有过密令,永州之行前,这是他交给副统领的指令,为了掩人耳目写在衣袍里边,副统领便一直穿在身上,他死后我们整理遗物发现的。”
这上面确实记着,要禁军手段干脆地处理掉柳家。
柳行素心里的墙,犹如瞬间崩坍。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进入上京以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什么?她竟会再一次……
她连皇帝,连突厥和其他老臣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怀疑过他。
可现实至于她,就是如此残酷。
柳行素走到了山坳口,说不出是失魂落魄,是失望,还是痛彻心骨。她明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告诉自己,不论结果是什么,血海深仇不可泯,她做不到经年以后一笑置之,恩仇尽消。
可是,白石隐居多年,为何偏在此时对她说了真相?他既然能对自己说,又怎么不会告诉别人?柳行素脚步一顿。
山林间松涛如怒,苍翠欲滴,细细碎碎的打叶声犹如耳边的钟鸣。
柳行素踅身走回山林,朝着那间松江林海奔去,推开走前掩上的竹篱,茅棚的门大开着,柳行素一脚踩入门槛,只见一双悬着的裹着草鞋的脚,她震惊地掩住了唇,视线渐渐往上,白石笔直地吊在一道房梁上,头套在绳索里,脸色却十分平和,已经气绝多时。
刹那,山谷死寂,柳行素听到自己压抑的哭泣声。她知道,白石是泄密自杀,他愧疚了这么多年,终于说出真相了,所以他释然地去了。
柳行素将那件描金的短衫用玄青的包袱裹好了,一步步下得山去。
身后一片火海,在深林里亮出熊熊的烈光。
柳行素骑马入城,进了柳府先梳洗打扮了一遭,换衣服时瞧见腰间别的玉佩,她皱着眉将玉佩扯下来便要扔出去,但最终还是紧紧握在了掌心,换了一身茶色广袖对襟软罗华服,宛如潺潺流水,袅袅青烟,发冠簪着玳瑁璎珞,玉石打磨得精致细腻,她在士人眼中一贯是青山风流、少年倜傥的模样,还是第一次打扮得如此华贵。
她走到院落间,冷冷地凝眉,握住手中的青龙玉佩用力地一掷,玉佩便被送上了房梁。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卫二握着玉佩跳下来,犹自不解,“柳大人怎么将它扔了?”
他摊开掌心,玉已经碎裂了几瓣。
那条龙的爪和尾都断了,青玉质朴的光泽,衬得掌心的碎片,十分可怜。
卫二道:“上京城最有名的工匠,怕也难以将它复原了。”
“不用复原。”
卫二一惊,柳行素笑道,“你们殿下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但我不喜欢。现在信物没了,你们也不用在这里继续监视我,早点回去吧。”
柳大人的笑容冷得令他牙关打颤。
卫二咬牙,不解柳行素怎么忽然之间态度大改,想了一圈,也只能想到,柳行素或许是因为小春走失遭遇不测的事情而迁怒于自己,便道:“卫二会恪尽职守,誓死护卫柳大人的安全,柳大人大可放心。”
“不必了,太子殿下的恩惠,柳行素受不起。我同你去太子府说明原委,此后你们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会以窥伺行窃的理由,将你们告上官府。”
告上官府这么严重?卫二惊诧自己得罪了柳行素,但见她眼光太厉,与往日大相径庭,又不敢多问,只能由着柳行素一路找到了太子府。
“柳大人,你——”灵珑以为柳行素又来讨要自己了,吓得见了一面,便躲入了后院不肯出来。
柳行素不理她,熟练地撩起衣摆上了台阶。
书房筛入了阳光,金辉落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一杆狼毫在宣纸上绘墨,隐约的美人图已初具雏形,鹅蛋脸,月眉下一双剔透可爱的杏眼微睁,似羞似怒,笔下正在描唇,他的眉间都是温柔的意味,雪白的一幅衣袖沾了墨水,染出淡淡远山的轮廓。
这里的现世静谧被他染出了出尘超凡的意味,直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柳行素的声音,“殿下,柳行素请见。”
她是光明正大来谒见太子的,两人私交不错太子府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拦她,柳行素几乎畅行无阻地到了书房外,白慕熙皱了皱眉,将未完成的画捡起来,看了几眼,然后手上微微用力,将画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之中。
“进来。”
门被两名侍女推开了,柳行素逆着光影站着,流水出姿,清幽的一道华丽影子投在金色的铺着长条红毯的地面,白慕熙放下笔,露出一抹笑意,“怎么了?”
