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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缗,是为了获利。
在告缗盛行的时候,皇帝和官吏根本不管是不是诬告,反正他们只是需要获取钱财,所以诬告盛行。
可是当下,却有一点不一样,检举这个事情,只是受限于这些被抓捕起来的『罪犯』,他们唯一获取的好处就是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们只能证明自己不是主事之人,换一个或许不需要砍头的从犯位置。
因为担心大规模诬告,就拒绝所有的出首检举,无疑就是那些腐儒或是贪官最为喜欢的事情。
不去解决问题,而解决出首检举的人。
简单轻松,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而且当下这种检举,最为关键的一点是,或许很多人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张世平最后的一条减免律令,最重要的并非是减免,也不是获利,而是『民告官』!
注意,这里的是『民』,是被列为四民之一的商人,甚至是被排除了民众基本权利,和赘婿罪犯并列的剥夺了一部分公民权的贱民,而不是饱读诗书的『士』!
士告官,就算是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士严格说起来已经不算民了,他们已经是一只脚踩在了官吏的地盘上。
但是『民告官』,就不一样了。
有权利胁迫或是压迫民众的,往往都是掌握权柄者。
而面对这种欺压,屁民除了骂几声之外,其实很难对应的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毕竟是乌合之众,所以别管三聚氰胺涉事有多少,也别管满门忠烈的一家子是不是和查家有世仇,反正过一段时间也都忘了,还是娱乐圈短视频更香。
而宛城当下,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情不得已,在多方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作为四民之一的商人,出现了可以检举官吏或是相关罪行关系人来减免自己的罪责的律令!
虽然不是固定下来的铁律,但是也向『民告官』这个方向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检举告发,也是一种『告』。
那些涉事的官吏很快就被拖了出来。
惊慌失措,大失仪态。
官帽官袍被扒下来之后,很多人,不仅仅是商人,连那些偷偷躲在家中,在门缝和窗户缝隙里面偷看的普通民众,也不由得发出了近乎于相同的感慨……
原来,这就是官啊……
也是一个嘴巴两个鼻孔……
也是会流涕流泪拉屎拉尿……
也会磕头哀嚎啊……
噗嗤一刀也是一样会死的啊……
宛城官吏原本在百姓心中神圣感,渐渐的消失了。
普通百姓发现这些官吏他们平日里面口称代表了什么什么,似乎很牛牪牛逼,但是实际上什么都代表不了。当没有官官相护的时候,官吏脆弱得就像是一层肥皂泡,随便在太阳下晒晒,便是啪的一声,膜破了。
没错,能不能告成功,最重要的不是『民』和『告』,而是有没有『官护』,或者叫做『官官相隐』也行。
官官相隐,是从亲亲相隐发展而来的。
亲亲相隐,看起来似乎是为了保护亲情关系,但是实际上自周朝开始利用宗法制度维系血缘关系进行分封制度之后,这一条律令就成为了地方官吏以及乡野豪绅给自己开的后门。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爽的时候便是将律法这个看起来严肃无比的检察女官,绑起来变着花样轮……比如某倭的各种学习资料……
汉代将这一条亲亲相隐写进了律法,而后来的封建王朝也由『亲亲相隐』变成『XX相隐』,什么都能『隐』,变得多样化,甚至连律法本身都开始隐起来。
汉代开国约法三章,多么简单好理解!
可是再往后,律法便是越发的复杂起来,而且产生出各种违背社会日常习惯的律法专门用词,比如轻伤和轻微伤,就死活几十年了都和日常百姓所认知的概念相违背。嘿,所有法律官吏都知道这事,可就是不改……
能奈我何?
