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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本无统一的校园,学院、研究所、图书馆和实验室都在康河两岸。志摩老弟刚来剑桥没几日,李隆盛却已在此攻读了十年:“诸位,请看左边的三一学院,此乃剑桥最著名的学员之一,也有剑桥最美的建筑和庭院,伊萨克·牛顿便毕业于此。”
天色已黑,小舟路过数学桥,据说是牛顿的设计,未用过一颗钉子,全靠木头镶嵌所建。
二十一岁的钱科插了一句:“这不是中国木匠的榫卯结构吗?牛顿大师不过如此嘛!”
“非也!科学与技艺乃是两个概念,现代科学起源于西方文明,追根溯源在于古希腊。隆盛举天文学为例,欧洲自古力求解释所有天象记录,再以数学演绎未来之天象,并且通过实测以证明。自古罗马地心说的托勒密,到伟大的牛顿,无论持何种学术观点,但皆遵循此道,概莫能外。”
徽因妹妹仰视着李隆盛说:“明白了,科学不是奇技淫巧,更不是祖传的手艺,而是一整套模型推演与实证体系。”
“德国哲人恩格斯说过——中世纪的终结是和君士坦丁堡的衰落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新时代是以返回到希腊人而开始的……如果理论自然科学史研究想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发生和发展的历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腊人那里去。”李隆盛自我总结一句,“这个古希腊的精神,西方科学的源泉,恰好是诸东方文明所不具备的。”
钱科微微点头,他毕竟也是工程师:“李博士,你说的我能理解,中国虽有能工巧匠,却无法将自己的技术总结为科学,因为缺乏一整套的系统。”
“不错,赛先生——科学是什么?科学不是信仰,也不是道德,更不是手艺,而是以证据说话。科学是一种态度、观点与方法,建立在对于客观世界的形式、组织进行预测的有序知识系统,必须通过实验证实以及重现。如果只是天马行空的设想,鬼斧神工的技艺,或者昙花一现的机械,都不能称之为科学。”
明月高悬于康河上,迎面是连接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这座封闭式的拱桥模仿了威尼斯的叹息桥。
“那么镇墓兽算不算科学?”
小郡王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船上众人坠入沉默,好像这黑夜的康桥一样静谧,无限陶然,却暗藏杀机。
“镇墓兽的本质是科学的,甚至是远远超乎时代发展的科学,但其指导思想却是非科学的。”
再度收起长蒿,李隆盛盘腿坐在船头,双目盯着叹息桥上秀丽的窗格,宛如躲藏在月夜下的豹纹。
“此话怎讲?”
“大家有目共睹——钱科,你操控着四翼天使镇墓兽,从欧洲大陆飞行到英格兰。两年前,我们还追踪这尊飞行兽跨越千山万水,迫降在北极冰海孤岛,几乎丢了性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九色,枭雄安禄山的镇墓兽十角七头,他们的威力并非来自玄学,只要加以仔细研究,通过科学方法推演和实验,迟早都能找出原理,无论是机械的,还是所谓‘灵魂’的。这也是我不反对‘灵魂机械体’的道理。”
小郡王追了一句:“为何说其指导思想是非科学的?”
“也许,只有墓匠族的传人——秦北洋才清楚镇墓兽的核心。这也是中国所有古老技艺的特点——家族父承子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一旦家族断绝,手艺也会断绝。”
“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上到制造镇墓兽,下到修理马桶,都是此理。”钱科苦笑道,“这也难怪,我们总是在古书里才能看到精巧的记忆,比如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与连弩,至于实物嘛……”
“只有挖开诸葛亮的坟墓才能见到!”
徽因妹妹一声娇吒:“隆盛大哥,原来你是这样的剑桥博士啊!我最讨厌盗墓贼了,还有暴殄天物破坏古物的家伙们。”
“在中国,许多神秘技艺,往往祭出风水、八卦、周易、紫薇、阴阳、五行,乃至于儒释道等等……不能说是愚昧迷信,但至少是非科学的,无法用实验来反复证明。你说如何证明——太平天国的失败是因为清朝挖了天王洪秀全的祖坟?又为何清朝的皇家陵寝目前安然无恙,大清还是亡了呢?”
小郡王未卜先知地说:“大清的陵寝恐怕没几年就要遭殃了吧!”
“对于辜鸿铭先生和罗振玉先生来说,大清还没亡呢!”
志摩终于说上了话,顺便欣赏月光下的徽因妹妹,尽管他的娇妻刚从国内来到伦敦。
李隆盛不以为意:“不能说中国人完全不具备科学精神,春秋战国与古希腊处于同一时代,同样小国分裂,思想巨人倍出。一个是海洋商业文明,一个是大陆农耕文明。而我们最接近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原子论’、赫拉克利特‘逻各斯’,亚里士多德思想之集大成者,便是墨子。”
“墨子?”
“中国最伟大的工匠教父,只可惜他的思想后来被禁绝,未能传承,连同他的许多伟大技艺,决定了中国不会再产生现代科学的土壤。”
钱科拍了拍脑门:“啊呀!说到墨子和工匠,我倒是想念秦北洋了,听说他还活着。”
“是,去年我在新疆和敦煌遇到过他。”
徽因妹妹困惑地问道:“你们说的秦北洋是谁?”
“掌握着镇墓兽的秘密的人。”
“镇墓兽又是什么?”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撇:“掌握着中国陵墓与天下的秘密。”
“诸位,夜游康河,风光大好,说起镇墓兽与科学,倒像张岱笔下的《夜航船》。”志摩伸直双脚,半躺在舟中,双手托着后脑勺,眼中只有桥头的月光,“且容小僧伸伸脚。”
“志摩老弟,你是在讥笑我等不识澹台灭明的胡言乱语吗?”舟上气氛稍显尴尬,李隆盛又大笑,“无妨!无妨!格物致知——务必先格物,后致知。”
“哎呀,树叶都掉下来了。”一片枯叶坠到徽因妹妹额头,竟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一样伤春悲秋,“落一叶而知秋,这美好的时光与景致,即将逝去了。”
“李博士,让我来撑船吧!”
志摩爬到船头,李隆盛指导他如何保持平衡,万一掉入康河,黑夜里不太好捞啊。
长蒿七歪八扭地撑了几下,打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几只白天鹅被惊起飞向夜空。
徽因信口吟出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好!”
舟上四个男子齐齐为她鼓掌。
志摩仰望天鹅飞逝的苍穹,月色黯淡,银河闪烁,便撑着长蒿,深深刺向康河的淤泥,口中念到——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听到“但我不能放歌”与“沉默”,原本准备唱一曲李叔同《送别》的徽因妹妹,也就抿着嘴,随波逐流,仿佛满天星河坠落成康河,带着一舟人载浮载沉……次日一早,徽因妹妹离开剑桥,要跟着父亲林长民回国了。
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在剑桥国王学院门口挥手送别,志摩租了一辆马车送她去火车站。
英格兰深秋萧瑟,落叶卷到眼门前。按照中国旧历,今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
国王学院大草坪上,四翼天使镇墓兽与天圆地方铜钱纹飞艇下,有个门童送来一纸电报。李隆盛当场读出英语电文,大意是邀请他远赴上海,往返路费与船票已通过邮局汇来。
电报的落款——秦北洋。
钱科也皱起眉头说:“前几日,我在德国接到一份相同的电报,也是秦北洋发来的。”
“太巧了!”小郡王点头说,“昨天,我在伦敦也收到同样的一纸电文!邀请我去上海。”
上海!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