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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皓这两天特别好说话。
他起床先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助理研究员请假,准了。
五分钟以后接到另一个电话,苏蓝要他帮忙给手下叫王小风的实习生投推荐票,同意。
十分钟后ea打电话进行日常工作汇报,周天皓挂了:“我现在真的特别忙,有事找苏蓝!”
周二老板一边挂电话一边穿皮鞋,出了门又倒回来,在穿衣镜前看一眼自己领带系得正不正。冬天雾很浓,他顶着寒气出了酒店,一进大厅就看见了肖重云。
肖重云穿了一件浅灰色长外套,围巾特别厚,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等他:“没吃早饭?我请客。”
从酒店出门七拐八拐,有家包子铺,东西不贵,豆浆特别香。破了口的大土碗端上来,配一笼雪菜肉丝包,暖意忽地就窜上来了。
肖重云吃了三个小包子,喝了一碗豆浆,感叹道:“现在胃不怎么好了。”
“狗屁,”包子铺老板小声跟周天皓说,“他就是抠。以前一个人来不请客的时候,能吃两笼。”
于是趁着学长没注意,周二老板又叫了两笼包子,并且偷偷把账结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汽油的味道,冰凉的浓雾逐渐散开,阳光破开寒气落在冰凉的街道上。那是一条小街,藏在居民区深处。街道两边是挑着扁担卖青菜萝卜水果的贩子,算是半个菜市场。转角是个茶馆,几把竹椅小桌摆在外面,晨练归来的老大爷们在喝盖碗茶聊天,无非是儿女如何,身体如何。
茶馆里有个戏台子,上午一场戏,下午一场戏,还带演川剧变脸。
肖重云就要了一碟卤花生两碗茶,和周天皓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台上演的是《华容道》,关羽横刀立马华容道前,唱腔激越,台下一片扼腕:“格老子的不要放走曹操!楞个傻儿……”肖重云拿胳膊肘碰周天皓:“怎么样?和昨晚的比?”
“复杂多了,”烟叶味,瓜子香,陈年木桌自带的油腻味道,蔬菜瓜果的香气,晕成一种和谐的旋律,周天皓侧过头去,“我感觉到了一种很好闻的气味。”
什么气味呢,他想了想:“对,就是学长你说的,人间烟火气。”
“这才是‘蜀锦’,”肖重云笑道。
那日浮生香水店闭店,肖重云带着学弟在c市大街小巷中散步,闻一闻冬天里树的味道,风的味道,房屋楼宇的味道,瓜果清新,饮食飘香。他们去秀坊看羞涩的绣娘,去看博物馆封尘的瓷器,坐在公园与古迹中,对着枯树与残枝,推想繁花似锦的春天。
他们在万千气息中寻找,两千年前芙蓉花开,锦绣满城的巴蜀风姿。
以冬日清晨结露的翠竹起韵,微微湿润的香气渐转繁复。几种花香次第演绎,如盛世华章,如楼榭长歌。木芙蓉微不可闻的清香贯穿始终,直到那些热闹的,幸福的,华美的气息归于沉寂。时光悠长看不到尽头,芙蓉花不谢,长梦未央。
准确的说,这不是周天皓的作品,这是国内最顶尖的调香师灵感契合后腾起的梦,思想碰撞时产生的火花。
这是“蜀锦”,这是中国香。
晚上肖重云太累了,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他梦见自己在打电话,拿着小鬼的配方,依次拨旧友的号,问有没有人的公司正巧上市作品,没别的要求就是能给自己的学生署个名。他可以帮忙修饰香氛,价钱都好说。
梦里他闻得到夜风与枯草的气息,闻得到自己小破店里床脚油漆掉漆的味道,货架生锈的铁锈气,旧香水摆在成列架上溢出的香气。他甚至还点评了自己的旧作,“春梦”的头香太重了,“承情”的香气过度太粗糙,小鬼基本功还需调↑教……肖重云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地方,安稳熟悉的感觉一拥而入,几乎占据他全部的思想。
梦里他拨了很多电话,大多数都打不通,有一两通直接挂掉了。他想给陈鸢打,可是想起以她的立场,或许真的帮不了这么忙,悻悻然间想起另一个号码。
不太记得码号主人是谁,只是凭借本能拨了。
他对着话筒把困境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听筒那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慰。
“不是我不帮你,这件事情一定要你开口求我。我已经欠你够多了,你求我,才是你欠我的。”
“是的,现在的确已经错过春季上市的档期了,但是只要你求我,我一定会……”
肖重云问:“我有什么资格求你?”
“因为你是东方的肖,你是我的梦。”
“不,”肖重云否认道,“我已经不是了。我的鼻子,我其实有……”
梦里不知何处来的白玫瑰香气,像一团香雾,一层一层把他包裹其中。有风吹过他的额发,像是手指轻柔地逗弄,肖重云心绪不宁,挂了电话站起来,砰地撞到了什么,整个人向着深渊跌下去。
幻象消散了,梦境退去。
肖重云猛然坐起来,额头撞上一个的人脑门,顿时两眼冒金星。周天皓的眼睛离他就一寸,捂着头啊了一声跳回去,举起他缠了纱布的手,悲愤道:“学长!”