到了封建王朝后期,一个屋檐,一个村乡,皆属于『相隐』的范围。这种习俗代代传承,也就使得后世在一些落后的边缘山村之中,买卖人口依旧是『相隐』处理。
这才是『民告官』最大的障碍,而一旦黄忠和庞山民不愿意为这些宛城官吏所『隐』的时候,在宛城这个地方内,这些宛城的官吏就自然失去了他们自诩为坚固的外壳。
古代华夏的封建王朝之中,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民告官』的土壤的。
虽然表面上在封建王朝之中,皇帝为了遏制官吏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对于『民告官』甚至是采取了鼓励的态度,比如在明朝若是顶着一本大诰律上告,官吏若是拦阻,便是从重治罪,也确实是在朱元章时期有人顶着大诰告官成功过,但是仔细看看,那是『士』告官,和『民』还是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毕竟『民』连法律都看不懂,怎么知道要告什么?
又要怎么告?
要走多少流程,要花多少时间?
成本和收获,是不是值得『一口气』?
在许多时候,若是自己一个人,这一口气也就赌了,但是转头看看自家老小……
就像是后世很多人宣称自由的资本主义国家之中有什么行政复议,但是又有几个百姓真的懂其流程,能够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离开本职工作去做这个行政复议?毕竟都是上班时间,百姓要上班,负责行政复议的官吏也上班,甚至还比百姓上班更晚下班更早,想要复议的代价实在是太大,所以资本主义国家之中的所谓可以『民告官』的途径,看起来很美,实际上很烂。
处理『民告官』事件的,往往也只是官吏,皇帝大多数时间都要忙着其他事情,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因此在很多时候,『民告官』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让官吏看着普通民众如何在泥潭里面挣扎,来获取娱乐感的笑话。
而皇帝派遣出来的不管是巡风使问事制度,还是监察刺史御史制度,都往往是流于形式,甚至其本身就参与了各种腐败。古代华夏的这些统治者们为了确保统治稳固,整顿吏治、打击贪腐,其实也是给了百姓告发官员的渠道。不过,由于朝廷的腐败和官官相护的影响,大多『民告官』的途径都很容易被堵塞,以至于百姓往往求告无门。
或是即便是告了,也往往不了了之,毫无下文,等舆论过去了,官吏便是咬着牙表示『此风断断不可长』,便是跨省拿人不提。
民告官,需要的不仅是勇气,付出的往往是生命。
甚至是还要搭上无辜者的鲜血……
而现在于宛城之中,似乎产生出了一些异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让某些人很害怕。
黄忠在宛城开始缉拿商贾的时候,庞有闻起初还不怎么在意。
庞有闻是庞山民的亲戚,按照辈分来说,还算是庞山民的五服之内的堂弟,算是比较亲近的那种,小的时候光着屁股跟着庞山民一起长大,比庞统和庞山民的关系甚至都要亲近三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最开始的时候,庞有闻根本没在意。
死几个商贾能算是什么事情?
即便是临死的哀嚎传了过来,也就当做是窗外鸟雀呱噪罢了。
可后来的变化却开始让庞有闻不安了起来,他堂哥庞山民竟然准许那些贱民,下贱得和赘婿囚犯一般的商贾,举报他!
这不可能!
这简直就是对于他的侮辱!
先是下人急急来报,说是确凿有人举报于他,然后庞有闻又是派人去找庞山民,却被庞山民给拒绝了,并不和其见面……
知晓此事之后,庞有闻顿时心中一凉。
『从事当断不断,必受其害!』站在庞有闻身侧的一人说道,『如今杀机盈门,难不成要伸首受戮么?!』
『不!不不不!』庞有闻觉得那些商贾之辈的姓名如同草芥,但是他自己的性命那可就是珍贵无比,岂能轻易浪掷?『如今计将何出?可有什么妙策?!速速道来!』
『从事啊……既然庞宛城已然动了杀机,若是从事依旧什么都不做,』那人沉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是吓得庞有闻一个哆嗦,『定然是性命不保!』
『不,不会如此!』庞有闻下意识的回避现实,『堂兄不会如此,不会……』
『若非庞宛城首肯,』那人直接戳破了庞有闻的希望泡泡,『谁会动从事呢,谁又有这个胆……』
『主上!』堂下有仆从连滚带爬的而来,神色慌乱,『黄将军派了些许兵卒前来,要拿主上!』
『大胆!大胆!拦住他们!』庞有闻大怒,『他怎么敢?!朱先生,现在……现在应该如何?』
朱先生,自然是姓朱,名野。
朱野露出几分残酷的笑意……
朱,是宛城之朱。
也是南阳朱氏。
南阳朱氏,并不出名。和大多数南阳士族一样,在当下都不出名。
南阳在东汉之中,是没有大世家么?
