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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客厅,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
女人正躺卧在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专心制造着瓜子皮。她根本没想到,吴律师和男人会一起扶着房屋的原主人,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出。当看见仨人时,女人完全懵了,惊讶中,她不自主坐了起来。膝盖上盛满瓜子的盘子立时打翻,一地凌乱。
男人红了脸,拼命给老婆打眼色。可女人像全没看到似的,白痴一般张着嘴,一动不动。
吴律师偷眼一瞅,洪衍武没半点表情,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很麻木。可不一会儿,老家伙竟然又咧嘴笑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
场面确实尴尬。吴律师清楚房子里的变化,他生怕洪衍武发作,使劲咳嗽,老半天才把女人唤醒。
女人面红耳赤中,手忙脚乱去收拾。
吴律师和男人只作不见,继续扶着洪衍武穿过客厅。又经过一扇门,进入餐厅,最终把洪衍武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女人草草收拾过就追进餐厅,凑到男人那儿打听。
男人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事成了,吴律师同意他下楼吃饭。”
女人还挺高兴,“好的呀,咱们‘解放’了呀,也不用担心会闹出事情了。”
男人却没好气地说。“是没事情啦。我们也没有事情做啦。人家要换掉我们,说我们对他不好的。”
“啊哟,这可不行的呀!”女人一听就不干了,转头去找吴律师,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一切都是高总吩咐的呀,我们这么尽心尽力,怎么好赶我们走?你来评评理哟……”
吴律师恼怒下呵斥。“胡说什么呢你!”
女人勉强闭上了嘴,可脸色还是气鼓鼓的。她再转头看向客厅,眼神里显露出留恋。
也难怪,这里工作轻松,条件舒适,更难得还有丰厚的“外快”,让她如何舍得。
吴律师却满心腻味,他觉得这臭娘们真就跟没脑子似的。可这两口子毕竟是高总的亲戚,还得试着帮帮。
他琢磨了下,贴近洪衍武,“真不留他们了?”
“马上让他们滚蛋。我要上厕所都不管我,天天给我喝稀粥还净断顿儿……”
女人在一旁听见,又尖叫起来。“是高总……”
“你闭嘴!”吴律师这回真急了,脸已经虎了起来。
男人也赶紧狠拽了老婆一下。女人登时臊红了脸,又回推了他一把,但终是瘪着嘴不言声了。
这傻娘们,可真是“二”他妈给“二”开门,简直“二”到家了。
吴律师瞪了女人一眼,继续劝说洪衍武,“人是可以重新给您安排。但再找人来,一是要您用着可心,二来高总也得放心。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们还真得再伺候您几天。”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马上换人不可能,这两位消极怠工可是你受罪。
洪衍武匝匝嘴,似在考虑。
吴律师觉着有门儿,又加了把力,“现在情况变了,要不,您看他们表现……”
洪衍武态度似乎松动了,看向夫妻俩。“你们想留下?”
吴律师心里一喜,紧着给夫妻俩打眼色。可没想到俩人没个机灵劲,谁也没答话。他无奈中只得出言提醒,“你们留下以后,首先得让洪先生高兴,还要保证把洪先生照顾好。”
男人这下明白了,满口答应。“我们当成自己亲人一样伺候。”
女人也懂了,眉目挑动,还学了句京城式的称呼。“对,当成亲大爷。”
可洪衍武却一本正经拒绝,“别,我可不干,当大爷挨骂。”
眼瞅夫妻俩茫然对视,旁观的吴律师只忍不住想笑。
这就是地域差异了。京城话骂人往往都是我那啥了你大爷,或者直接一句“你大爷的”。而能与“大爷”媲美的,还有“舅舅”和“姥姥”。反正没人清楚,辈儿大为什么招人恨。
洪衍武倒没在“大爷”的问题上多纠缠,只是拿足了架势吩咐。“以后记着,吃喝绝不能给我凑合。”
夫妻俩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忙不迭答应。“不会的。”
既然保住了饭碗,女人就想表现一下,“我就去做饭,你等一下哦。”
不料,这句话反倒让洪衍武挑了眼。“你们跟高鸣说话也这样?就这么你我他的。懂上下尊卑吗?”
见夫妻俩满脸的委屈,一脸棒槌样。吴律师不再看笑话了,赶紧提醒。“跟洪先生说话得称呼‘您’,不能说‘你’,要用尊称。”
夫妻俩马上翻起了大舌头练习,可说出来却是“银”和“林”的声儿,半天也没能说利落。
无奈中,吴律师只好跟洪衍武解释。“他们跟高总还真这么说。在他们老家,就是跟他们祖宗说话,也是你呀我的。慢慢儿练吧。”
洪衍武一转眼珠,像故意为难似的又提了新要求。“我要吃炸酱面。”
女人看着丈夫直犯难。“这……我们不会的呀……”
吴律师提议。“叫会所的餐厅做了送来。”
洪衍武马上翻了个白眼。“那儿的炸酱面能吃吗?不伦不类的‘混帐东西’。”
嘿,老家伙,他借机骂人。
吴律师心里这通别扭,心说昨儿个你还只有口粥喝呢,今儿还挑上了?就欠饿死你老帮菜。
不过这老小子有一点儿可没说错,如今饭馆里那炸酱面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不独是炸酱面,京城的传统饮食,论小吃还是菜肴,如今就没不走味儿的。可怜的是那些来京城旅游,慕名想尝口本土风味儿的外地游客们。更可怜的是那些土生土长,却再品尝不到记忆中那些地道吃食的京城人。
吴律师只想糊弄过去,开始抹稀泥,“要不给您下点饺子?”
