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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修仙界一片告急的时候,几乎每一个门派留守的人都在骂,
“北部雪山,南海战场,那些最擅长干架的修士都死哪去了?”
“怪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怎么就他妈的,不回援?”
不是他们不想回援,而是他们不能。
无能为力的不能。
北夜狼山脉。
夜色当空,朔风呼啸。
楚久倒在地面上,痉挛的手指再也握不住剑柄。
泡了太多的血,剑柄太滑了……楚久木然的想,可惜了。这战场上,只有“断天门”剑修的剑不需灵诀御使,是他可以,从死人手里拔.出来就用的。
可这附近的断天门,已经都“死而复生”了。
莫名奇妙的倒下,再翻着白眼站起,举剑便挥向身边的同袍。
渐渐的,身边的战友越杀越少。
重新站起来,就变成了杀不死的敌人。
地狱般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凡人,这里是修仙者的世界。
侧脸贴在地面上,楚久看见了天上的满月。
不合时宜的,他在这残酷的杀场里,宁静的想起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的家乡,是一个在离幻天治下的小国。
踏出那片贫瘠的国土之前,他和他周围的乡亲们,从来不知道,仙凡融合已经过去了十数万年。
受离幻天庇护的国家,修士稀少,并且地位崇高。
筑基一层,能腾云驾雾的国师大人,就已经是仙人了。
往来路过的修士,哪怕是个练气一层,也会受到地方官员大户的争相接见,拉拢,示好,甚至投名。
他们手中握有玄妙的法术,他们通晓长生的秘密,他们中有的甚至能够洞悉人心。
凡人在他们面前,微如蝼蚁,甘愿匍匐,以求垂青。
期盼着能得到仙人们手中露出的一星半点,让自己,也可以尝一尝长生的滋味。哪怕多活两年,活得健康一点,也是好的。
“屁!一群蟊虫……看着吧,看着吧……早晚有一天敲骨吸髓把这个国家榨干了,他们才能醒悟……”
师父的话,没有为他赢来尊重,反而被人视为不得志的疯言疯语。
也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得志的。
没有仙人的时候,江湖是剑客的天下。
落拓江湖载酒行,鲜衣怒马笑人生。一壶浊酒,一匹驽马,抽出三尺青峰,就是半个纵横的江湖。
可是几百年前,离幻天来了。
戏文里仗剑行侠的传说尚未老去,生活中剑术就已沦为登台表演的技艺。
除了给人看看,并没有什么用。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师父每次醉酒,都会把他拎到后山的墓地里,指着墓碑给他一个一个讲那些师祖威名赫赫的生平。
哪个曾经孤身一剑独闯宫廷大内,斩杀暴君于庙堂,三千六百刀剐刑加上全族二百口株连的性命,换一个天下太平。
哪个又曾经贵为武林盟主,号令天下剑客,于外敌入侵时死绝了整整半个江湖,终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还有那不成器的。抗剑落草,为非作歹,搅得八百里水道不得安宁,水师总兵花了十年时间才用美人计结果了那祸害的残生。
师父按着楚久的肩膀,酒气喷在徒弟的耳边说:“你知道吗?为师能一剑刺死一个修士,他们根本不如我们……不如我们……”
不论好的,坏的,师父口中的剑客总是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一意孤行,不计牺牲。可是说完了剑客的清高,别人使了银子来请他表演,他还是得低眉顺眼的出门。
因为整个山庄支持到如今,只剩下他们师徒两个活人。师父不出门赚钱,小楚久就要饿着肚子打扫整个山庄的灰尘。
由于师父又穷又疯,娶不回来一个师娘,天天做打扫的小楚久,在漫长的十几年人生中,看起来总是灰扑扑的脏小孩。
但他打扫的剑庄每一个角落,都是透着亮的干净。
他是真的很喜欢剑。
师父是上代庄主捡来的孤儿,自己是师父买来的弃婴。剑庄后山里密密麻麻的坟头,埋进了一个师父,就再也没填新坑。
楚久没打算再去买个徒弟继承山庄,给自己养老送终。
楚久打算去给师父报仇。
用自己一条性命,一颗魂魄,还师父一个湛湛青天。
他做到了,一柄凡铁,刺进了国师的胸膛。鲜血流出来,熄灭了国师眼中被称为神迹的蓝色火焰,在君王的面前。
君王阴枭的看着楚久,“朕长生的希望,被你杀死了。”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剑庄后山的所有骸骨均被起出来挫骨扬灰,楚久倒吊在油锅的上方,心中一片安宁。他杀死的,是这个国家从今往后,对神明的信仰。
多好,不再有神仙……
能被凡人杀死,又有几个人相信他们是神仙?
结果是另一位“神仙”救了他。人们终于知道,“神仙”之间也有争斗,“神仙”之中也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一说。
法场上救下他的上师叫宗泽,来自昆仑。
他轻而易举的打破了,离幻天在这个偏远小国树立百年的威信。
宗泽有化神期的修为,覆手之间可以为半个皇城祈雨,让整个村庄丰收。
他在酒宴上玩笑似的对天子说:
“离幻天那种门派,不过是戏子一样的蠢东西,不值一提。既然陛下对长生感兴趣,不如就让,这个国家全部想修仙的人,跟我走吧。”
整个皇朝轰动了!