也自然是有的,毕竟南阳是光武帝乡,又是光武起兵时最早的追随者,不可能没有得从龙之功者。
刘秀起兵时,就有南阳豪族李通家族、邓晨家族毁家相随,而在光武单车安集河北时,又有南阳一派的邓禹、吴汉、岑彭等汇聚于麾下。征战四方时,邓禹经略关中、来歙安定陇右、吴汉攻灭公孙述,皆为有功之人。
后来在东汉朝堂之上,南阳人也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籍者十三人;光武的开国三公:邓禹为大司徒,李通为司空,吴汉为大司马,皆南阳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光武在屁股坐稳了之后,便是开始对付南阳人。不过效果并不好,直至和桓时期,南阳人终于是犯下了大错,连续押错注了……
阴氏在和帝时期,涉及了巫蛊,以祝诅之术诅咒邓绥事发,几被团灭,而南阳邓氏则在太后邓绥去世后,也几乎是被连根拔除,少数族人依附大将军梁冀而幸免,而正是这个梁冀又拖着后续的一帮子南阳士族子弟一同跌落了深渊。
南阳宛城朱氏朱穆,当年与颍川李膺、汝南陈蕃齐名。时人将三人并列,称颍川李府君,頵頵如玉山,然后赞许汝南陈仲举,轩轩如千里马,又称南阳朱公叔,飂飂如行松柏之下。只不过在太学生诣阙上书之后,桓帝本身是以消灭梁氏而最终掌握权力的,所以对这些士人豪族结党的行为极为敏感,再加上宦官势力的推波助澜,李膺等人的过激行为,终于酿成第一次党锢之祸。
而在那个时候,由于朱穆已经死了,导致了南阳士人失去了领袖,名头什么的全数被颍川和汝南士人获取,南阳士族子弟没捞到什么政治资本……
在历史上,南阳士族最后的一次押注,也同样失败了。或许是因为身为帝乡,也或许是因为刘备代表了东汉最有可能出线的刘氏皇家血脉?所以几乎全部都选择了刘备。
结果么,可想而知。
在骠骑风云而起之后,刘备没有像是历史上那版本的雄浑,也没有手持汉家血诏,而老曹同学自然也就没有像是历史上那么的跋扈,泄露称王称公的野心,至少在表面上还是给与汉帝足够的尊重,还将自己女儿嫁给了汉帝做老婆,因此这些南阳帝乡这些鳖行,自然是去球一声,还是会习惯性的拥护汉帝没商量。
在南阳几个大姓里面,邓氏、阴氏因外戚押错注而基本上被团灭,残余几个人或跑去了长安,或流离地方;而李通家族、吴汉家族、贾复家族、岑彭家族,大体上是吃爵位传承,没什么出息的人才,基本上是全程打酱油吃老本,无经学无显宦无政治影响力……
来氏早早的逃亡到了川蜀,但是再一次的站错队,没混出什么名堂。樊氏投奔了曹操,在兖州之中任职,而朱氏么,也就是朱野,觉得从一介小吏做起,实在是没意思,而且他也比拼不过豫州帮和冀州派,所以干脆留在宛城寻找机会。
现在,似乎又到了押注的时候。只不过这南阳士族押注的惯例么……
似乎有些逢赌必输的意思。
只不过身处赌场,谁都觉得自己应该是赢家。
庞有闻急急沿着街道往府衙之处而去,而在他的身后,则是跟着三四十心腹,也同样是亡命之徒。庞有闻一边往前,一边回头而望,他只希望能赶在黄忠回防之前,先一步赶到府衙之处,控制住庞山民,然后将宛城作为进阶之资,献给曹操来换取功勋!
