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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春风吹拂,寒冰无声褪去,郊野城头覆上新绿,丝丝朦胧春雨,笼罩着黄土大地。
并州,西河郡,平周城。
小心翼翼往青石大街的尽头望了一眼,杨氏一下子看见茶棚里两张熟悉的面孔,两个年轻小伙端起茶碗啜了口,不动声色前后扫视一遍。
杨氏立即缩了回来。
这是她抵达平周的第十五天了。
青石大街尽头一拐,就是她的外祖家,可惜她徘徊了足足半月,硬是没能接近一步。
通往她外祖家的不管正门侧门前门后门,俱有人守株待兔,若非她留了心眼,头一天来时就撞了个正着。
除了定岗,还有搜索,由于上次不慎稍露了行迹,那野种大概断定她在这里,正撒开了人手搜她。
“好一个野种!”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蓬头垢面的杨氏面容一阵扭曲,实在不行,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冀州吗?
想是这么想,但杨氏也没真就付诸行动。一个独身女子行路有多难,从上郡东到西河这么短短一段路程她就深切体会到了。去冀州,有没有命活着过去是一个问题;就算侥幸到了,一个孤身女子怎么查?拿什么查?
所以还是外祖母,外祖母溺爱她,娘家又是商贾,手里有一批人。
杨氏站的时间有点久,小贩不悦:“去去去,杵我这儿作甚?”
登时有几道目光望过来,杨氏一凛,忙抓起一个物事,丢下钱,买了东西转过身走。
但后面还是有人过来察看了,杨氏一转入小巷,发足狂奔。
这几个月来,她无论是生存能力还是体力都有了长足进步,冲出小巷往热闹的坊市跑,左拐右拐,又脱了一件外衫,才最终摆脱追搜。
“啊!”双手拄膝,正嗬嗬重喘着,忽巷口打瞌睡的乞儿一跃而起,精准捏住她脱了外衣露出的钱袋,一扯,“嗖”地窜了出去。
“你!回来!快还我!”
杨氏大惊,她所有钱财俱在这钱袋里,若是失了,恐怕她这回不是装乞丐,而是沦为真乞丐了。
发足狂追,可她正力竭,又哪里跑得过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乞儿一溜烟跑远不见。
“你们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杨氏一绊,整个重重扑在石夯的地面上,下巴双手膝盖火辣辣的,她愤懑恨毒极了,胸臆一阵灼烧心肺的扭痛。
她恨所有人,恨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害她母子的仇人高高在上?为什么抢她的钱财的人逍遥远去?凭什么,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啊啊啊啊!”恨声嘶鸣,杨氏死死地扣着青石板缝隙,指甲抠出了血,骤她一滞,慢慢抬起了头。
有一个人,缓缓行到她的身前,站定。
这是个男子,细眉长眼其貌不扬,脸上有些坑洼像橘子皮似的,一身普通布衣,陌生人,她不认识的。
“你是什么人?”杨氏绝不肯在人前示弱,立即翻身坐起,冷冷盯着对方。
对方笑了笑:“帮助你的人。”
帮助她的人?
杨氏扫了对方一眼,冷冷一笑。
她敌意不减,只对方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不是要查清卫定之冀州旧事吗?”
