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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锦芳苑中,繁花似锦。和煦的春风穿过各色娇艳的花朵,轻轻地扑到人脸上。夏侯昭让人将宴席移到玉兰树下,召见了盘尼真。
盘尼真身披华毡,姿容甚美,眉目间带着一股野性,与华毡上红线勾勒的海娜花一样生动。漆黑的长发编成了数条辫子,发梢系着洁白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她按下心中的忐忑,朝着夏侯昭躬身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夫人免礼。”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清澈如泉水。盘尼真抬起头来,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公主的样子。
穿着碧色长裙的公主端坐在竹榻之上,和周围穿着胡服,腰中系着蹀躞带的宫女相比,看起来更像是南朝的女孩。
盘尼真见过骄阳似的乐阳公主,心里便以为这位深受帝后宠爱的初怀公主,会是一个疏离而傲慢的女孩。云光殿中的宫女也说,这位深受帝宠的公主在宫中十分自得,不仅有自己的骏马,还常常跟随帝后出宫围猎。
然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公主,看起来却十分亲切,眉目舒展,在暖融融的春光中,朝她露出了笑容。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前世夏侯昭跟随盘尼真学习弹奏箜篌,几个月也未曾见她笑过,此时不由得心中快慰,朝着盘尼真道:“夫人坐下吧,今日天气甚好,坐在屋内,恐怕要辜负了这春光。”
盘尼真谢了夏侯昭后,坐在了她的对面:“我们西羌人最爱春天。每到初春之时,都要举行祭祀之礼,祈求一年的平安康乐。”
夏侯昭笑道:“这倒与鲜卑的四月祭天之礼仿佛,不知道西羌族都侍奉那些神灵?”
盘尼真之父本为族中主持祭祀之礼的释比,一年之中要带领族人按时祭山、除秽,当有嫁娶或丧仪之时,还要祈福、招魂,因此盘尼真对这些事情都十分了解,她又极善叙事,讲起来头头是道,夏侯昭听得十分专注。
盘尼真告诉她,生活在西北边疆之地的西羌人,每年要经历五个月的冬季。冬季的草原上一片萧瑟,天寒地冻,百兽蛰伏。而当春天到来之时,精灵一般的春鸟竹甘欧会唱着歌,将整片草原唤醒。
夏侯昭召见盘尼真的本意,是想通过她了解下当前九边的局势。听到盘尼真讲起西羌一族的风俗,不禁想到前世阿莫林被沈明充为前锋,与北狄在九边的荒漠中九战九捷,却因为粮草供应不及,最终兵败被俘的事情。但北狄人也不敢在九边多呆,带着他就撤回草原。第二年,北狄将阿莫林送给匈奴王,阿莫林拒不归降,十日后被杀。
在九边叱咤风云数年,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西羌骑兵,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沈明之所以再三戕害阿莫林的原因,她尚不得知,但阿莫林的为将之才,远胜于声名显赫的乐阳驸马,却是确信无疑的。
晏和十六年,也就是阿莫林被杀的那一年,北狄再次入侵九边,不仅横扫信州、平州诸州府,而且攻破了沈明帅府所在的北卢府。其时,夏侯昭之父世宗皇帝卧病在床,朝政都交给夏侯明打理。这样大的事情,竟被沈明一手遮天,帝京无人得知此事。
陈睿在平州的旧部冒死回京上谏,却在路上被沈明所派的人截杀。等到晏和十六年,陈睿为了保护严瑜,将他送回北卢时,严瑜才从幸存的步卒口中得知此事。他写信将此事告诉夏侯昭与陈睿。
然而等严瑜的信到达夏侯昭手中的时候,世宗已经驾崩,灵柩还停在天枢宫中,身为储君的夏侯明正在准备登基,而大权则落到了乐阳大长公主的手中。属于乐阳大长公主和沈家的时代,便从那一刻开启了。
这一切都与这个此时并不起眼的西羌部落有关,因此前几日她听说父亲下旨将阿莫林召回帝京,并被任命为羽林军中郎将时,便想要见一见盘尼真。恰好母亲这几日出宫前往京郊的国巫处拜访,她就求了父亲,得到了可以在锦芳苑内宴请盘尼真的允许。
如果她能够将阿莫林从前世的命运中解救出来,不仅可以阻止沈明和乐阳公主势力的进一步扩张,更重要的是,阿莫林的存在能够让数十万九边民众逃离被北狄人掳掠杀害的悲剧。
夏侯昭笑吟吟地听着盘尼真的讲述,听她提到西羌人最爱的春鸟竹甘欧,便笑着问道:“我前几日得了一架西羌箜篌,上雕神鸟,精美绝伦,造型与我平日所见颇为不同,不知是否就是夫人所说的竹甘欧。”她说完,早有伶俐的宫女那那架凤首箜篌从芷芳殿内抬了出来。
许是风荷日日精心照料的缘故,整架箜篌在日光下发出了熠熠的光彩,顶部的鸟兽的双目甚至泛起了流动的光晕,颇为灵动。
