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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此时明知道不该回头,我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遂看到外头伸手不见的黑暗中,不知怎的亮起一点光线。
光线中浮现着一张脸。
跟我所想的一样,他紧紧贴着我身后的栅栏,似乎极力想要往笼子里钻。
但钻不进来。
所以他只能继续哭。
可是哭不出眼泪,因为两只大大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团像是被烧糊了的东西,湿哒哒软绵绵残留在里面。
“别……靠近……”然后他边哭边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三个字。
“靠近什么……”
下意识问他时,他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猛地后退着尖叫了声:“痛啊!!”
叫声响起的一刹那,那张苍白的脸在笼子外微微一晃,倏地不见了。
而黑暗中却依旧有光亮在闪烁。
光亮来自矿井中间那块碎裂成好几段的巨石。
最初是模模糊糊的,但随着一股突然而至轻轻转动的气流,它逐渐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起来。
这让我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想证实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当再将眼睛睁开时,突然一股劲风轰地冲到我面前,伴随一道刺目得逼人的强光,我只觉得额头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击了一下。
随即整个人一下子朝笼子上扑了过去,但并没撞到笼子上的栅栏,而是直冲出了笼子。
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吸住了,我径直朝着光亮的来源处飞冲过去,一头撞进那块碎裂的巨石中间,然后我眼前骤然一团漆黑。
太突然的黑暗,惊得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一丝细细的光隐约在我前面亮起,我试着抬起头往前看,依稀辨别出那光亮勾勒着一条路。
我在这条暗光闪烁的路上孤零零躺着。
周围很静,没有风声,也没有我紧张匆促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像是躺在了一个被抽光了一切声音的真空盒子里。
感觉不到距离,感觉不到空间,感觉不到一切,包括身体的触觉……
随即发现原本捆绑住我手脚的绳索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诡异的是,无论我怎样动作,仍是没有任何感觉,只知道自己站起来了,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配着这些没有任何知觉的四肢。
那东西在带着我一点点动。左右摇晃,慢慢适应,直到整个身体稳稳站牢,它开始带着我朝前走,或者说跑。
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逃似的仓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得那么仓皇。前面那么暗,可是控制着我身体的那个东西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坚定不移带着我朝前飞奔,慢慢的那条路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到前面有很多身影在晃动。
那些细巧的,曼妙的,柔软的身影。
依稀可辨是些女人,可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连身影都是隐约而透明的,像飘在海里的水母,妖娆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动,又在我脚步冲入她们中间的刹那烟似的消失不间。
然后身周咯咯一阵银铃似清脆的笑声,绕着我脚步慢慢回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笑声,笑声很杂很乱,也很好听,随着我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前面突然一棵参天银树乍然出现,笑声兀地终止。
“刹大人……”然后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我依旧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趋势着朝前走,冲着那棵大树的方向。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树上一个男人高高地坐着,低头看着我。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一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兀鹫。
“刹大人……”身后又有声音道。细细软软,小心翼翼。
然后我听见喉咙里突然发出自己的声音:“刹……”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低头看了我片刻,男人轻轻从树上站了起来,白皙一张脸因距离的遥远而显得模糊不清:‘有了人身,就以为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我没有惑任何人,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的声音充斥着种辩解的味道和一点点骄傲。
‘想跑,可跑得掉?’
“都已经到这里了,刹,请你网开一面,放我离开此地。”
‘放?我当然可以放你走,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只要这样我就能离开么。”
“他肯放,我必不会留。”
“好,我去惑。”
‘呵呵……哈哈哈……’再次坐到了那颗银树上,刹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的样子。而我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前面很亮,笔直一条路通向一团暖暖的阳光似的光照里,我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由着两只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带我朝前跑,好似一只非常听话的牵线木偶。直到一股热流突然间把我整个儿包围住,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看前方多出道如同太阳般的光亮。
光亮不知从何而来,灼灼发烫,璀璨耀眼。
所以像是要存心回避,我被那力量牵扯着朝后退了两步,但不多会儿,就听那光亮里有个声音轻轻叫了我一声:“梵天珠?”
声音有点耳熟。
我抬头循着方向朝光亮里看去,就见那团太阳似的光晕里慢慢走出个男人的身影。
一路径直朝我走来,身穿青色僧袍,肩披金红□□,一支雪白的禅杖随着他的步子在他边上锒铛作响。
直至到我身边,抬手,他将那只禅杖轻轻按压到我肩膀上。
素和甄?
