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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倚在凭几上的元佑帝注视着摇动的珠帘,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疲惫。殿外断断续续传来燕婕妤悲愤的控诉。
茂生走上前,“随去的内侍已经带到。”
元佑帝阖上双目。被传进殿的内侍跪倒在地,肩背不住地颤抖,“小人知罪……”
殿前有几颗百年青松,青松叶在屋檐撑起一片绿荫。盛装的妇人跪在阴影中,两目红肿,形容憔悴。侍卫头疼地看着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明玉与燕氏侄儿?这两人竟也能碰到一块,临安果真太小了。”
内侍呈述事情前后,元佑帝扶额直叹,笑不是哭也不是,燕氏母族不省心,元灵均也不让他省心,如果两个不省心的人凑到一块会怎样?似乎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变得容易多了。
“陛下如何处置少君?”少君还是那般顽劣跋扈,让人替她担忧。
元佑帝对此事习以为常,要是元灵均哪天不惹事他就觉得此女性情并不像自己,也正因为他们相像,才会如此纵容。
“如何处置……”元佑帝迟疑着,“她岂是听人言就会悔改之人。先打一顿鞭子……”
即使皇帝没有明白坦诚自己的想法,茂生也知道这样做不仅仅是对少君犯错施以惩戒。茂生点点头,如果没有牵制少君的理由,或许以养伤为由是留住她最好的办法。
燕婕妤状告悍女行凶伤其侄子,但根本没有弄清事情缘由,便因维护亲情丧失理智,带着满腔愤怒在御前痛诉,请求皇帝替燕家做主。此绝非明智之举。徐皇后闻讯赶来,表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持重,内心却无比欣喜跳跃。只怕今日过后,燕婕妤再也构不成太女的威胁。一个空有美貌毫无头脑的女人,皇帝眷恋她,是图一时新鲜,她的胡搅蛮缠和不理智迟早让皇帝感到厌倦。元灵均倒是轻轻松松帮了太女的大忙,把这种可能性提前扼杀。
徐皇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赶到,燕氏还在嘤嘤啼哭,没有罢休的势头。
“常山王何在?”擅长哭诉的燕氏让徐皇后感到心烦,转头问职守的内侍。
“陛下已命人去找了。”
就在众人等得心焦火燎时,宫人终于引着一名身量矮小的华服少女出现。
元灵均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在酒肆和徽濬用膳,然后京兆尹的人就来了,刚刚还在京兆尹家小女儿的兰房里吃枣糕评茶,转眼又被传唤进宫。
“混账,还不赶快过来!”元佑帝脸色不善。
元灵均向前跑了两步,在燕氏身旁的位置慢慢停下来。
“看看你身旁的人,可认得她?”
瞄着泪痕满面的妇人,元灵均摇摇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很快她就想到了在酒肆里的作为,“你就是燕婕妤?在酒肆里想必你的侄儿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了,而你还没见过我。抬起头认识一下吧。”
燕氏依言抬起头,她再是愚笨也明白了话中的意思,“你、你……”燕氏捂着袖子再也哭不出来。侄儿得罪的人竟是人人避如蛇蝎的常山王。
元灵均低声道:“作为父皇的宠嫔,你应该拿出勇气。怎么?你害怕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已经痛陈到御前,再说是一场误会,皇帝只会责她侍宠而娇。想到侄儿遭受此等侮辱,自己却因畏惧威势而语无伦次,实在大失颜面,不禁挺直腰背,杏目怒睁。
比谁的眼睛大谁不会啊?元灵均呵呵一笑,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燕婕妤自知无力与常山王对抗,心里委屈不已,“哇”地大哭出来。
“休要再哭了,把眼泪擦干退在一旁。”
燕婕妤挥泪退开后,元佑帝唤道,“卫士何在?”
“在。”侍卫们已被召集而来。
“事情始末朕已派人查明,常山王元灵均行凶伤人属实,领三十鞭杖,内侍——把供在佛堂的七节鞭取来。”
在众人的低声私语中,元佑帝看向依旧在抹泪的燕婕妤,大声道:“燕氏——”
“你过分娇溺侄子,教责不严,使其风气不正,罚你闭门思过,没有谕令解禁,不得出寝殿。”
燕婕妤伏地领罪后,怅然若失地退到一边。而听到宣布自己惩罚方式的元灵均没有任何表情,她在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对另一个人命运的判决,终于——
“至于燕氏侄儿……”元佑帝冷冷一笑,“对镇国公主府的少主人如此无礼,做出那等龌蹉之事还敢到宫中诉状,企图蒙蔽圣听,混淆是非,其言其行实在可恶。卫士即刻至燕府拿人入宫,庭前棍杖一百,以儆效尤。”
“陛下!”见侍卫们领命出宫,燕氏慌乱地扑到庭阶前,稽首哭道,“陛下……一百杖岂能完整而归,求陛下开恩,饶妾侄一命……妾定当好生管教,不会让他再犯。”
元佑帝拂袖大怒,“你闭嘴!”