人们奔走相告,天子的“新贵客”拒绝了国师的位置,他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给六十年一开山的‘昆仑’,接引弟子。
三百万人从帝王寝殿的门口,穿过皇城大门,沿着京都的主道,一直跪出京城郊外的村庄。
宗泽一路行来信手指点,带走了三千个幸运儿。
叹息道:“南疆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有灵根的奇少啊,怪我不听邢师兄的劝告。”
千分之一。
待楚久尾随着奔赴昆仑的人群,穿越密林,踏过沼泽,离开了生长的故土。他才知道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个比例。
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家乡,因灵气稀薄而不招修士们待见。
皇帝陛下,最终没有跟着离开,他舍不得手上的皇权。反而是年轻的太子,一腔孤勇跟了上来,就走在楚久的身边。
他也没有灵根。
行万里路,终于弄懂了灵根和修仙的关系。皇族的血脉和剑客的传人,相顾无言。
天道之下,楚久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生来是个劣等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世上生来就有人可得长生,问大道,而他楚久三岁习剑,苦修寒暑,十数载不辍……
“我不服!”
太子殿下颠颠倒倒的拉着楚久,压抑着的嘶吼。
“老天爷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人怎么可能生来就有这么大的差别。”楚久木木的回答。
酩酊大醉的那晚,天上也是这样一轮当空的满月。
又想这些没有用的……楚久躺在北野狼山脉的雪地里,眼眶里卡着一把卷刃的长刀,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我这是要死了吧,他茫然的想,周围只有行尸窸窣的脚步声,已经半天没有听见惨叫了。
至少死亡面前,他暂时和那些修士,躺在了平等的墓穴里……
“高堂主,高堂主!这里还有一个活的!”身穿诛仙剑派弟子服的剑修,激动的大喊,“咦?怎么好像……”
“楚疙瘩?”
楚久影影绰绰的看见个一身雪白白人影,驻足在自己身旁,冷酷的说:“给他灌两口蛇血。”
楚久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冷漠凉薄的嗓音。
就是这个嗓子发话,把自己沿着昆仑山的八千级长阶扔下来,一路滚到了山脚。“昆仑山夜间宵禁,不留活人。没地儿住,那就滚蛋好了!”
两口蛇血下肚,楚久找回了一现清明,硬撑着坐起来,
“是那些背尸体的人干的。当时我们刚杀完一头雪女,强攻和打扫战场的队伍交接的时候,他们掏出了一堆蚕蛹似的东西,当场捏碎了。然后我们的人倒下了大半,过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又会站起来,然后就见谁杀谁。我砍了两个剖开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如果不砍碎就会动。”
“炼尸门。”高胜寒面无表情的望着满地尸骨,寒潭似的双眸好像连愤怒都冻结了。
给楚久把脉的诡谷弟子,惊喜的汇报:“高堂主,这凡人也中了蛊,但是那东西好像对身无灵力的人没用!”
高胜寒没什么喜色:“没用,下在水源里依旧防不胜防。总不能为了防蛊,所有人自封灵力,那怪还杀不杀?”
诡谷弟子的脸色,眼看着就灰了。
前有怪潮汹汹为敌,后边又有自家人捅刀子,怎么看这仗都没法打。
可那些捅刀子的人到底图什么?
打输了难道他们就有活路吗?
高胜寒对楚久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辛苦了。已经是一个凡人能做的最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下去休息吧。”
“先生,先生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战场形势怎么样了?”楚久挣着喊出来,搁平时他不会问这么逾矩的话。
可他分明记得,高胜寒是个残废,走到哪儿都是由人抬着,或者法术漂着的。可现在这人自己走在地上,行动利落得不像话,脸色却比平时更差,简直要死了似的面如金纸,楚久看得心慌。
高胜寒停下脚步,不悲不喜的看着他:“三十个山头,糟了十二个。”
楚久心里一揪:“那人……”
“全灭,你是唯一的活人。”
北风呼啸,卷起一地飘零的雪花。
一片肃穆的神色中,楚久终于注意到,高胜寒身边跟着的早不是昆仑战部的弟子,而是杂七杂八什么门派都有。
全灭……全灭……竟然是全灭……
“先生,还有我能做的吗,我不休息。”楚久捂着流血的一只眼:“我不比修士差,通窍以下的修士,我一只手就能干翻。”
高胜寒盯着他,似在斟酌:“我记得,你是跟着鬼道谭家来的战场?”