杨氏一震,倏地抬头看对方。
那人笑了笑,“这些,我都可以助你。”
终于找到人了,见杨氏眼神闪烁,他俯身:“只要依言行事,你很快可以如愿以偿。”
上郡,定阳。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年后,甘逊归来,他出色完成任务,不但很顺利打通盐道,并拢了不少新的人脉,一旦周家有什么岔子,还能有后备补上。
陈小四表现也不错,姜萱正式将他放在盐道上,让他充任盐铁副手之一。
其余政务也一切顺利,春耕安排妥当,忙了一阵子可以缓下来。
卫桓那边的话,训兵效果也十分让人满意。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姜萱去看过几回演兵,将猛兵勇,士气如虹,精悍程度比之丁洪时期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卫桓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已牢牢将定阳军握在手里。他果然是个天生的军武之才,威仪赫赫,指挥若定,一身玄黑铁甲赤红帅氅,校场耀目教人移不开眼睛。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告诉他,不然得了兴怕又来折腾人。
几次演兵后,结果卫桓还算满意,于是稍松了些许让将士们适当休整,他得些空闲,自然是要早早归府的。
近些时日早出晚归,聚得少,他心里惦记得很。
“阿寻!”踏着夕阳策马而归,卫桓熟练推开姜萱外书房的大门,却见她正掩卷沉思。
他直接绕到案后,挨她身边坐了。
太师椅宽大,她身形纤细,春裳又不厚,坐两人有些挤但还行。
他就爱挨着坐,说不过他,只得由他去,都习惯了,姜萱挪了挪让他坐下。
姜萱抽出丝帕,抹了抹他额角细汗,嗔道:“这急干什么?说你多少次了,就不听。”
不过铠甲好歹肯卸了再回了。
卫桓十分配合低头仰颈,让她揩干净他头脸的细汗,亲了亲她的脸颊,凑过去一番亲近,姜萱嫌弃:“去去!一身臭汗。”
“臭吗?”
他不同意,笑道:“没吧?不信你嗅嗅。”
说着硬是蹭了几蹭,姜萱没好气,笑着拧了他腰侧一把。
还来劲了是吧?
两人闹了一阵,卫桓才环住她的腰,问:“怎么了?方才想什么呢?”
这么专心,他开门才回神。
瞥了眼,见她手上拿着是传讯专用的窄细纸条。
“青冀的消息?”
姚安一批眼线投放以后,运作良好,姜萱陆续就接到传报,他们对青冀两州的大况以了解得颇清楚了。
总体来说,局势和旧时区别不大。姜琨雄心勃勃,只可惜兖州彭越也不是省油的灯,西有太行,南边有彭越这么一拦,他根本扩张不动。
当然,姜琨张岱也不是善茬,双方联手,彭越也没能占太多便宜。彭越索性掉头往南攻豫州去了,如今得了豫州二郡。
小战频频,大战则没有,相对平稳的一段时期。相较而言,阳信侯府和颉侯府的后宅却要精彩太多了,花样频出,激情四射,各种大戏轮番上演,市井百姓私下八卦完全不怕没有话题。
一贯那些乱七八糟的,姜萱看过就罢,至于有用的消息,她就稍加整理,未见过她这般神态。
卫桓蹙眉:“可是生了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
姜萱摇摇头,她也不确定,说话间将讯报递给他看。
“颉侯突然造访阳信侯府,日夜兼程,十分急切。”
明显是有要紧的急事了,可惜眼线细作投放时间尚短,无法深入了解。
最后还是姚安发现了点端倪,张岱车队中有一辆不起眼的蓝篷小车,原来应是仆役乘坐的,但他注意到,这辆蓝篷小车第一时间绕侧门进去了。
那么,这小车里头装的,大几率是个身份不高却重要的人物。
姜萱翻开装讯报原稿的小匣,取出其中两张:“这是前几日到的。”
卫桓一看,是颉侯府的,第一张记述一个中年女人撞闯颉侯府,喧哗一阵,被带了进去。
第二张,则是张岱匆匆启程前往青州,很恰巧的,就在那个中年女人出现的次日。
三张讯报放在一起,姜萱蹙眉:“那么咱们能不能推测,张岱突然寻姜琨,是因这个女人。”
不知为何,一看见中年女人,她第一时间就想到杨氏。
杨氏不见了,发现踪迹被搜捕了几日,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理智上,姜萱又把自己这个猜测给否了。不应该,杨氏一个独身女子,她有什么能耐这么快穿过太行抵达河间?