她的脸色有些白,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他。
白慕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
柳行素看了他很久,就是这么一张脸,让她六年前六年后都鬼迷心窍,恨不得把他独占千千万万遍,就算她压抑克制,拼命不去想她的感情,和他的关系,都没办法抵御那不时出来作祟的单相思。
很久很久,书房的门也没有关,门外还有人看着,守着,柳行素忽然冲上了一步,猛然地投入了他的怀里,白慕熙大病初愈,被撞得头晕,但感觉到她没有安全感,抱得这么紧,紧到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视线偏到纸篓里那张未完成的画,他想,这幅画,他永远也作不了了。
“行素。”
她忽然踮起脚尖,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唇齿交缠的男女吸吮和用力拥抱的声音。
侍女的脸颊都红透了,早听说殿下有了龙阳之好,可她们不信啊,她们殿下生得那么一副俊美高颀的好容姿,怎么可能说断袖便断了?
可是现在,她们不得不信啊。
门被殷勤的侍女关上了,灵珑才从后院转出来,忽然脸色惨变,花容失色地捂住了脸,她压着嗓音惊叫一声,指缝间漏出了温热的泪水……
日色稀薄,冬阳一缕一缕地缠绕在窗内,几支斜插梅瓶的红梅开得正是娇艳,一瓣花落下,书房内的床榻上传来阵阵摇晃。中间柳行素受不住了,眼底溢出浅浅的水光,被他轻柔地拿手背揩拭去了,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柳行素好几次想拿手堵住唇,可还是哭着喊了出来。
释放的那一刻,好像终于得到解脱了吼出来,两个人维持着女上男下的姿态,他笑了笑,清润的眸微红,他拿手拍她的背,“妖精。”
柳行素趴在他的肩头不说话,默默地咬住了唇。
白慕熙推了推她的肩膀,“怎么了?还在为小春的事烦忧?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柳行素从他的胸膛上揪起一只脑袋,水淋淋的眸子,此时褪了情、欲,一片清明,好像她从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了她要的她可以不顾一切,那么坚定地去争取,去获得肯定。
“这是,最后一次。”
她方才被弄得哭了几次,声音都哑了,令人更有侵犯的欲望,可她说的话,他知道,那是绝情的话。
白慕熙拿开她遮眼睛的手,声音也软得不可思议,“你要,与我断了往来?”
“嗯。”
书房里只剩下沉默和暧昧的气息。
过了许久,才响起他低低的一个字,“好。”
柳行素没有答话。
白慕熙将她抱住了,“那最后一次,可以长点么?”
柳行素忽然撑起身来,“你为什么要答应?”
他微笑,“你想要的,想实现的,我都会给你。”
柳行素眼眶湿润了,他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不哭了?嗯?”
这种宠溺熟悉得就像一个梦。
他拉着她起来,替她系上衣袍,忽然手指微顿,“今天,可以都用来陪我么?”
此时已经快到傍晚了,今天也没有太久了,柳行素点点头。
他们在书房穿戴好,柳行素回头看了眼凌乱的床褥,被弄得一团脏,她伸手要将它包起来,白慕熙抓住了她的手,“会有人来处理。”
“跟我来。”
他拉着她从书房出门,柳行素脸颊红润滴血,就连殿下也失了一贯的仪容风姿,下人们再怎么眼拙,也不会看不出来两个人干了什么好事,何况守门的侍女退得虽然远,但还是听了点动静的,个个脸红地垂下了头。
白慕熙携着她的手,从梅花林走出去,好像六年前,某个日色熏熏的日子,他们在桃花树下,她送他东西又被他嫌弃的情状。她懂他对柳家的忌惮,可懂,不能代表原谅,他们永远没办法回去了。
没想到他是带着她到了太子的寝房,熏着苏合香的房间,四处飘飞淡紫的纱帘,前院栽种着先皇后爱的梅花,他的房间外,则是他爱的桂树,这不是木樨开花的时节,只有满树墨绿的叶子。
寝房的门被他合上了,他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声音低低哑哑,眼眸里有些期盼,“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我都不想剧透了,这种程度的反转,剧透了就不好玩了嘛~
☆、第58章当时明月在
她看到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包袱。
“我想看。”
他对这件事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平素他不会这样要求的,此刻没有人在,安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包袱的结松散了,露出了海棠色的一片衣角,用胭脂红的丝线绣了朵朵娇艳如生的桃花,藤蔓的纹络犹如最能工巧匠一笔笔誊上去的。
白慕熙将这件女装抖了出来。
宛如流云一般迤逦曳地的红装,濯濯如光艳桃花。
柳行素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抖了一下,才艰难地、缓慢地把衣裳接过来了,她说,“我其实很多年没穿过女装了,是为了你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