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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素莺在幽兰馆住了半个来月,仍未能如愿接近萧越。心急之余,她悄悄跑去碧波殿向淑妃讨要主意,贾柔鸾向她允诺,若再过十日还无进展,她会设法向陛下引荐这位堂妹,定不使她长久冷落。
得了这一番保证,贾素莺觉得心里舒坦好些。尽管贾柔鸾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她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贾柔鸾了,况且——她和贾柔鸾终究是近亲,情大于仇,贾柔鸾理应明白,自己这个妹妹非但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反而会成为助力。只有两人姐妹联手,才能在这宫中屹立不倒。
怀着这样良好的希冀,贾素莺脚步轻快地回到幽兰馆,经过那扇半掩的院落时,她隐约听到两个低低的女声。在幽兰馆住了这些天,贾素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甚至包括每个人的嗓音。
她听出这两个人就是兰妩和拥翠。
她们是厉兰妡的贴身侍女,不好好伺候,跑到这里鬼祟什么?贾素莺待要出去义正辞严地训斥她们一顿,转念一想,或许其中有什么奥秘,也许跟皇帝有关——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得宠的机会。
贾素莺躲在一棵繁茂的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开满枝头,恰好将她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贾素莺从院墙的缺口向里头张望,果然看到兰妩和拥翠站在花从前面,面貌虽然瞧不大清,看服色的确是她们。
却听拥翠道:“武更衣自从去了湖心小筑,听闻嘴里很不干净,竟没日没夜地咒骂娘娘,着实大不敬。”
兰妩冷笑道:“武更衣是个没脑子的,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胡作非为,娘娘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如今略施小计将她赶走,已是宽容至极。谁知武更衣竟这样不惜福,既如此,娘娘也不必留她这条性命了。”
拥翠一惊,“你这样说,是否娘娘已有了筹划?”
“不然呢?娘娘的性子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看着温柔和气,其实睚眦必报。武更衣这样不识好歹,娘娘就更不必客气了。何况斩草要除根,自然得这样才能永保万全。”兰妩将手横在颈间,比了个杀头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娘娘已经吩咐了,命咱们在武更衣每日的饭食里加一点磨碎的乌头,悄无声息地将她毒死,神不知鬼不觉。”
拥翠有些犹疑,“武更衣虽然获罪,终究是个主子,且饮食都是由陛下专派的侍卫乘小舟送去的,看守严密,恐怕不容易做手脚罢?”
兰妩嗤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陛下所派的侍卫又如何,照样能被我们收买。何况他们在宫中的日子不比你我短,自然更有眼色,知道该投奔谁。武更衣已经失宠,看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咱们娘娘膝下却有皇长子和一位公主,正当风光,莫非连一个落罪宫嫔都处置不得么?即便哪一日事泄,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顶多训斥几句,定不肯深怪的。”
拥翠面上有所不忍,“可是……那终究是一条人命呀!武更衣虽然鲁莽急躁,终究罪不至死,娘娘何必非杀了她不可呢?”
兰妩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在厉婕妤手底下讨生活,自然得听她的差遣。我只盼着过了这一桩好歹能消停几日,不然这幽兰馆真成了白骨满园了!”
贾素莺听在耳里,只觉得心惊肉跳。武吟秋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厉婕妤竟还要赶尽杀绝!而且听兰妩的意思,仿佛她做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莫非这满园的鲜花,都是以尸骨作为肥料,方能生长得这般繁茂狰狞?
贾素莺闻着飘来的阵阵花香,觉得胃里止不住泛起恶心,仿佛香气中夹杂着尸臭气。她情不自禁干呕起来。
那两人的谈话却已进入尾声,兰妩道:“娘娘让我准备的东西还没买全,我得出去提点他们,不然误了娘娘的事,恐怕娘娘连我也会怪起来。”
兰妩匆匆走到院外,贾素莺忙闪身低头,将自己掩蔽得更好,她可不想被兰妩发现——老实说,听了这一番谈话,她觉得自己晚饭都不定能吃下去。
晚间用膳时,贾素莺看着的确很没胃口——萧越没有过来,厉兰妡于是叫了她搭伙。当下厉兰妡关切地说:“贾妹妹,怎么没看到你动筷子,是饭菜不和你的口味么?”