燕氏止住哭声,惊恐地瞪大一双妙目,看着匆匆走来的人。侍监已经抬出了刑具,去佛堂的内侍也取回七节金鞭。
徐皇后双唇紧闭,安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既然有心除去燕氏,便不打算置身其中。
“犯错受罚乃天经地义,何况皇帝子女。执刑官无需留情,重重地打吧。”说完,元佑帝敛下双目,似有不忍。
元灵均不情愿地在刑凳上趴下,对执行侍卫严肃道:“抗旨不遵实乃大罪,用点力气。”
执行官不明其意,是单纯的提醒,还是旁敲侧击自己不要太过分,但手中的鞭子已经高高扬起来,狠狠地敲落下去。
凄惨的叫喊一声紧接一声,飘荡在紫台上空,攫住在场每个人的心。
观刑的燕氏已汗如雨下,面如死灰,正逢燕氏侄被羁押入宫,目睹惨况后昏死过去。
四周都仿佛静止了一般,静谧得可怕。鞭声干脆利落,受罚之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鞭声停了。
“满了?”元佑帝阖目问道。
“回陛下,整整三十鞭,不多不少。”
“好。传见常山王随臣和使女。”
园圃小径人潮攒动,脚步杂乱,和女人隐忍的低泣交汇在一起。
得知主君被鞭杖的消息,常山王的亲信和侍女均从别馆急赶至宫中,还当是三年前那般不痛不痒打上一顿,赶到宫里才知道三十鞭用了十足力气,把活蹦乱跳的少君打得皮开肉绽。女眷内人见状都觉此景甚惨,一路上飘荡着女人的呜呜泣声。秋景更显萧瑟凄凉。
宫人内侍纷纷退避到小径侍立,目不斜视。浓稠的血腥味向四周蔓延开,男男女女健步如飞,纻布架上的人不住**。
深衣拖曳在地,裙幅浮动处腾飞起一对染血的金飞龙。
“主君,是不是很疼?”鲲娇抹着泪问。
趴在架上的人哼了两声,“当然疼了,他可是把我往死里打。”
“三年未入京,好不容易请回来还是遭一顿好打。”
“这次好像是因燕婕妤而起。”
“老天,燕氏再恃宠也不该得罪常山王,不然能叫‘断肠草’。”
待队伍走远了,众人转过身望了望,交头接耳起来。
阁楼亮起灯烛,星火和明月的清辉撒在水面,蝉鸣馆笼罩在一片婆娑树影中,张牙舞爪,形如鬼魅,给深秋的夜晚平添几分阴森之气。
元灵均觑开睡眼,茫然地盯着榻前的女人。“鲲娇,怎么了?”
“主君梦魇了。”鲲娇是听见了她的呓语才决定把她唤醒。
元灵均想起来了,方才她的确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此刻想起仍心有余悸。她摇摇头,试图用这种方式把噩梦带来恐惧甩开。
“不只我已经习惯,大家也习惯了不是。有何可怕。”
侍女们敛声屏气,没有因为元灵均的话感到诧异,据太医的说法,那味不能断根的汤药产生的后遗之症就是时常做些噩梦和怪梦,并且有点神志不清。
元灵均拍拍额头,依旧保持趴着的姿势,枕头已经湿透了。她拿过枕下的绢巾胡乱拭着脸,汗水还在不断滚落。
“旧疾添新伤,这病怕是治不好了。”
“主君何苦咒自己。只需静心保养,迟早会根治。”嬷嬷劝道。
侍女为她换下汗湿的寝衣,重新铺上褥子,元灵均复又趴下,臀部的伤火辣辣地疼着。别馆倚靠后山,树木繁多,栖息林中的鸟雀到了夜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自从住进别馆,元灵均就辗转难眠了。
“是不是伤口还在疼?妾人看看。”嬷嬷作势要为她检查伤口是否撕裂。
元灵均烦躁地拂开老嬷嬷的手,“外面的鸟雀很吵,你让人打下来吧……还有,别总想看我屁股。”
鸟雀似乎叫得更欢了,林中时而传来呜咽的风声。
“你们都退下,我需要好好养伤,彻底痊愈后会立即请辞回封国。”
“贵嫔不是说了,冯主大葬,陛下又逢病重,公主们要在御前侍疾,您就是不喜也要出来做做样子,只是来一趟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嬷嬷又道。
元灵均不满地瞪着她,“嬷嬷可真是看得开啊。试问还有比打人屁股更让人难堪的惩罚吗?说来听听。”
嬷嬷无言以对,侍女们捂嘴笑起来。
元灵均敲了敲床榻,“快点退下,我要睡了。”
嬷嬷这才领着侍女下去。估摸人都走远了,元灵均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鲲娇。”
“主君,陛下已经来过,赐下伤药,还有太女和几位公主都来探伤了,不过您一直都在昏迷。”鲲娇抱来装书的包袱,摊在榻前解着死结。
元灵均点点头,其实她还有一肚子疑问,不知向谁诉说。元灵均注视着鲲娇,鲲娇和九万都是忠诚之人,但并非倾诉对象,其他人又非真心,更不可轻易表露心迹。
鲲娇已解开了死结,将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本整齐地码在眼前,皮面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春秋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