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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域, 八方城。
这是整片极域七十二座城池中修建得最规整、最威严的一座, 从远处看去, 像是一座耸立的八边形高台。
八方阎殿便高高悬浮在八方城的八个方向, 将它们巨大而阴暗的影子投向下方的大地。
城池的下方, 则驻扎着十大鬼族。
纵横的街道上此刻有一些修为不低的鬼修们穿行, 更有各殿判官来往于阎殿与下方城池之间。
行走的修士们, 已经习惯了不抬头。
因为高悬在他们头顶的这八座山岳一般的阎殿,已经这样高高在上地悬浮了很多年了,不管极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又在经历着什么样的乱象,八座阎殿总是稳固的,从不动摇半分。
崔珏也已经习惯了。
秦广王派张汤去鬼关门勘察前线战况, 他则留在了八方城坐镇后方, 心底倒是没有什么不平衡的。
这些年来,张汤的本事有目共睹。
他虽也曾艳羡他在八方阎殿之中如此得秦广王器重, 可并不觉得张汤名不副实, 所以一切也就仅止于艳羡了。
此刻他便从第一秦广王殿出来, 要往下方鬼王族的驻地去, 与鬼王族的诸位长老商量一些要紧事。
可谁想到, 才落地, 虚空里已起了异变!
到他这个境界,对空间的某一种波动,已经有了极其敏锐的感知。所以在一瞬间, 他一下回转身、抬起头来, 向着身后高处的虚空看去!
“轰隆!!!”
一声恐怖巨响,传遍渺茫虚空!
虚虚悬浮于高空的八方阎殿,素日来是何等地肃穆巍峨?可几乎就在崔珏视线抵达的同时,位于西北角上的那一座阎殿,竟轰然崩塌!
就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力量击中了一般……
从内到外,土崩瓦解!
原本维持着其悬浮与防御的阵法,也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其力量维系的源头,没有了魂魄一般,在抛起一片绚烂的华光之后,便随同整座崩毁的阎殿,一同下落!
好似天台倾覆!
在浩大的声势中,赋予人无与伦比的震撼!
刹时间烟尘四起,埋没了八方城整个西北角,将整片建筑,都砸作一团废墟!
崔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只觉在那声音响起、阎殿坠毁的瞬间,他脑子里也是轰然一片辨不明的声响,让他像是被狂雷劈中一般,立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上一步。
阎殿!
那可是阎殿啊!
八方城第二楚江王殿,竟然崩落!
怎么可能……
这样恐怖的动静,几乎砸得整座八方城山摇地动一般晃起来,惊动了城内无数的鬼修。
出来一看时,天上哪里还有第二阎殿?
原本肃穆巍峨高悬于众人头顶的八座阎殿,竟然已只剩下了七座!
包括秦广王在内的其余七殿阎君,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动静,纷纷自各自的阎殿现身出来。
七大阎君,尽皆静默!
第三殿宋帝王在看见那崩塌于地的一片废墟时,瞳孔便骤然紧缩,纵使再老谋深算,也不由在此刻露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震悚。
唯有第一殿秦广王,面上照旧没有神情。
相反,在眼见阎殿崩塌时,他仿佛一点惊讶都没有,过于平静,甚至在看了片刻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宋帝王。
对方的反应,尽入他眼底。
身后大殿中有其余判官跟了出来,见得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阎殿崩塌,阎君陨落!
这分明意味着,第二殿楚江王,已然陨落!
“殿下……”
有判官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似乎要询问什么。
没料想,秦广王人虽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看着已经空出来的西北方向,竟好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般,道:“楚江王在鬼门关镇守望台,张汤也在,暂不轻举妄动,等他回来禀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心里无论如何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合乎常理:出事的可是一位阎君啊!
就算楚江王如今是八殿之中最弱,也不该……
也不该不如此轻率吧?
