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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北洋在棺材中睁开眼睛。
北京,紫禁城大内,东六宫之延禧宫。
他看到了月亮。
故宫之月,像一弯美人儿的眼睛,散发着琉璃色的清辉。
他的眼球开始转动,隔着充满木屑的棺材板,视线触及一座铁骨与玻璃鱼缸组成的三层楼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鱼,仿佛来到海底的水晶宫。
仿佛从一千二百年的长眠中苏醒,他的听觉也渐渐恢复,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风,吹过故宫角楼的铃铛。再是隔壁宫殿中的铜壶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盘,就像瑞士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无数格的积累,叫做时光。
然后,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被刀疤所覆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阿海?
他的脑中掠过一个名字,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秦北洋。
这是自己,嗯,记忆还在……
去年,1923年,九月,关东大地震一周后。
横滨,化为废墟的黑龙会。
他看到了魔。
四川道人的一发子弹,击中了秦北洋的胸口。白昼中无法变身的九色,被迫带着唐刀与十字弓逃走,前往东京寻找光公主,祈求她来拯救主人。芳子的刺杀失败,她再度被那个魔强暴。秦北洋则被捆在挖掘机上离开了黑龙会。
当他醒来,已是三天后……
颠簸的车厢铁壳内部,发动机的轰鸣让他的脑袋发胀。手指头有了触觉,汽油味道刺激着鼻子,眼前是黑暗无边的世界,犹如古墓深处一具钢铁棺材。他还活着,并非一千年后的木乃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倒是像木乃伊似的裹着厚厚的绷带。谢天谢地,他不再流血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动,但手脚都被绳索捆绑,每次挣扎都会让皮肉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坠子还在胸口,隐隐发出热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后,这是唯一还有价值的身外之物。
铁皮车厢打开,他看到一张刚毅的男人的脸。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唇上留着浓黑的胡子,头上没有戴军帽,露着一头钢针般的板寸。
他认得这张脸——日本帝国陆军少佐:秦田三郎。
对方竟给了他一个微笑,并不符合严肃的日本军人画风:“三天前,我看到你时,你快要死了。日本最好的军医为你做了手术,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弹,再偏一厘米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很幸运,不是吗?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的军医发现,你的肺里有癌细胞。”
秦北洋无力多说,也不愿面对这张脸。数日前,关东大地震的劫后余生,确切地说是东京大屠杀的修罗场,他从秦田三郎的屠刀下,拯救了上百名中国工人的生命。
“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问题好,但我不知道……”
几名士兵将秦北洋抬下来,穿过月光下的飞机跑道,迎面是一架硕大的双翼运输机。
螺旋桨在转动,狂风吹乱头发。他仿佛被再次塞入棺材,进入充满汽油味的机舱。他闭上眼睛,感到飞机正在滑行,剧烈颤动之后,他脱离了大地。
秦北洋醒来时,一条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阳光的灼烈。还有风。高山上的风,肆意地呼啸而过,让他想起遥远的秦岭,并更湿润。地势越走越高,崎岖不平,他能听到秃鹫盘旋的呼号声,还有脚下石头子坠落悬崖的滚动声。身边的人在喘息,显然也是恐惧。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失足跌落了万丈深渊。
终于,秦北洋被推入一条地道。
他嗅到了古墓的气味,混着古物、棺椁还有墓主人遗体的空气,仿佛清晨六点绽开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断地输入鼻孔。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让肺叶灌满这种气息,就像消防队用水龙头熄灭一场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细胞的衰退和死灭。古墓中像是充满了再生细胞,修补他已病入膏肓的肺叶。
当漫长的跋涉停止,秦北洋听到铁门关闭之声。他有力气摘下蒙脸的黑布了。深呼吸。墙上有一盏油灯,照亮一间狭窄的地宫。墙上画着朱雀玄武和三足乌,还有二十八星宿图。他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没剩下多少古物,全部盗墓贼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汉字,记载着天干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没有墓志铭之类的东西。难以判断年代背景,也许是南北朝?也许是隋唐?
这里不是日本。
长头发又留到了肩头,因为多日不清洗而油腻打结。抚摸自己的下巴,长满茂盛而坚硬的胡须,让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络腮胡……
秦北洋昏沉地睡了一宿,不晓得白天或黑夜?身体舒服了太多,肺叶里充满古墓的气息。
坟墓让人自由。他用力捶打铁门,疯狂地呼唤九色,呼唤光。灯亮了。铁门底下有道格栅打开,送来了食物。居然是寿司,一小杯茶叶,甚至有一碟清酒。他风卷残云般地吃下去。他破口大骂,用北京话、上海话、山东话、日本话、德国话甚至俄国话,咒骂秦田三郎与“四川道人”。
铁门打开一道缝隙,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脸。
刀疤。
右脸上的刀疤,相比十五年前的暮春之夜,变得更成熟而幽暗……
秦北洋心头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去摸背后,可惜,既没有了唐刀,也没有了十字弓。肺癌让他浑身无力,就连掐对方脖子的力道都没有了。
阿海伸出手,掐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你好,北洋小弟,别来无恙?很高心又见到你。”
秦北洋在喉咙里酝酿了一口浓痰,吐到了阿海的脸上,但愿里面包含一些癌细胞。
“你很不友好。”阿海后退一步,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浓痰,“但没关系,我知道为什么要死了,因为只有古墓才能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说过,我从没有想过杀你。”阿海的嗓音像从地底升起的干冰,“哦……别忘了,全世界都在追杀你,你以为我囚禁了你?不,是我保护了你。”
“工匠联盟?”
“嗯,如果我把你放出去,你随时可能被他们碎尸万段。”阿海又咯咯地笑起来,“你可真有能耐啊!居然刺杀了工匠联盟大尊者,还是在他们的世界大会之中。想当年,我在纽约被你追逐,误闯入曼哈顿哈莱姆区,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还中了十字弓的一箭,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还是你厉害!干成了六百多年来的第一遭英雄壮举,成了全天下刺客们的楷模,二十世纪的荆轲刺秦王呢。”
秦北洋的双手抓着栏杆怒吼:“我没有杀他!大尊者原本就是重病缠身,加上关东大地震来袭,我也是死里逃生!守门人施密特可以为我作证!”
“北洋小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要知道,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刺客联盟的领袖,太白山刺客教团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孤身闯入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趁着关东大地震的混乱刺杀大尊者——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啊,惊天地,泣鬼神,堪比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
“这是我和工匠联盟之事,你要么把我交给他们处置,要么把我杀了,不必煞费苦心地囚禁我!”
“还不明白吗?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不要再说我了,说说你吧,阿海!”透过无穷无尽的幽暗,秦北洋似乎见着了阿海狼一样的双眼,“我看到他的脸了!”
“谁?”
“四川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