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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非池歇斯底里,面目扭曲,几乎尖声惊喊。
这十年来,她所受的全部委屈,不甘,失去,黑暗,鲜血,绝望,通通爆发了出来。tqR1
一直以来,她压抑,沉默,不说,埋藏,她想,不要抱怨任何人,也不要去责怪任何人,在这场无边无际的杀戮中,谁也不是清白的,她自己也是刽子手之一,没有资格去指责谁。
可是,怎么可能一点恨都没有呢?
她只是不知该去恨谁。
当她回到一切开始的原点,来到了源头处,看着那些灵位,那些沉默熄灭的长命烛,她所有的恨,都有了着落。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都是从鬼夫子手中开始的,是他开启了这场杀戮轮回,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令须弥大陆投入无休无止的战争,是他让这天下从不安宁,是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天下苍生万万人死于非命,无为七子历届来不得好果,一切,都始自无为学院。
这座被世人誉为圣地的学院,是黑暗的发源地,是绝望的开始处,是鲜血流不尽的始作俑者!
这里是魔窟,是绝境,是地狱。
这里,从来不是圣地,它与高洁,出尘,仁慈,悲悯毫无关系!
世人不该拜这里,世人该把这里铲除,夷为平地!
所以她疯狂地呐喊,为了所有不该被牺牲的人呐喊,为了那些地狱亡魂呐喊,为了自己呐喊,要把这一场血泪流尽,要控诉这里的罪行,要为所有人讨一个公道!
她真的恨鬼夫子吗?未尽然。
恨的,大概是自己面对这一切的无能为力。
而鬼夫子,无为学院,都不过是一切的推手罢了。
鬼夫子沉默地看着鱼非池,听着她的高声咒骂,血泪控诉,在他清明又通透的双眼中,第一次显露出了一个百余岁的老人,该有的沧桑和悲凉。
一百年前,他也曾不信命,跟鱼非池这般,恨天恨地,恨这苍天不公。
一百年后,他已是不公的推动者。
罢了,恨吧。
若是恨己一身,可平天下,又有何不可?
老人白发白须,身形矮小,如同童子般的脸上一双眼中写满了落寞与悲怆,也许是未曾料到,这一百多年里,他最是喜欢,最是寄以厚望的七子,竟是恨他最深的那一个。
就如最得意的门徒,却对师父抱着最强烈的憎恨。
鱼非池的手指一直指着他,激烈地颤抖着,和着血泪大声质问他:“你说话啊,你怎么不敢说话,你也会每晚难以安寝吗?你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你是怎么说服你自己,相信你自己还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为了天下苍生的太平而努力的人的?你说服得了你自己吗?你过得了你的良心吗?你的良知,你的人性,不会让你夜夜遭受钻心噬骨的折磨和拷问吗?鬼夫子你说话啊!无为学院的院长,你真的爱过这学院里的弟子吗?你真的怜惜过他们的才华和生命吗?你说话啊!”
“无为学院下面的深渊里白骨成堆,无为学院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吗?你怎么不敢承认!你怎么不敢大声说一句,你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弟子,无愧于心!你敢说吗!”
鬼夫子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听着她啼血般的控诉,轻颤了下手指,缓声说:“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鱼丫头,终有一日,你会知道,老朽纵有愧于弟子,有愧于学院,老朽甚至……有愧于你,但老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苍生,无愧于须弥!”
等到你完成游世人使命那天,你会知道,这天地辽阔,这苍生浩大,而我无愧于这一切。
鬼夫子手一抬,鱼非池的长命烛落于他掌心,烛灯摇曳,星星点点,他说:“你入无为七子那日,在这楼里跟老朽说,能定天下者,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不是冷血残暴之人,不是对至亲爱的朋友都能痛下杀手之人。老朽反问你,那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人,你说那与你无关。今日,老朽再问你,能定天下者,你以为,是什么样的人?”
鱼非池默而不答,只看着自己的那盏长命烛,似在思考鬼夫子的问题,能定天下者,该是什么样的人。
鬼夫子便说:“鱼丫头,如果你的善良和底线没有了武器,你的包容和仁爱失去了盾牌,那定这天下者,必是无情无义,冷血残暴,手刃同门之辈。如果你想用正义来赢得这个世界,你的正义就必须比邪恶强大数百倍,因为,正义太难坚守,世人总是轻易就选择了堕落。”
“我去你妈的!”