但众人都不敢反驳,只能应声:“是。”
在八方城第二殿崩塌坠落的瞬间,整座城池之中所有的鬼修,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楚江王陨落的消息,便如同在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水中投下了一枚局势,迅速地朝着极域万里恶土的各个角落传去,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而在事发之地,一切还显得很平静。
鬼门关望台大殿里,几个人静默地站着。
见愁初探望台,只知道望台的开启和关闭都需要“钥匙”,但并不知这“钥匙”具体是何模样,又如何称呼;及至方才与楚江王一番谈判,才算明白这“钥匙”被称为“上弦令玦”与“下弦令玦”。
如今乍见张汤拎出此物,她还反应不及。
先前便已嗡嗡然震得发晕的头脑,在这一刻竟有些停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弯月似的白玉玦上,待终于意识到此物是什么时,才抬了眸,用一种难掩震惊的眼神,注视张汤。
若说方才是眼见着张汤杀了楚江王的震骇与悚然,那此刻便是突然从地底深渊腾入万里层云的激荡与疯狂!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这一位行事绝不寻常的张大判官,在那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巨大惊吓之后,又迅速给了他们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惊喜!
张汤下弦令玦都拎出来了,可见愁半天都没个确切的反应,他眉头便冷冽地皱了起来:“不要?”
“不是!”
见愁怎么可能不要?!
她只是被这骤然间的大起大落给震得有些无言,没来得及回答罢了!
反应过来后,便直接走上前去。
她半点也没犹豫地从张汤手中接过令玦,攥在自己手里,竟觉得心跳都有些快起来,只道:“多谢张大人了。”
张汤完全没所谓模样。
见愁暗将一道魂力注入这一枚雪白的玉玦之中,果见光华隐隐,更有一种水一样的流动之感,便知道这东西错不了了。
只是……
理智在这一刻,终于慢慢地归拢,回到她的脑海,见愁一下有些疑惑,开始发问。
“此物怎会在大人手中?”
“本官乃秦广王殿下第一判官,不在本官手里,难道还能给你?”
“那您将此物给了我们……”
“难道不是你等从本官手中抢走的?”
“那楚江王——”
“已死之人自有该死之处,本官心里有数,不必你来多嘴。”
“……”
只五六句话的功夫,见愁便发现,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了。这十分不客气的“多嘴”二字一出,便是连曲正风都挑了一下眉,谢不臣眼底有透出几分不喜来,陆香冷更觉惊讶。
见愁是谁?
十九洲如今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能之一,修炼的时间虽然短暂,辈分也不很高,可实力已经能与其余久负盛名的大能们比肩,便是横虚真人、玄月仙姬等人见了她,都要亲切友善且透着谨慎地称一声“见愁小友”,隐约透着点平辈论交的意思。
可这个张汤……
修为不怎样,看着顶多金身初期,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初期,与见愁相比差了老大一截。
说得夸张些,见愁一只手掌都能压死他!
但他竟然敢用这样透着些许不耐的口吻同见愁说话,还颇带着威严地暗斥她“多嘴”……
这是一种天然的态度。
好像什么修为、局面,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一样,只有地位之间的差别,且还是他是官,见愁是民。
就连面上的神态,都是刻薄寡淡、威严凛然。
见愁怔了一怔,从张汤这态度里看出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人间孤岛的时候。
一时失笑,竟没生气。
她续道:“见愁也是感念张大人肯出手相助,又担忧于大人的安危罢了。听大人此言,大有能解决此事的意思,如此,见愁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如今的极域,尤其是八方城八殿阎君,都是什么情况?”