最重要的是,在不知卫桓详尽身世的情况下,她不可能这么精准找上颉侯府的。
只不过,姜萱长吐了一口气:“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微微蹙眉。
卫桓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你不是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
真相如何,非他们可控。
他冷冷:“只管放马过来。”
由此至终,他都未曾惧怕过了。
卫桓神色瞬间阴冷下去,姜萱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这也不过我无根推测罢了,做不得真。”
她希望是错觉。
复仇是必须的,但他们还不够强大。
事实上,姜萱这还真不是错觉。
杨氏被张岱带着,日夜兼程赶往临淄。
“那三个兔崽子,果然没有死。”
早在河间时,便由杨氏口叙,画师描绘调整,最后得杨氏确定,出来了三张工笔细描的画像。
姜琨快速看过,脸色阴了下来。
“杨氏呢?带上来!”
杨氏被带了上来,姜琨目光锐利,“仔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哼!”
持刀精卫肃立,大厅内气氛沉凝,紫金冠束发的阳信侯威势逼人面色阴冷,他倏地看过来,杨氏一骇,往后缩了缩。
但她随即就亢奋起来,好啊,太好了!一个颉侯,还有一个雄踞青州的阳信侯,那野种仇家竟这般厉害,那是再好不过!
她立即说道:“他们是前年年头来的,大年节,正月初几。”
“一身落拓,赶着一辆小车,说是冀州穿太行来的,因母亲亡故投来。二男一女,女的最年长,有十六七;男的一个也那般上下,另一个小些十岁出头。”
“生得都极好,看仪态举止,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偏偏身世捂得紧,连我都不知。样貌就是画像那般,有七成像。”
“哼!只这三人狡诈阴险!才一来,那姓卫的就哄他舅舅给推荐进了定阳军,竟让他侥幸得了校尉一职。后来逢战役,又适逢其会得些军功……”
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杨氏咬牙切齿:“他们该死!他们害死了我的大郎!还有杀我灭口,你们必须杀了他!杀了他!”
“带下去!”
姜琨一挥手,立即上来两个甲兵,将癫狂的杨氏按住,捂住嘴巴。
“处理……算了,先押下关着。”
既已确定,杨氏就没用了,姜琨本来打算杀了,但转念一想,暂且留着。
杨氏一滞,怒声:“放手……呜呜,你等做甚!”
“啪!”杨氏剧烈挣扎,可惜甲兵不吃这一套,直接扬手一个耳光,将她重重打翻在地上,登时头晕眼花,被堵上嘴,迅速拖了下去。
无人多在意她,厅内气氛沉沉。
姜琨眉目阴沉。
张岱一击案:“想不到,那三个兔崽子竟有如此本事!”
得了上郡,已成气候,才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不容小觑啊!
“那个杂种心狠手辣,弑母杀兄,若是再容其坐长,他日必成大患。”
张岱眯眼:“必须及早除了。”
“你所言不错。”
姜琨冷冷。
董氏生的一双好儿女,哼!他岂容逆子逆女坐大?
只如何除去,却是个问题。
青冀二州与并州,中间隔了巍峨太行,这上郡,还是在并州之西,和青州相距何止千里?山高水长,鞭长莫及,兴兵覆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谋士梁尚略略沉吟:“依某之见,君侯不妨遣使晋阳。”
梁尚是姜琨心腹谋臣,对姜琨性情颇了解,当年董夫人突然跳下城楼后,姜琨一见事态不好,是有亲自发散人手去搜寻姜萱姐弟的。
因此,身边几个亲近的都知情,其中包括梁尚。
也是因此,今日这事姜琨没避着他。
梁尚拱手:“上郡乃通侯王芮属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这还不是卧榻之侧,直接是通侯卧榻之上了。
“此三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一旦将其真实身份揭于通侯跟前,通侯岂能相容?”
必然是要立即采取手段,将上郡收回的。
这样的话,哪怕三人侥幸不死,剥离了属地兵权,不亚于去牙老虎,届时再如何,还不简单?
“不错!”
姜琨冷冷:“借力克敌,此乃上策。”
事不宜迟,话罢略略商议,他立即点梁尚为正使:“此事就交予公纪。”
梁尚肃容:“君侯放心,在下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