盘尼真早知自己那架箜篌被乐阳公主送到了这天枢宫中,却不知是送予了眼前这位初怀公主,扫了一眼,连忙伏在地上道:“正是竹甘欧。”
这架箜篌本是盘尼真的父亲亲手为她做的嫁妆,所以特地将顶部雕作羌族最喜爱的春鸟竹甘欧,又在底部绘上象征吉祥幸福的海娜花。当她在自己的婚礼上弹奏起这架箜篌时,整个部族的人都跳起舞来,庆贺本族最英雄的青年与最美丽的女郎结成了夫妇。当乐阳公主提出,要将这架箜篌带走的时候,她的内心十分不舍。但沈家手握九边几十万重兵,岂是轻易能够打发的?她不得不亲自带着侍女将这架箜篌送给了乐阳公主。
此时盘尼真却是一眼不敢多看,生怕夏侯昭看出自己内心的不满。
上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双木屐停在了她面前,竟是初怀公主亲自走了下来,还不等盘尼真反应过来,初怀公主已经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
“这架箜篌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我借来赏玩几日已是大幸。本来想要派人送回您府上,又听闻阿莫林将军今日升迁的美事,所以才请父皇代我邀您入宫一见。能听您讲讲西羌风俗,初怀甚是开心,这箜篌自然也物归原主。”
直到盘尼真出了宫,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重新拥有这架箜篌。她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箜篌,忍不住再一次回望身后巍巍的宫城,在她已经看不到的地方,生着郁郁的玉兰树,落英缤纷中,那少女有着真诚的笑容,道:“将军乃九边名将,夫人是我坐上嘉宾,自然当以礼相待。夫人请放心,从你们上书请求归燕开始,西羌百姓便是我大燕子民。”
“阿莫林,”盘尼真摸着挂在胸前的一枚墨玉吊坠,轻轻地道,“阿莫林,我们选对了。”
夏侯昭站在玉兰树下,看着盘尼真一行走远了,方才回到殿中。风荷带着人将残席收拾了,又捧了香茗送入殿中。
她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善待那西羌女子,但见公主心情颇为愉快,便十分高兴,道:“公主今日不去骑马了?”
夏侯昭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道:“寻点伤药来,交给程俊。”
风荷应了,放下杯盏,刚要转身出去,却又听公主道:“罢了,不用去了。”
“殿下是担心严校尉?”风荷午前陪着公主在校场上看了那一场杀威,因此公主一提到伤药,她便晓得是要送给午前受了刑的严校尉。她心底是挺喜欢那个屡次救了公主,态度又十分谦和的校尉的。
“殿下放心,我看严校尉年纪虽然不大,处事却十分稳重,定能将那些侍卫收服的。”
夏侯昭笑了笑,轻轻道:“我不担心。”她对严瑜的信心,可能比严瑜自己还要大,那些被派给她的侍卫都是上三军中的翘楚。
大燕尚武,号称有百万大军。驻守九边的“北军”向来被认为是大燕军队中的军队,精锐中的精锐。穿着绣着北军标志“血狼”的戎服,走在帝京的大街上,路过的人都会投以敬畏的目光。听说即使是北军中一个不出名的小校,家门都被提亲的人挤破了。
但如此风光的北军,在并称“上三军”的羽林军、神策军和虎贲军中人看来,也不过尔尔。要知道能够进入上三军的人,不仅大多出身武将世家,还需要精通武艺与兵法。其中羽林军沿袭汉制,将大燕历次征战中殉国的将士的后代收入军中,堪称满军忠烈。
这样的将士被派来给一个刚刚十岁的女孩子做护卫,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不满。再看到自己的上司,居然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还是刚刚从北军调入神策军的,说不得是讨了公主欢心,才能获得晋升。
夏侯昭的确不担心,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相信严瑜。前世乐阳公主和沈明将严瑜发配到叛乱频发的西羌,又派了千余名北军中最惫懒的士卒。夏侯昭担心了几个月,捷报传来时,她还不敢相信,等到严瑜的信随着为将士的请功奏折一起寄来,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那之后,她便要求严瑜隔几日来一封信。
他很少写战场的事情,总是挑一些日常的有趣的事情来写,所以经常写到他手下的那些士卒。她虽然不曾带过兵打过仗,也能看出他在军中一定颇受士卒爱戴。她相信他能够将卫队这些侍卫收服。
严瑜也必须做到。
夏侯昭将目光投向澄澈的碧空,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却霜节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