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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坐在地上呢?”一个毫无波动的女声响起,不是湘灵还是谁。
“是你慢了呢,还是豹子太快了呢?”花九溪笑着问她。
“距离你骑上去到现在,不过十分钟。”湘灵掏出一块怀表说,“人在无聊痛苦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变慢了。”
“是了,不过经过那些眼花缭乱的事。现在再看这人去楼空的样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九溪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裤上的尘土。
“如果不神出鬼没,那还叫秘密结社么?”湘灵说,“我知道马厩在哪里,这次就要使用蝗马了。”
花九溪捂了捂肚子,心想再颠下去,那当真受不了。
“先生饿了么?”湘灵问。
“是有点饿。”花九溪胡乱应了几句,就随湘灵去牵马。待到回到自己府邸,已然晚上七八点钟了。
花九溪拿钥匙开门——钥匙当然不是普通的金属制品,而是一根萝卜。
瞑童恐怕睡了,他与湘灵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湘灵一进门就轻轻将那双高跟靴子换掉。
就见瞑童手里拿着那册打开没几页的童书,仰面直接睡去了。湘灵向花九溪使了个眼色。
然而花九溪并不能透过她那镜片看出什么信息,只见湘灵极温柔地把瞑童抱起,才知晓她的意思。
“湘灵姐姐,你回来了。”瞑童睁开了双眼。
“是,我回来了,少爷。”湘灵说。
“爸爸呢?”瞑童又问。
“我在这——肚子饿了没?”花九溪问,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不是负责做饭那一位。
“没~我其实不太需要吃东西。”瞑童说,“你们很累了吧,那也早点休息。”
“这小孩真是乖得不像话。”花九溪说。
湘灵将瞑童送入卧室哄他入睡,随即便回到花九溪处,侍立在他座椅旁边。他猜度花九溪必然有事留等她商议,况且,晚于主家入睡也是女仆的责任。
花九溪见她回来,一阵安心,就唤了她一声。
“在。”湘灵双手搭在身前,亭亭而立。
“你猜我要问你什么?”花九溪觉得直视这姑娘颇为尴尬,于是手里拿了个苹果摆弄。
“先生是要询问关于蜾蠃会那些人的事吧。”湘灵答道。
“当然,老实讲,眼下蜾蠃会中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花九溪生怕这话一出,湘灵会多心。
但湘灵居然点点头:“这也是虫老爷子央请我父王的原因之一——我算是与蜾蠃会利益纠葛最小的一位头目了。”
花九溪“嗯”了一声。
“虽然名义上担任一位窟主,但我除了蜾蠃会原有的会员及我家为充门面拉的一千人之外,并没继续经营发展……”湘灵说。
“他们主要看重你的身份吧。”花九溪说。
“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人约束我。”湘灵不知道在“约束”之前是用“敢”还是“能”字好,“我麾下的事务,多是蜾蠃会自己派人打理。也就是说,我同时也使不动蜾蠃会的人马。”
“幸好你父王掺了一千沙子,这也算蜾蠃会的人,而且是你的亲兵。”花九溪笑着说,“到底是怕姑娘受委屈。”
这话听得湘灵又高兴又娇羞,花九溪没注意到她脸上的绯云:“也就是说,我算半个局外人——这样正好能助你行动。”
“话虽如此,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关于我们的任务,你本心想不想参与呢?”花九溪说,“就拿我说,我本人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这次也是硬着头皮上。但一想到这是在抵御外辱,拱卫大家,那无论如何也丢不下这副担子的。”
“我只是依令行事罢了。”湘灵说,“虽然不能理解先生那种书生式的家国情怀,但是,我开始喜欢你们一家人了。尤其是,我愿意为少爷去战斗,就这样。”
“那样也很好……不过我到现在都很奇怪的一点是,湘灵你明明是个公主,为什么要做女仆呢?”花九溪说。
“这是我的功行。”湘灵只回了这么一句,便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花九溪再次碰了钉子,心想以后再不提这事了。
“下面我们就得说说蜾蠃会的具体情况了。”花九溪说。
“知无不言。”湘灵说。
花九溪知道湘灵有着超常的记忆力,从她口中肯定能获得第一手而且高度准确的数据,这可比可能经过造假的图籍有价值多了。就先问蜾蠃会的人员构成。
“蜾蠃会如你所见,是一个涵盖了各种族类,各个区域的秘密帮会组织。但它的地域分布,是以中国西南,也就是长江上游为主的。在西南几省,凡虫类妖怪,大多是要加入蜾蠃会的,其中又以男性妖怪为主。帮会内部实行一种年课制度,每个人都要以一个太阳年为周期,上缴部分财产。而这部分财产是用来救助老弱同门的。”