贾素莺忙道:“婕妤多心了,嫔妾只是中午吃得过饱,这会子不大吃得下。”
“那么妹妹尝尝这个,有点鲜味,胃口多少能提上来。”厉兰妡亲切地将一块烧好的瑶柱递给她。
贾素莺夹起那黏腻的肉片,滑溜溜的像夹着一条舌头,她想起白天的事,忽然又是一阵反胃,她蓦地放下筷子,将头歪向一边呕吐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了身孕。
厉兰妡惊诧地看着她,“妹妹,你没事吧?”
贾素莺接过兰妩递来的巾帕,却几乎不敢正眼看她。她细细拭净脸边的汗,方勉强笑道:“娘娘,嫔妾无碍。”
之后的几日贾素莺一直处在焦虑的状态中,不仅食不知味,而且睡不安寝。她时时留意此间的举动,尽管心里很清楚,即便厉婕妤真的动手,也不会让她有所察觉;另一方面,她却由衷地希望自己那天听错了,兰妩和拥翠不过开个玩笑——不过她们并不知有人旁听,这玩笑又说与谁人?
五日后的夜晚,贾素莺在睡梦中被一阵窸窣的响动惊醒。她这边偏殿窗户正对着外边的院落,鸟语虫鸣清晰可闻,不过这声音显然并非自然的呼唤。
人都有好奇心,尤其是在她现在疑心病犯了的情况下,更希望一探究竟。贾素莺轻轻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将窗纸推开一道小缝,觑着眼朝外边张望。
眼前竟是一副两条春凳组成的担架,小安子在前边抬着,兰妩和拥翠则搭住后首。二女力弱,担架稍稍向后倾斜,那窸窣的响动来自于凳腿与地面刮杂出的声响。
贾素莺的眼睛向中间瞟去,只见担架上覆着一张白布,底下盖着东西,是长条状的物体,还稍稍向上隆起。一阵微风吹过,白布翻了一翻,里头竟然露出一缕青丝……
那竟是一个死人!贾素莺的心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那几人却兀自交谈起来。兰妩叹道:“娘娘也不知怎么着,了了这桩事还不算,定要咱们将那人的尸首抬来与她瞧过,她才肯放心。”
拥翠嘘道:“你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就不好了。”她的眼睛恍若无意地向这边瞟来。
贾素莺忙低下头,不敢被她们发现。
兰妩哼了一声,“她么,有什么可怕的,眼下是别人,很快就会轮到她了,咱们用不着惊惶。”
唯独小安子始终一言不发,沉闷地向前走着,他不像活人,倒像一个在暗夜中踽踽独行的鬼魂。
三人渐渐远去,贾素莺则身不由主地坐在地上,脊背紧紧贴着墙,一阵冰冷——她的寝衣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厉婕妤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她的所作所为被她发现,厉婕妤很快就会拿她开刀,她必须及早想个办法抽身。贾素莺默默地想,心头的恐惧像潮水一阵阵漫上来。
她委实不想在这个活地狱里待下去了,否则哪一日成了孤魂野鬼都不知道。
贾素莺很快就病倒了,先是水米不进,渐渐四肢发软,连走路都走不得,只能整日在床上躺着。
她几天没去请安,甄玉瑾作为一个勤谨体下的后宫领导人,得了消息后便领着众人前来探望。她坐在贾素莺床边,看着她憔悴苍白的面色,怜悯道:“贾妹妹究竟得的什么病?”
厉兰妡无计可施地绞着手绢,“嫔妾也不知,嫔妾本打算叫太医来诊脉,无奈贾妹妹执意不肯,嫔妾也没办法。”
贾素莺的秀发因营养不足而枯槁,中间还分了叉。两条眉毛也瘦得支棱棱的,像展翅欲飞的蜂鸟,几欲从皮肤上脱落;嘴唇发白,唇纹更显深刻。连眼睛都没了神采。
甄玉瑾伸手在她额上试了一试,“没有发热,想来不是风寒之症,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贾素莺微微喘着气,“贵妃娘娘不必忧心,嫔妾不过是胎里带来的一点弱症,究竟称不上病。只是此处太过偏僻,湿气又重,所以总是恹恹的没有精神。”
甄玉瑾听出这一层意思,颔首道:“原来如此,想来换个环境大概会好些。”
贾柔鸾眼看计划被打乱,急道:“阿莺,你可得想清楚,你真要离了这里吗?”
甄玉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淑妃妹妹是什么意思,贾才人是你的亲眷,莫非她的性命在你看来不值一提么?”
