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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虽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却只略识几个字,并无甚见识,嫁入赵府后没享到清福,反而全家获罪发配边关,越发受了磋磨,对政事的敏感度也就大大下降。她原以为叶蓁极为受宠,手里又握着宫权,叶家早晚会碾压侯府甚至帝师府,成为又一个顶级门阀,却没料媳妇竟断言叶家必会遭难。
这里面可有什么门道?倘若是真的,那她真该燃放几百串鞭炮庆祝庆祝。这样想着,她也就这样问了。
关素衣一面替婆母斟茶,一面徐徐开口,“古有祖制,不可僭越,大到房屋如何建造,小到衣襟左右之分,甚至连喝酒的器具,祭祀的供品,布料的颜色和刺绣的花样,都按照身份高低、血脉贵贱、种姓不同而各有规定。至尊至贵则百无禁忌,位卑位贱则万般小心,倘若贱者越了祖制,必受严惩。老夫人,您看叶家是贵还是贱?”
想到椒房独宠的叶蓁,老夫人迟疑道,“叶家虽出身低微,但叶婕妤背后靠着皇上,已算是半个皇家人,自然属于贵者。”
关素衣摇头轻笑,“非也。她是真受宠还是假受宠,这话除了皇上谁也说不准。然,我却能猜到十之八·九。皇上灭诸侯,建魏国,免赋税,轻徭役,结束几百年的战乱之苦,令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道一句旷世明君也不为过。他并无治世之经验,故一切都需慢慢摸索,而昔年俱亡之邦国,每一位守国门死社稷的君主都是他或借鉴,或效仿,或引以为戒的榜样。大周因分封诸侯而四分五裂,秦国因改制郡县而大一统,于是皇上沿袭郡县制,灭了诸侯国;前朝末帝被司礼监掌印太监乱刀刺杀,谋朝篡位,故皇上废十二监制,设内外侍,且严禁太监参政议政,杜绝宦官之祸;前汉因内闱之乱、外戚之祸而分崩离析,江山社稷最终被外戚王莽夺走,建新朝,于是皇上遏制外戚,严修内闱。您看今年选入宫中的丞相之女、镇国将军之女、关外侯之女……皆因种种缘故而遣送归家,留下的美人均家世普通,无甚背景,由此可见皇上对外戚的防备已达到何种程度。都说帝王多疑,此言非虚,而他选择将宫权交给一个商贾之女,其中除了恩情,就没有一点儿政治上的考虑?他对叶婕妤的宠爱真能达到越过皇权的地步?”
老夫人听得痴了,越想越觉有理。
关素衣沾了沾茶水润喉,继续道,“商人逐利,擅长钻营,叶家是如何发家的,不仅他们自个儿知道,旁人亦看得清楚明白。当年皇上与诸位兄弟共同对敌,后因龃龉而反目,叶家几面讨好,左右支应,昨儿卖成王万石粮草,今儿卖晋王几千战马,明儿又卖皇上许多刀具,二王谋反,背后也少不了叶家的钱财支持。他叶家冷眼旁观,浑水摸鱼,为的不就是等某位皇子胜出,从而渔翁得利吗?然皇上并非蠢材,早已将他看透,正欲找个由头发落叶家,叶婕妤却忽然冒出来,拼了一个救驾之恩。于是叶家危困立解。”
老夫人恍然大悟道,“皇上发落叶家?是了是了,有一年边关流行马瘟,叶老爷被抓了去,说他故意将瘟马卖给军营,有勾结外敌的嫌疑,欲将之抄家斩首。为了这个,侯爷多番奔走,几经斡旋,后来……后来叶婕妤救了皇上,叶家便灾祸全消了。”
倘若儿媳妇不点明,她竟半点没察觉那些陈年旧事还隐藏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内情。
关素衣颔首道,“皇上重情重义,知恩图报,所以愿意摒弃前嫌善待叶家,却并不代表他能毫无底线的纵容外戚坐大。丞相、镇国将军、关外侯,哪一个不是助他登顶的肱骨大臣,哪一个对他没有莫大助益?他连他们都要防备,更何况半途攀附、心怀叵测的叶家?叶婕妤的风评此前一直很好,听说因身体孱弱并不如何在内闱走动,更不擅权自专,僭越行事,故皇上对她很放心,也愿意宠上一宠。但最近一段日子,也不知她如何想的,竟张扬高调起来,皇上正值用人之际,欲抬举关家标榜儒学,她偏偏着力打压,岂不是与皇上对着干?皇上本就忌惮外戚,多加防备,见她心大了,又哪能宽宥?”