张汤是个很独断专行的人。
在他眼底,还真没把见愁当成什么厉害的人,虽然见愁的确很厉害,但在他看来,可能更多地代表着麻烦。
而人不大待见自己的麻烦,实在正常。
他其实已经想走了,但这贼船已经踏上来一只脚了,要走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他抬眸看了见愁一眼,还是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冲动,将头脑中的想法一过,条理清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而且,都是与她有点关联的。
主要有三——
第一,八方阎殿。
几位阎君之中秦广王实力最强毋庸置疑,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到了什么境界,除已经陨落的楚江王之外,其余阎君的实力基本顺着排下来,但都市王与仵官王皆有不俗的手段,或能与宋帝王比肩。
第二,秦广王。
这八十年来秦广王所管辖之事越来越少,大部分事情都交由了下面的判官处理,而他本人则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待在八方城地底的转生池畔。池中囚有当年伴见愁坠落极域的鬼斧,张汤曾见水底隐没大团戾气深重的黑影,不知是何存在。
同时,阎殿派人沿黄泉顺流搜寻两仪珠。
此物本该镶嵌在鬼斧斧脊之上,因有阴阳两仪,才有沟通两界之能,但在十一甲子前那一战中已然失落。
第三,枉死城旧宅。
当年见愁在鼎争中闹出很大一番动静,且又暴露出了自己崖山修士的身份,八方阎殿当然要派人彻查。但张汤生恐自己与见愁之间曾有过的那些联系暴露,便在阎殿众人判官往下查时,与彼时同样与见愁有牵扯的“厉寒”一道,隐藏了许多关键的线索。
见愁那一座颇有猫腻的旧宅,被他封存了起来。
“若有一日你要故地重游,宅邸依旧是原来模样,本官未动分毫。”
张汤用这一句话做了结尾。
他虽没言明,但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自己清正廉明,并未动她什么东西,且也是在警告见愁,藏好掖好别回头又暴露出点什么来,让他搅进什么是非里去。
见愁与众人一道听他说话,听见八方阎殿诸位阎君修为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待听到“鬼斧”“黑影”“两仪珠”这些字眼时,心底便已凛然一片,想起自己自进入极域后,便几乎感应不到本与自己有心神联系的鬼斧的事;有中间这一层消息,让她眼皮直跳,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最末那本该最诡谲的枉死城旧宅,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张汤倒没看她反应,只将自己左右手叠一起,都交插在宽大的袖袍里,放在身前,颇有点老神在在的姿态,只道:“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本官告辞。”
“张大人?”
见愁听他说出“告辞”二字,未免有些惊讶。
“您要去哪儿?”
自是回八方阎殿。
张汤懒得答她,抬了腿,转身便走。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见愁的意料,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竟十分无法理解:“大人要回八方城?可您先杀了楚江王,又已为我等开了方便之门,再回去必有千万般的危险,何不直接明投十九洲?”
“待你们拔了枉死城、打进八方城再说吧。”
张汤才不傻呢!
这一场阴阳界战虽是由十九洲一方重启,可距离决出胜负还早。回八方城固然有危险,可若明投十九洲而十九洲一方未胜,那他不就只能等死了吗?
八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孤注一掷——
这种事,张汤不做。
他连看都没多看见愁一眼,来时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走时便是怎样寡淡刻薄的一张死人脸,半分变化都没有。
见愁还想要劝。
就算将张汤拉入十九洲阵营之中,凭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战斗还是排兵布阵,该都能派得上用场。
岂料张汤好像完全知道她想法。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殿门口,还不等见愁再开口,便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还未出口的劝说。
声音轻飘飘,跟他官袍袍角一样被风吹起来。
“本官乃文官,岂可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不合适。”
声音落,人已去。
徒留满殿寂然。
谁也没说话。
文官……
行打打杀杀粗人草莽事……
不合适!
见愁只觉得自己眼角都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一时简直想冲出去拽了这死人脸、刀笔吏的脖子质问:打打杀杀不合适,那刚刚一刀劈死了楚江王的那个到底是谁?文官个鬼啊!
来得是意料之外,事办得雷厉风行,走时候更是干净利落,连点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人。
明摆着——
避见愁跟避瘟神似的!
这样的人,曲正风还是头回见,站楚江王那残破的尸体前低头看一眼,倒是难得由衷地笑了一声:“此人性情,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