我目瞪口呆,惊诧看着这熟悉又完全陌生的男人。
而他那双异样清澈的眼上下打量着我,也带着丝微微的惊讶。
“修成人形了?”过了片刻,他问我。
“是的,大人。”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再次操纵着我开了口,用带着些骄傲的声音。
“几时的事……”
“才不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刹他……”
话音未落,我突然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被那股力量驱使着,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距离的接近仍使我头脑瞬间一醒,奋力挣扎起来。
极力与身上那股强劲到可怕的力量抗衡,但很难,这诡异空间就像一团水泥,沉甸甸胶着了我全身感官,让我空有一腔爆发力量的心,但根本难以施展。最终智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像条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在他沉默的双眼的注视下,那种巨大羞耻感简直叫人崩溃。
所幸片刻后他轻轻推开了我,随后闪身在离我三丈开外那块象牙色的石台上,盘腿而坐:
“梵天珠,你现今已是人形,再不可如此接近。”
宝相庄严,他在身后那团暖阳似的光照下,全身骤然凸显出层佛堂金像似的光。
光芒如针尖似的锐利,刺得我两眼隐隐发疼,然而我仍被那力量操纵着,从鼻子里哼出声不甘示弱的嗤笑。“哧。人形又如何,珠形又如何,眼里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这可是佛祖说的。”
他眼里闪过丝细微的尴尬。
之前我从没在我所认识的那个素和甄眼里见到过的神情,虽然这和尚也叫素和甄,而且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差异。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为他合上了眼睛:“再炼千年你即可入大乘,梵天珠,在降龙罗汉归来前速速归位,阿弥陀佛。”话音未落,把手一横,手里的禅杖随即在他身后的光亮里折出道绚烂的光。
很美妙的颜色,层层叠叠由浅到深的缤纷,这颜色让我有点熟悉,就像之前听见那些靡靡之音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闻到了股微微的香气,细若游丝,忽然发觉那斑斓色彩的光晕中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花在杖上招摇,轻佻而妖冶,再细看,却不过是光和光交织在一起折射出来的幻影而已。
但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让我有种想马上朝它奔过去的冲动。
“归位,梵天珠。”耳边又响起素和甄的话音,清冷地反差着他温润的面容。
我下意识想朝后退,可是脚却偏偏朝前走了两步:“收起来,素和,宝珠已不需归位。”
“你还没有脱胎换骨,进去,梵天珠。”他加重了语气。
“我只是来看你的。”我再道,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这几步过后再也没朝前走,因为前面挡着道无形无色的墙壁,我的手可以感觉得到那堵墙的冰冷,可是眼睛却看不见。那些一直操控着我动作的线似乎在这瞬间消失了,感觉到墙壁温度的同时我终于感觉到了所有感官的知觉。又酸又疼,还有些微微的发抖。我想倒退回去,可是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
黑暗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隐隐站着,脸对着素和的方向。
“素和大人,开结界。”片刻后,听见她开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素和依旧闭着眼,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经文。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打开的,素和。”然后我再次听见那女人道。话音不依不饶。
“降龙罗汉已在罗睺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让我被他看见的,素和。”
“走!”
“你几时撤开结界,我几时走。”
“不要轻信刹的话,他会毁了你。”
“我自知凡事瞒不过你的眼。只是我佛慈悲,即使是血罗刹,入了佛门便以慈悲为怀,素和大人说这样的话,就不怕……”
“宝珠!”
“刹说惑得了你他便放我离开。”
“说了这话,你还能再惑得住人么?”
“我本就不是为惑你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
“我?呵呵……我来邀你与我一同离开这里。”
突然间我脚下猛地抖了地起来,地震似的。
一个没站稳我噗的倒在地上,头正撞到前面那堵墙,撞得我两眼发黑。鼻子里那股清香却因此越发浓烈了起来,浓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
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一步接着一步,擂鼓似的,震得我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万年佛音止,魔弦扰清性,莲蕊惹浮尘,大悲度劫咒。’
就在这时,不知谁的声音随着那脚步声远远从头顶荡了下来,一字一句砸进我耳膜,清冽而漠然。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话音刚落,平地一声惊雷,翻天覆地的震荡仿佛从天而降,使得那股被压抑很久的力量终于在这瞬间被我迸发了出来。
那似乎是股足以撕毁一切的力量。
它令我手脚烧灼起来,疼得仿佛筋骨俱断,因此在挣脱周身束缚的同时,我两眼一黑,很快陷入一片昏沉的空白。
当意识逐渐返回大脑时,我看到自己仍躺在那个铜条密布的囚笼里,手脚也仍被紧缚着。
唯有疼痛依然真实而清晰。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一直不停在挣扎的缘故。
因刚才那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或幻觉。
所以立刻抬起头心有余悸地朝巨石方向看了一眼,但四周过于昏暗,除了笼子模糊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见。
便正要躺回原地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
随后,几团火把轰地将这片混沌的空间照亮,由此我看到吴庄带着一行人鱼贯而入,走到笼子边俯身朝我看了看。
“他们说在外头听你断断续续自言自语了大半夜,是做噩梦了么。”过了片刻他皱着眉问我。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
“梦到什么了?”
我依旧沉默。
“人都说这地方不干净,唯素和山庄的人不信这邪。现如今,你觉得呢?”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目的么,吴庄?”
“不尽然。”
“还为了什么?”
“昨晚你可有在这地方听到过些什么动静么?”
“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东西。”
说罢,他将火把朝笼子外那片空地上指了指。
我下意识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随即一惊。
就见原本白花花满是矿土和碎石的地面上,烧焦似的烙着一团团漆黑色东西。
由笼子外一直延绵到窑洞中央那块巨石底下,再顺着石块一路而上,呈辐射状在那一块块碎石上散裂开来,一眼看去,着实有种诡异而气势磅礴的触目惊心。
“所以,二奶奶昨晚真的没听见什么特别一些的动静么?”
我再次沉默。
他笑笑:“不愿同老汉说,倒也不妨事。只是若二奶奶昨晚真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等会儿见着了他,望你能实实在在地去告诉他,否则日后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汉也不好跟人交代。”
这句话令我迅速抬起头,看向吴庄眼里那抹令人费解的意味深长:“告诉谁?”
“你夫君,甄官儿。他来寻你了。”
话音未落,入口处再次由远而近传来阵脚步声。
“来得倒也快,”回头循声望去,一眼见到那抹站定在火光下白得刺眼的身影,吴庄牵了牵嘴角:“派去知会的人还未回来,他倒已经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