他给肖重云揉额头上的包,熟练推锅:“刚才你头上有小虫子,我想帮你拿掉,没有别的想法。”
当夜两人讨论配方工艺到很晚,肖重云躺在藤椅上睡着了。周天皓将人抱到床上去,帮学长解了外衣的扣子,想了想,又抓住他脚踝,脱了鞋子。他伸手去解领带,肖重云在梦里皱起眉头,周天皓就把手收回来了,觉得再这么脱下去,自己肯定就要先受不了了。
他原本是想回酒店加班的,可是解完学长扣子就无论如何动不了了,一步都不想走,于是打电话让人把笔记本电脑送来,自己坐在学长床头,就着月光收发邮件。
肖重云在梦里辗转反侧,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窗外苍白冰冷的光线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轻柔的阴影。那样苍白的皮肤,紧紧抿起的唇线,痛苦时下巴仰起来,看得周天皓口干舌燥。
他没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那额间柔软的头发。
肖重云在说什么,似乎是在苦恼他学生的决赛资格审核的那件事。新出台的规定,两款正式上市推出的香水,周天皓知道。lotus已经为自己的选手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肖学长可能有点棘手。毕竟他没有正式的公司,也没有可以马上挂小鬼名字的作品。按理说这件事他不应该出手,虽然张松早已被他算成自己人,毕竟没有正式录用前,他首先考虑的应当是自家杀入决赛的小调香师。
用lotus的资源帮肖重云,他难以服众。
况且现在做这件事太晚了,也来不及了。
周天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求我。只要你求我,我一定会想办法。
如果学长真的开口求他,他只能第二天打飞的回去,堵在赵文斌办公室门口,用尊严与生命威胁董事长同意改春季香水发行资料。
肖重云却拒绝了。他给出了什么理由,声音特别轻,周天皓凑得很近,想仔细听,却被肖重云脖颈间的香气撩得心猿意马,一个字没听到,正要再靠近点闻,学长醒了。
做了坏事的周二老板第一反应是推锅虫子,第二反应是开溜。
他迅速地关电脑走人,手却被人拉住。
肖重云坐在床上,似乎长梦未醒,问:“是不是有谁阳台上的腊梅,开花了?你开窗看看。”
周天皓推开满是灰尘的窗户,外面是条背街,隔着小街是别人家的小院子。院子主人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冬天全枯死了,唯有一株腊梅,隐隐开了数朵花。
肖重云披衣站起来,光脚踩在地上,问:“你觉得雅舍最卖钱的香水是哪款?”
“‘魅惑’,”周天皓道,“历来销售主打。你要干什么?”
肖重云的香水店虽然设施破旧,该有的原料设备却一样不少,最多二手货而已。他就这么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拿试纸和香精:“仿香。”
“我的时间不多,只能争取多少算多少。”肖重云转过身来,眼角带着笑意,“你别走,陪我坐坐。”
周天皓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肖重云调香。他不用纸和笔,也不用电脑辅助程序,仿佛所有可以用嗅觉衡量的所有数据,都早已存在他的脑海之中,一切需要计算的东西,都能够在他思维深处进行。东方的肖甚至不用在纸上计算香比强值,他不过就是拿起香精样品,一点一点勾兑调制试闻而已。如果一位三流调香师旁观,甚至会误以为这个人和自己水平相差无几,毕竟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操作。
只有周天皓明白,那是多么强大可怕,而令人赞赏的嗅觉能力。
“魅惑”是雅舍的当家香氛,很多国内仿香团队试过模仿,然而因为其中的天然香料成分复杂而放弃了。周天皓平日很忙,没有试过,倒是以前苏蓝无聊,仿过“魅惑”,成果不尽如人意。他不理解肖重云为什么现在突然要仿香,偏偏仿“魅惑”,但没多问。
随着肖重云每一次行云流水的动作,或许是一次原料的混合,或许是简单的加热与震荡,房间里的气息越来越接近“魅惑”本身。
靠窗有一个蓝漆方桌,堆着一叠过期杂志和两个茶杯,周天皓看见上面有一本《戴望舒诗集》,封在密封袋里,便顺手拿了起来。
“你喜欢戴望舒的诗?”
“以前喜欢过,后来不喜欢了。”
周天皓把眉毛挑起来:“为什么?”
“家兄恶作剧时特别喜欢读给我听,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关系并不好,”肖重云道,“我姓肖,他姓张。”
周天皓觉得有道理,如果肖重云与张文山关系真的如那夜所见的那么好,他对“魅惑”感兴趣,何必辛苦自己调制,直接找张文山问就可以了。他姓肖,张文山姓张,这中间有说不清楚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如果肖重云不想说,他便不再问了。
谁没有一两个过去的旧疤,不愿意揭开呢?
喜欢,就不要再问。
他伸手撕开诗集的密封口,觉得有些古怪。因为很明显这本书的塑料密封袋是被撕开过的,又重新封回来。封的人很仔细,特地在上面用透明胶缠了好几圈,把书封得密不透风。周天皓把书拿出来,翻开。
肖重云听见了翻书的声音,回过头,突然厉声道:“放下!”
几颗柔软的香珠落在地上,周天皓愣了一下。
他看见熹微的晨光里,肖重云手突然握不住试管,玻璃瓶落在地上,酒精溅得到处都是。他完全顾不得收拾残局,手捂着脸,一条手臂搭在调香台上,整个人往下滑,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几乎站不稳了。
周天皓站起来:“学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