“嗯,早期的秘密结社本来就是互助组织。”花九溪说。
“蜾蠃会的资金很多,有专门的机构负责打理这些财产,于全国各地建立自己的商业及情报网络,以攫取更大的利益。目前主导这方面的就是蜘蛛怪朱天……”
“如果不缴年钱,会怎样?”花九溪比较好奇这个。
“会上会催讨三次,如果三年不缴,那就被视为退会了。但一旦退会,那基本就被视同蜾蠃会的敌人——天下共击之。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蜾蠃会有专门的执法机构,被称为‘守宫’,这个机构既是对内的执法力量,又是对外的武装力量。唐辛子便是作为大守宫,成为了蜾蠃会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
见花九溪没问其他的,湘灵继续说,“从三住弟子开始,会员必须选择一个窟加入,同时认下自己的师父。这里的情况就又复杂许多了——”
“我大致明白了,跳过这一节吧。”花九溪说,“我想听听其余几位窟主的事情。”
湘灵点点头:“窟主们,属于昆字科的几位自然是一伙,其余的我,嘉钦,罗越则都是各自独立的。我已然说过唐辛子与朱天了,这两位是威震西南的大虫妖,事迹也很多。如果先生你留心打听,应该听过他们早年许多故事。”
花九溪迷迷糊糊的印象中确有一位螳螂精一位蜘蛛怪,经常在妖怪的茶馆书场里提及。但他平日还是与人类打交道为主,故而这类传闻还是了解得少。
“白垒属于一种叫巨人白蚁的妖怪,这位白垒先生同时加入过好多帮会教门什么的——”
“等等,蜾蠃会允许这样么?”花九溪问。
“人类中不是也有同时在会、在教、在理的吗?”湘灵倒觉得他这发问天真了。
“哦哦,也是。”花九溪说。
“他主要是经营木器,是个巧匠,经常弄出一些能跑能飞的东西。南洋印度一带,都求购他的佛像,故而他入蜾蠃会,多半是为了拓展销路。这人是个老好人,不好争竞的。”湘灵说。
“翩翩姑娘也不是寻常蛾子,到时先生就知道了。她麾下有许多戏班酒肆一类的产业,是蜾蠃联系人类社会的大员,也是凭这一点升任窟主的。”
这话说完,花九溪心念一动,那翩翩那里应该会有很多可爱的女孩。湘灵只见他愣了一会,还以为他要问什么。
未见后续,湘灵又说道:“罗越的据点你也能猜出来——最大的那个水陆码头。而且她手下人多将广,兵锋极盛,再加上数一数二的机动能力,是蜾蠃会内部最大的一座山头。罗越本人疯疯癫癫,曾经为了抢夺南方的水道,捋我父王的龙须——”
“结果呢?”花九溪明知故问。
“自然是铩羽而归。”湘灵语气一阵轻快,花九溪已经摸透了,湘灵的家族自豪感很强,如若夸赞这一家的龙子龙孙,比夸她自己还有用——虽然花九溪好像也没夸过她,不敢。
“她与我们战战和和的,实则我们看她就如耍猴一样——虽然我小时候还被她抱过。”湘灵倒是揭了自己一段黑历史。
“后来你就打伤了她?”花九溪一阵莞尔。
湘灵不答,继续说:“嘉钦大哥,跟我性质类似,也是当门神用的。他长期在西方大雪山、靠近印度那一带苦修,作为护法神保卫当地佛寺安全。雪域的魔物基本都跟他交过手,而他罕见败绩。嘉钦是在他父亲虹化之后,接替他以个人名义加入蜾蠃会的。”
“为什么呢?”花九溪一扬眉毛,“我看不出这样一个清净居士凭啥要跟乌烟瘴气的帮会打交道——而且是世袭的。”
“雪域苦寒,当地人诸多物资都要从口内输入——妖怪也是如此,嘉钦一族父子相承入会,就能维持住一条稳定的商业关系。不过,他本人只负责关键时刻站场罢了。”湘灵答道。
“果真一切都是生意啊。”花九溪摊了摊手。
“万类霜天竞自由嘛。”湘灵说。
花九溪几乎要跳起来:“你也知道这诗?”这真是很让人激动了。
湘灵倒是很奇怪:“你忘了我名字第一个字是什么了?这诗人正是我的同乡啊。”
花九溪正想接对一句,忽听门轴一声吱扭,来人步子轻盈。
拉克西米一手提包一手托着只纸盒回来了,湘灵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夫人好。”
“我带了蛋糕回来,大家要不要尝尝?”拉克西米先将那纸盒放在几案上,再把风衣搭在衣架上。
“今天回来这么晚?”花九溪饿坏了,打开那盒子,见是切好的奶油蛋糕,计算好预留的数目后,自顾自捏起来吃了。
“是啊,因为最近对外的事务越来越繁杂了,人手有些不够用。”拉克西米检视了一下自己包内的文件夹,确认没有遗漏就把它收拾起来了。
“可惜工资不会长的。”花九溪说。
“我只是临时编外人员,本来就没有工资。”拉克西米说,“所以他们才配了一个‘顾问’的头衔。”
“这名号听起来够唬人的,不过会那么多西方语言的人毕竟不多。”花九溪说,“能者多劳了。”
“也不是很累……只是有些无聊罢了。”拉克西米笑笑说,“快深夜了,你们俩为什么不睡呢?”拉克西米当然对俩人没有任何猜疑。
“当然是在议事咯。”花九溪说。
却是湘灵见时候不早,拉克西米二人要空出些独对时间,便胡乱认领件家务退下了。
“湘灵——我一会把蛋糕给你送去。”拉克西米朝她背影说道,回头便问花九溪:“今天累吗?”