贾柔鸾脸上一红,“贵妃姐姐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阿莺在此处住惯了,兴许换了地方,病情反而加重呢?”
“我看未必,”甄玉瑾哼了一声,“这幽兰馆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前的田美人不是暴毙了么?只是厉妹妹命大,才安安稳稳地降住了这些年,旁人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你妹妹身子弱,看来的确与此处不相宜。”
她说归说,顺便还不忘排揎厉兰妡一顿。厉兰妡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应答。
甄玉瑾又转向傅书瑶,“傅妹妹,自从武才人去了,你那里空出两间房来,不如将贾才人搬过去,你意下如何?”
傅书瑶眉目清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嫔妾敢不从命。”
甄玉瑾又道:“厉妹妹,你呢?”
“谨遵贵妃娘娘调度。”厉兰妡恭敬致礼。
看到众人悉数听她差遣,甄玉瑾面露得色,起身道:“那末,此事就这样定了。”
事已至此,贾柔鸾也不好多说,她悄悄看了病床上的贾素莺一眼,见她黯然垂首,神情非常奇异,心下不禁暗暗纳罕,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甄玉瑾出去。
众人散后,厉兰妡坐到贾素莺床边,柔声向她道:“贾妹妹,可惜你来我宫里才不到一个月,这么快就要走了,姐姐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贾素莺看她仿佛看洪水猛兽,至于厉兰妡说了什么,她一概没听清楚,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此一律讪笑着敷衍过去。
厉兰妡潦草安慰了几句,便转身走开。贾素莺松一口气,拿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真觉得自己刚经历大病一场——她当然没病,所谓的虚弱全是饿出来的,不做得真一些,怎么哄得过旁人,尤其是那位精明的堂姐。她想她大概要辜负父亲和贾家的嘱托了,得宠虽然重要,但性命更要紧。她还年轻,她不想早死。
厉兰妡进到自己寝殿,方扑哧一声笑出来,向兰妩赞道:“你们的戏演得很好,不然她不会这样相信。”
兰妩笑道:“生死关头,再胆大的人也会退缩。何况经了这一番功夫,由不得她不信。至于武更衣是否仍旧存世,反正她远在湖心小筑,旁人无从查证,一切全取决于贾才人一念之间。”
厉兰妡沉着道:“到了傅妃那里,想来她这病该渐渐好起来了。”
“婕妤是担心贾才人死灰复燃么?”
厉兰妡平心静气地道:“她这团灰何曾熄灭过?我的目的不过令她离了这里,至于她是否仍不改初心,我管不着,也懒得去管,若陛下喜欢,用不着她费心勾引;若陛下不喜,她出尽百宝也不中用。我根本无需理会。”这是傅书瑶曾对她说过的一套理论,如今厉兰妡活学活用在这上头,觉得出奇的合适——她发现傅书瑶经常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姑娘真是个妙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贾素莺病势的好转仅仅持续了几天,很快就急转直下,甚至越发沉重起来。
厉兰妡并未放在心上,她猜想贾素莺是想避宠,远离宫中纷争——可是将病况弄得这样严重,不是更会引人注意吗?这一点是厉兰妡想不透的。
但,她终究是个懒人,不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何况贾素莺跟她没多少交情,因此厉兰妡只随大流地跟着众人看了一看,余者一概不闻不问。
这一日,她在窗前手把手地教明玉练字,明玉被窗外的春光晃得心痒难耐,很是没有恒心,在她怀中扭来扭去。厉兰妡却牢牢地禁锢住她,丝毫没有放她出去的意思,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明玉脸上的不情愿。
气愤之余,明玉撅起小嘴道:“母妃,你这样的字也好教小孩子么?”
她满以为这是一招杀手锏,可是厉兰妡根本不在意,“母妃只是教你会写,想要写得好,写得漂亮,以后可以找师傅好好研习。”
明玉鼓起脸颊,“为何不让父皇教我?”
“你父皇事忙,哪有这许多闲工夫?”厉兰妡笑吟吟地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脸道:“乖,咱们先把这几个字认会,好让你父皇大吃一惊。到时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自然就肯费神教你了。”
这主意虽不算太好,终究是个主意,明玉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总算认真执起笔来。
厉兰妡颇感欣慰,正要直起身伸个懒腰,忽见小安子匆匆进来,眼里尽是惶然:“启禀婕妤,涌泉殿的人来报,贾才人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