“是,邢先生让我跟谭家主学鬼道,可是刚调理了一下身体,尚未入道,战事太紧,谭家本家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高胜寒点头:“谭则正刚刚战死了。”
楚久一震。
“就死在你旁边的山头上,五十多个行尸,握着五十多把剑,直接把件衣服钉死在石头上。谭则正是被围死的。鬼修死后魂飞魄散,什么都剩不下。现在那片山头上,到处都是钉在地上的衣服……”
楚久知道那景象。
虽然少,但他所在的山头上也有几十个谭家的子弟。
衣袂飘飞,人已不在。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惨烈……
高胜寒看着楚久的反应:
“我手上还真有件九死一生的事儿,非你不可。但你要明白,即使你立了大功,昆仑也未必能再找到人,助你入鬼道,做修士了。你很可能这辈子都无缘大道,当定了凡人。”
清正的眼瞳抬起来,没有半点犹豫:
“先生,楚久并不是为抱昆仑的大腿,才铤而走险的投机之人。”
“我知道,只是我习惯丑话先说,免得你临死前怨我。”高胜寒在楚久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我要你回一趟老家。”
楚久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最新的消息,南疆十六国也出了大事。战部次席云想游擅离职守,导致大行王朝世子景中秀在跟你十六国主谈判的时候突然失联。
“话说到这份上不怕告诉你,十六国本要作为放怪的地盘,减轻南海正面战场的压力。但是刚才,各大家族门派纷纷来信,到十六国里办事儿的修士们命牌全碎,魂灯全熄。景中秀随行的十二个昆仑战部,一个也没能活出来。多宝阁的百里欢歌倒是跑出来了,但是他拒绝跟我们昆仑重新接触。据说多宝阁也是伤亡惨重。”
楚久盯着高胜寒,一只眼满是血泪,一只眼沉沉的漆黑。
高胜寒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但知道你老家在哪,连你几岁断奶,几岁尿床,几岁跟什么人过的初夜,我都清楚……凡人的国度里,水灾防不住了也要找贫瘠的村落开口子泄洪。怪灾防不住了,你南疆十几个国家就是最贫瘠的村子。去还是不去,你自己选……张嘴!”
高胜寒面无表情,把一颗丹药掐着脖子拍进楚久嘴里,后者噎得翻白眼。被那冷血无情的妖人一掐脖子,给捏进去了。
“你是南疆当地人,又是凡人,做探子最合适。我会请师伯开一条虚空裂缝,把你送到无妄海边上。三天之内,我不管你是游过去还是飞过去,我要知道十六国的地面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楚久半天没能回神。
到底还是太年轻。
扛得住至亲血仇,未必担得起天下责任。
“如果……我也死了……”
高胜寒知道他在说什么:“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也不是什么全能的智将,想不出完全的办法。
“我只能先派人强攻十六国,看能不能杀出条血路,让王城里的人张开尊口,如果不能……”
他眼中杀伐之气一盛:“昆仑已经做好了,云想游叛变,景中秀身死,彻底失去南疆十六国这块战场的准备。”
楚久于是道:“我去。”
高胜寒那张万年化石的脸,难得露出了半分清冷笑意:
“宗泽那小子说,你有希望接白允浪的班,如今看来,他的眼光倒是比剑术要好……”
“先生?”楚久不明白他的意思。
宗泽只有把他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时候跟他说过一句话。
白允浪对他来说更是传说中的人,最近的交集大约就是,自己在昆仑唯一的小友,是那人诸多弟子中的一个。
“不能告诉你的别问,权当我是说漏嘴了,你也完全没听过。”高胜寒垂着眼睛,重新板起面孔。
“你们这一代人生得不好,从昆仑开山的时候,到入门大典,再到南海开战,一直是被抻着长。再好的稻苗,这么个揠法,也是死的多……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临死之前起码能知道,昆仑眼里,你比自己想象的重要的多。只不过,还有其他的事情,比你更重要。”
楚久忽然觉得,既然自己已经是临死了,那问些逾矩的问题,好像也不过分。
“高堂主,那位宗泽先生,他现在雪山还是南海?他救过我一命,我还没有当面谢过。”
高胜寒脸色淡淡的,“死了,已经好几年了。”
楚久张了张口,又道:
“我有一个朋友,叫杨夕。我还欠着她,许多银子……”
“前些日子在南海战场失踪了,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吧。”
于是楚久不问了。
死都要死了,不好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点,黄泉路上,她想走得轻快一点。
……
是夜,北部雪山战场因为担任要务的“炼尸门”临阵叛变,阵亡的修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四成。
雪山防线险些被密集的怪潮攻破,幸有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及时以“流空地缚封灵”镇压,才堪堪守住了这层薄纸一样的防线。
昆仑大长老苏兰舟,重伤闭关。
身娇体弱的高小四儿,匆忙来往于各处战场,重新调配人手,划分战区。门派界限早就没有了,有的门派已经死得就剩了一个光杆司令,而另一些门派则是所有说的算的都死光了。
两脚踏在皑皑的白雪里,他忽然望见了天空中的一轮满月。
高胜寒怔忪了一瞬,宗泽战死的时候,还能让整个昆仑挂起白帆,如今……即便要挂,昆仑的白布都不够用了。
“堂主,您不能再下地走了,这样强通筋脉,您的修为……”
高胜寒回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要是仗打输了,整片大陆都是怪兽横行,还留着修为做什么,给怪兽当营养么?”
说罢,转过头,冷酷的向前走去。
单薄的背影,切进漫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