突然,鱼非池破口大骂。
鬼夫子抬眼看她,难得一见地露出不解。
鱼非池清泪满面,长命烛的光在她脸上倒映着灯火,她的带着强烈的憎意与仇恨怒斥鬼夫子,深深扭在一起的眉眼之中是这十年来的生死纠葛,苦祸无边,带着泣意的声音嘶哑,一如已歇的喑哑萧瑟,奏不出欢快清歌。
“正义的力量再渺小也值得被歌颂,无法坚守正义所以被邪恶引诱是堕落之徒为自己找的借口。如果连你这个无为学院的院长都未能分清其中差别,还指望什么无为学院结束这天下乱世?”
“鬼夫子我去你的无愧天地,去你的无愧对须弥,这天下是人,是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人看过,你把我们当棋子,你安排,你落子,你布局,你坐看我们厮杀,我去你的无愧苍生!我们也是苍生之一!”
“你以为我忘了吗?你以为我忘了后蜀跟商夷当年是怎么因为温暖打起来的,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在我们下山随司业游方的时候,是你,是学院,是你们安排了一局,让温暖被卿白衣接回去,在商帝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在后来的时候,才成为了商夷跟后蜀开战的导火索,像这样的事你们做了有多少?你们安排了有多少?你们为了让这天下打起来,你们丧尽天良!”
“鬼夫子我去你的游世人,去你的须弥大陆,去你的天下一统,去你的俯仰无愧,我去你妈的!”
“你——”
鱼非池还要说什么,却目光一直,越过了鬼夫子的身子看向他后方,指着鬼夫子的手指也重重垂落。
鬼夫子顺着她的目光往后望,轻笑了一声。
长命烛亮着,三盏。
无为七子,老大窦士君,老二韬轲,老三苏于婳,老四初止,老五石凤岐,老六鱼非池,老七迟归。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已经死了,他们的长命烛是灭了的,毫无光泽,如同死灰。
自己与石凤岐还活着,长命烛便亮着。
剩下那盏,是谁?
老七,迟归。
老七迟归。
迟归。
鱼非池看着那盏长命烛,久久滞住。
她又突然失笑,笑得低下头去,一直耸动着肩膀,像是面对着什么最好笑的笑话,笑了许久都不见停。
“丫头?”鬼夫子见鱼非池情况有异,走过去给她把脉,脉像入手,混乱无比,这是要疯魔的征兆。
鱼非池一把甩开鬼夫子,摇晃着站起来,指着迟归的长命烛,歪头笑看着鬼夫子:“你看,迟归也活着。”
“他一直没死。”鬼夫子说。
“我一直怀疑是他,怀疑了很久了,从南九的死开始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南九会死,为什么迟归会突然要决定跟我一起死,为什么黑衣人这么了解大隋的行事风格,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黑衣人都快我一步,为什么黑衣人对石凤岐的安排了如指掌,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人跟我一定很亲近,一定很了解我,但是我实在想不通,会是谁呢?能是谁呢?只有迟归啊,可是迟归死了。”
鱼非池说着笑了一下,手指穿过迟归的长命烛,“如果他还活着,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是他了。”
鬼夫子看着第七盏长命烛,慢声道:“你早就猜到是他了,只是不能确定而已。你也应该想得到,他是无为七子里智慧之最,心计之最。一统天下之七子,极有可能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鱼非池一时混乱,怎么也想不明白,迟归恨他们便恨了,其他的人有什么错呢?南九有什么错?迟归为什么连南九都不放过?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南九,为什么要杀了苏师姐,为什么要害死韬轲?他恨我,恨石凤岐,冲我们来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要对其他人下手?为什么?”
接二连三的事让鱼非池头脑一片混乱,石凤岐还活着,迟归也还活着,黑衣人到底是谁终于找到了答案,但她却觉得疲累无比。
那种自灵魂最深处升起的倦怠感,对这世间再难抱有热情的困顿,都让她摇摇欲坠。
她仅存的坚守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以来不曾放弃过的,最基本的人性和良知,那是任何人,任何灾难都休想将其熄灭的微弱之光。
她死守着这一点点微弱光芒,在最深的黑暗里孤身前行,在最强大的力量面前不肯放弃,她相信,她是对的。
这个世界,最后不会落在一个毫无人性,毫无良知的人手里。
但她看着那五盏已经熄灭了的长命烛,却也不明白,这样的付出,是不是真的值得。
当,正直的人被迫弯腰,直言的人开始噤声,诚实的人必须说谎,善良的人举起了屠刀,深情的人辜负了所爱,仁厚的人选择了暴虐,为理想而奉献者亲眼看到理想破碎。
这一场十年杀戮,到底还剩下什么?
“去他妈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