“你知道我出去了?”花九溪说,这倒不出所料。
“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嘛。”拉克西米说,“而且湘灵的身份——我知道的也比你要早。”
“是啊是啊,你已经拥有西王母的感知力了。”花九溪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副颓然的样子。这种“只有我是个废物”的感觉并不怎么样。
“不是的,湘灵拥有真正的人类身体,她不发挥力量,我也看不出来。”拉克西米说,“但是哪有女佣有那样的优雅的气质呢——那不是大小姐,是公主啊。”从她语气神色,都能看出艳羡的意思来。
“那倒是——虽然只有昨天和今天,我跟她说了超过十句话。”花九溪说,“而且那样漂亮的人也不多见吧。”
“后来酉司的人把湘灵的事告诉我了,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当然,那样对湘灵也太不尊重了——她之前好像也一直在当女仆,而且没被人发现过。”拉克西米说。
“你喜欢湘灵么?”花九溪望着她说。
“喜欢。”拉克西米很肯定地回答。
“唔——她说话总冷冰冰的。”花九溪说,“我都有些怕她了……”
“怎么会——”拉克西米掩口笑道,“我知道湘灵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善表达罢了。而且,跟她在一起从来不用谈衣服、食物这类话题——可以说点其他有意思的。”
“湘灵这人很聪明,至少比我聪明。和这样的人说话是很舒服的。”拉克西米又补充说。
“嗯。”这话倒让花九溪很是赞同,“跟聪明人的沟通成本是很低的,就像在顺坦大路上走马一样。而且湘灵这人,简直拥有‘不忘总持’的能力。”
“就像《红与黑》的主角能背诵整本《圣经》一样,是的!”拉克西米说,“对于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人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技能。”
花九溪见拉克西米一阵迷醉的样子,人们在结识什么英伟人物时,往往会生出这种与有荣焉的热忱来。不过这样看来,拉克西米是铁定不会和湘灵闹什么矛盾了,这很好。
“不说别人了,小花你下一步有什么动向么?”拉克西米问花九溪。
“我得先知道敌人有什么动向——”花九溪看着拉克西米眼睛。
“他们并不信任我这个外人。”拉克西米知道他的意思,“我除了从事一些编译工作和陪同工作,并不能接触太多深层信息。况且,对日一块也不是我负责的。”
“好的。那我第一件要做的,是利用蜾蠃会的力量建立一支能用的情报网络。”花九溪攥了攥十指说,这表示他真的下定决心了。
“蜾蠃会?哦,对对……你今天就是去他们那里了。”拉克西米说,“有什么奇闻对我讲讲么?”
“就是好累好累。”花九溪自己揉了揉肩膀,拉克西米笑着过来,在他肩上戏捶了两下,“你偶尔也该活动活动嘛。”
“以后活动的机会还多着呢。”花九溪莞尔道。
“我们的小蛭子最近怎么样,我也许久没见他了。”拉克西米问。
“蛭子没怎么透露生活情况,不过据瞑儿说还可以。”花九溪说,“而且他最近交了一个妖怪少女当朋友。”
“他长得那么可爱——当然受女孩子欢迎了。”拉克西米说。
“不过,我应该让蛭子盯住这个丫头。”花九溪说,“因为她是一种叫座敷童子的东洋妖怪。至于她为什么、何时来到山城,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有道理,但信息交流总是双向的。”拉克西米捏着下颔说,“如果这个女孩真是敌人,她也必定希望通过蛭子来套取我们一方的消息。”
“真难处理啊——小米你也肯定很累了,早点睡吧。”花九溪嘴上这么说,其实是自己困意大盛。
“嗯。”拉克西米温柔地应了一声,“你也好好休息,晚安。”说着就去瞑童的房间了。
眼见得屋中别无他人,花九溪从葫芦里空出一粒不知什么植物的种子来,含到嘴里,也踱到自己卧室了。
这是一种安眠镇魂的魔药——面对这么纷错的变局,花九溪实在忍不住不去胡思乱想,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