洪衍武棱棱眼睛了,“饺子速冻的吧?就这,想换鑫景百分之十股份?你觉得合适吗?”
整个一烧鸡大窝脖儿。吴律师差点儿没被噎死,他就纳闷了,这老东西刚才还吭喀带喘,就跟活不过今儿似的。怎么这会儿挑理儿这么大精神头儿?
洪衍武可还不依不饶呢,他指着那两口子,透着那么委屈。“你们刚答应的,吃喝不凑合啊?”
“这……”
夫妻俩又一脸的尴尬,就连吴律师也没了辙。得,还真让老家伙抓着话把儿了。
洪衍武忽然一转头,冲着吴律师笑得很是亲热。“大律师,听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吴律师第一反应就是老家伙没憋好屁,可又不得不应。“对,没错。”
果然,洪衍武跟着就出了幺蛾子(骨牌的一张,一般叫“和牌”,有两个意思,一是出怪主意,怪花样,另一是意外枝节。)。只见他嘿嘿一笑,“那你给我做。”
吴律师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了。“唉?……好。”
洪衍武点点头,又开始挑剔着提要求,那谱儿可摆大了。“面码儿(指吃炸酱面的配菜)不用太复杂,随便弄点儿黄瓜、“心儿里美”(指京城本地冬季的一种特产萝卜,皮青瓤朱红。)就行。但必须得有黄豆或青豆,知道吧?另外炸酱可得小碗干炸,再来头蒜,面条儿过水啊。”
“好嘞!”
吴律师嘴里答应,心里可份外难过。
其实京城人多数会做这口儿,倒也不作难。只是堂堂的大律师被当成面馆儿厨子使唤,怎么琢磨怎么窝囊。但为了股权,他还能怎么样呢?忍辱负重吧。
吴律师还从没进过这儿的厨房,却没想到一进去就吓了一大跳。厨房里面简直就像从没有人清洗过,以前明亮如镜的新式炉台,现在变成了农村的大柴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大块油污。不用说,又是那夫妻俩干得好事。
吴律师狠瞪了脸红的夫妻俩一眼,心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强忍不适,脱了西装干活。
他摞胳膊挽袖子,先打开冰箱找合手的材料。可冰箱里塞满了腊肉腊肠,下一档除了些南方人喜欢的水果,也就只有各种果脯和糖果。
他又打开了放干货的小柜子,里面也没吃的,全塞满了各种廉价的服装和山寨手机,还有一些原本是屋子里的小巧摆件。
“老家亲戚多,可都是我们的工资买的。”女人边解释,边匆忙拿走那些来源“尴尬”的东西。
吴律师全当没看见,只自顾自翻箱倒柜,“生面呢?放哪儿了?”
女人好奇。“什么生面?”
吴律师又去翻旁边的柜子。“面条儿,生面条儿。”
女人皱眉。“我们从来不吃的,不过,厨房有上好的大米。”
吴律师还在继续找,他要的什么都没有。“黄酱呢,有没有?甜面酱呢?”
“那些东西我们吃不来的。”男人语气带上了委屈。
“哎呀,你们京城人的胃口好怪的呀,听说你们京城的猪都是粪堆里长大的啦?好脏的呀。不如我们家乡的鼠肉……”女人也跟着开始唠叨,大谈家乡老鼠肉的高蛋白和肉质的焦脆。
“行了!”吴律师愠怒中打断。
耗子肉?那是人吃的东西吗?还说什么京城的猪是粪堆里长大的?城里养猪吗?
材料实在不凑手,只能去买。其实别墅区里就有个超市,一个电话他们就会把食材给送来。可吴律师并不想让外人上门。他总觉得洪衍武笑吟吟的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安分的东西。他多不能不多个心眼提防,于是干脆写下所需,让女人去买。
女人看看外面的风雪,又撇了撇嘴,才很是不情愿地去了。
很快,女人采购回了大量食材。除了吴律师亲自去炸酱、煮面、张罗面码儿外。女人也进入厨房,去忙活他们三人的饭菜。又过了半小时,餐厅里摆得像是要请客,大盘小盘荤菜素莱摆满了一大桌。
“面过水儿了……来,您尝尝我手艺。”
吴律师端上来做好的一大碗面,一小碗炸酱。面码儿是黄瓜丝和“心儿里美”萝卜丝,摆放在白瓷小蝶里,红黄绿相间,看着就鲜灵。
“水平有限,面码儿种类也少了点儿。”吴律师一边侍弄,一边讨好着笑。他还给洪衍武包了头蒜,伺候得很周到。
洪衍武看着颔首称赞。“可以了,酱炸的也还行,是这么个意思。”
吴律师可真耐不住了,赶紧推过文件和笔,金丝镜背后的眼神很是热忱。“洪先生,您看,这……”
站在旁边的夫妻俩也都屏住气,这一刻非常安静。
洪衍武大咧咧的拿起文件随意翻看,纸张翻动的声音挑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律师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停了,他眼里只有洪衍武的手。
只要老家伙一签字,那就是三十多亿到手了。签吧,签啊……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吴律师眼巴巴等着、念着、盼着。上天终于没辜负他,几分钟后,洪衍武履行承诺,在不动声色中签上了名字。
吴律师脱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旁边的夫妻俩也露出笑容,这下仨人都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