既然庞山民已经不顾兄弟之情了,那么他不仁,自然我可以不义!
想到恨处,庞有闻不由得大喊了一声,或是给自己手下振奋士气,又像是给他自己鼓劲,『都拿出些力气来!只要抢了府衙,全城必乱!我等援军就在城外,待曹氏大军到了城下,到时候就算是黄忠之辈,也无可奈何!你们也看到了,当下城中兵卒都在关注市坊那边,这边正是空虚!这就是机会,你我富贵的大好机会!』
庞有闻说得倒也是没什么错,沿途街道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阻挡其中。
看起来真就像是一个好机会。
庞有闻之所以在宛城商户之中搞手脚,还不是因为有人花大价钱采购?而在宛城周边,还有什么大户,能花得起大价钱?所以曹氏和庞有闻接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些事情都在庞有闻心中积攒着,在今天这一刻,就被全数引爆了出来!
黄忠固然犀利无比,但是只要他们能拿下庞山民,稍微阻碍些时间,拖到曹军得到消息扑城,那么一切就是大功告成!
赌么,赌钱是一种赌,赌命同样也是一种赌。
什么是亡命之徒,那就是只要有一点机会,就敢豁出性命去!
虽然众人都知道黄忠犀利无比,但是眼下黄忠在下城区南城墙附近,而他们一行人已经奔到了北城区,眼见着宛城府衙就在面前,哪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纷纷应答,表示要跟庞有闻一同进退,共同富贵。
『邓兄!』庞有闻急急说道,『到了府衙,我尽力引开护卫,但是未必能成,到时候就看邓兄了!』
除了留在家中拦杀黄忠手下兵卒,做些另外手段的『谋臣』朱野之外,在武力方面,南阳邓龙,当下就成为了庞有闻的依仗。邓龙原本在刘表之下担任军将,后来随着刘琮投降了曹操,再后来就变成了『下野人士』,被庞有闻刚好在新野野外给碰到了……
若是论武艺,邓龙自然比不上黄忠,但是当下也只能是相信邓龙的武力足够镇压府衙之内的护卫了。只要能顺利的杀进府衙之中,然后抓住庞山民,黄忠必然投鼠忌器……嗯,有所顾忌,反正是这么一个意思,到时候拖到曹军杀来,便是万事大吉!
没过多久,庞有闻等人便是拐过了街口,眼前已经豁然开朗,宛城府衙就横亘在面前。周遭街道空阔空寂无比,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情形荡然无存,家家闭户,街面之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因此当庞有闻等人一出现的时候,就引来了在府衙守卫的兵卒注意。
宛城府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城中之城,正门宽大,周边是用夯土为墙,大概两人高度,上面覆盖了青瓦,倒也颇为威严。在正门左近的护卫,见到了庞有闻等人前来,便是出声高喝,令其止步。
庞有闻忍住慌乱,举起代表了宛城从事的官印,高声喊道:『某乃庞有闻是也!城中有贼作乱!特来护卫使君!』
『贼乱?』那护卫一愣。
而就在此时,在城中某处,便是有黑烟大起,扶摇而上!
还有些火头莫名而生,引发得民众声声大呼,一时之间顿时纷乱无比!
迟疑之间,庞有闻已经带着人到了近前。
护卫看着庞有闻手中的官印,虽说心中略微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习惯性的行礼问道,『从事这是……』
庞有闻呼呼的喘息了一下,脸色便是一变,大呼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