老夫人连连附和,“是矣,是矣,后宫美人众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皇上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哪能因此而危害皇权。”
关素衣又道,“便是退一万步来说,皇上对叶婕妤情深义厚,言听计从,纵容了她的僭越之举,那后宫嫔妃、皇室宗亲、世家巨族、朝堂新贵又该怎么想?国库有且仅有一件的珍宝竟被一介商贾之女得去,这还不算,转手又赐给族妹,且还是欲为人妾身份卑贱的族妹。她哪里是在抬举母家,却是在招惹全燕京勋贵的嫉恨;她哪里是在赠宝,却是在甩一枚烫手山芋。您且等着,如果叶家继续猖狂下去,即便皇上不出手也多的是人敲打。”
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她幽幽长叹,“商贾就是商贾,眼界与见识终究有限,只看得见手边的利益,却看不见长远的布局。所以世人才有这么一句话——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则止。叶繁若想兴风作浪,我便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老夫人不断琢磨媳妇这些话,末了拊掌大赞,“好一个道德传家,十代以上。我赵家能娶到素衣为媳,实乃祖宗上辈子积德!也罢,叶家既要作妖,咱们就等着看他来日下场。”
阿弥陀佛,幸亏叶蓁走了,否则侯府定会被她祸害三代!这样一想,老夫人对昔年龌龊总算彻底释怀。
屋内婆媳二人扯开话题,谈笑晏晏,屋外却死寂一片。沉思中的赵陆离并未发现那打帘通传的小丫鬟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偷觑新婚妻子。他现在心绪烦乱,呆站半晌竟带着两个孩子掩面而走,似是不敢见人。
何需等到日后再看叶家的下场,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代表叶家荣宠的珊瑚树已碎成齑粉,而皇上非但不查,反倒撤走禁军,置之不理。正如关素衣所说,倘若叶家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他便当个玩意儿一般宠爱,反之,叶家一旦流露出擅权结党之意,他便会使出雷霆手段压服。他忌惮外戚,又哪里会放任叶家成长?
外戚横行,宦官干政,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从此再也不会出现,这天下只能姓霍。哪怕与那霸道至极的君王同袍近十年,赵陆离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比不得关素衣由浅入深的分析来的透彻。
那碎掉的红珊瑚恐怕就是他敲山震虎的手段吧?因果来的太快,也不知蓁儿会如何惶恐害怕,又该如何自处?及至此时,赵陆离心心念念的还是亡妻,竟丝毫也不顾及新夫人的颜面与观感。
当然关素衣也并不稀罕他的关心,等粥熬好就与婆母站在角门处,每遇见一位路人就布施一碗,结一个善缘,积一份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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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已把话说得那般清楚,把时局分析的那般透彻,甚至连皇上的为人与脾性亦探知一二,赵纯熙又岂会听不懂?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蓬莱苑,屏退闲杂人等后才咬牙道,“关氏那些话,想必你也听见了吧?”
荷香汗出如浆,声音打颤,“听,听见了。”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叶家已经遭殃,皇上弃之不管,甚至于我大姨母恐也失宠,我现在还能依仗谁?难道真让我去给关氏磕头认错,然后帮着她打击三姨母,打击叶家?这与认贼做母有何区别?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从来不想要什么继母,我只想要我自己的母亲。”她终究只是个半大孩子,遇见这种完全超出掌控的事,当即便哭起来,心里已被迷茫和恐惧填满。
她一面渴盼母爱,一面痛恨叶蓁抛夫弃子,私心里却又羡慕她富贵已极的生活,于是便效仿对方的不择手段与汲汲营营。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毫无章法,甚至有些荒诞可笑,所以无需继母出手就被残酷的现实一一戳破。
荷香可怜这样的大小姐,却又不敢胡乱开口。事实已经证明她之前对叶家的预测都是笑话,害得大小姐带着叶姨娘发来的双红名帖去夫人那里耀武扬威。夫人聪明绝顶,哪能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讥讽与奚落?然而在她看来,志得意满的大小姐,恐怕与那跳梁小丑无异吧?难怪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还能那般气定神闲的练字。
未曾踏入叶府一步,她就已经预测到叶家的灾祸,真是铁口直断,料事如神。这样想着,荷香不禁有些恐惧,抖着嗓音劝慰,“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姐,叶家遭难,您暂时还得仰仗夫人,不如,不如继续给她伏低做小,伺候左右,以待日后徐徐图之。”
赵纯熙忘了哭泣,沉默良久才啐道,“闭嘴!我就是死也不会向她低头!她若是不管我,还有父亲呢,便是三姨母受了叶家牵累,在后院使不上力,给她添点堵也轻而易举。我就不信她真能只手遮天,倘若十七八年生不出孩子,我看她怎么得意!届时还不得仰仗我和望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且与她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