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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弄堂里的小旅馆,多是为些外乡人服务,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吴人,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腔调本就高扬,虽然不过只是个小老板,但在这些外乡人面前,还是有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底气。
距离那一大群扰人的家伙离开这里已经有十来天光景了,近日是乡下播种的时候,小旅馆里的客人少,清静得有些过分,老板坐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了那几个讨人厌的家伙。
尤其是那个瞎子,自称是什么神卦,哼,人家城隍庙的神算杨每日卦金就是十来块大洋,光宅子就置办了好几套,别说他是神卦,但凡是算十次能蒙中三次,他也不至于住在自己这么个小地方里……
心中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老板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是天气闷沉?还是中午吃得不舒服?怎么总觉得喘气不大顺?就连右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起来了。
老板起身去翻账本,算一算他们离开的日子,到今天整是十三天,老板突然想起那日瞎子走时给自己算的那一卦,说是十三天后,让自己驱散旅馆里的所有人,否则怕是要碰上血光之灾。
血光……这几个字让老板觉得浑身不舒服,正赶上楼下响起个老乡的声音,操着的是一口苏北口音,他接连问了几遍也没听清楚那老乡在说什么,虽然对方肩头的背囊已经道出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老板却仍是摆摆手,连推带搡地把人给赶走了。
“那个,老婆啊……”
老板叫醒了正在陪孩子睡午觉的妻子,只说今日突然想回家吃老岳母包的馄饨,不由分说便推搡着老婆起来收拾东西回娘家,临走的时候,老板拉着两个小伙计嘱咐了一番,“最近住了那么多乡下人,把房间搞的那叫一个脏哟,今天也别做生意了,等会儿就关门,你们把房间里里外外好好打扫一下。”
不做生意了?吝啬如老板一般居然说了这样的话,两个小伙计面面相觑一眼后这才应声道:“是,是。”
刚走出去两步,老板还是觉得难心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转身回来搔弄着头发,别别扭扭道:“那个,要是有什么怪事儿,你们只管走了就是,不要惹出什么事儿啊……”
小伙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再想追问,就看老板皱着眉头摆摆手转身便携家带口地走了。
上海南城郊,齐孤鸿和唐鬼新租下的院子里,齐孤鸿正坐在院子里的桌前发呆。
昨天,唐鬼将一根大黄鱼兑换成了银元不到三百块,齐孤鸿不放心,是亲自跟着他去换的,两人兑换了银元之后生怕出什么岔子,决定先把这一大包银元安放在家后再出去买东西。
经过了这一阵子的事情,齐孤鸿和唐鬼都变得谨慎了不少,两人回家后,在墙角找到一只土缸,闻那味道,以前是用来酿桂花的,齐孤鸿说要将坛子冲洗干净,唐鬼却摆手说越脏越安全,数出了两百块银元放进土缸又埋在了盲丞房间的床下后,两人将那不到一百块银元又分成三份。
宅子是租用在郊区的,所以价格比较便宜,一个月十五块大洋,两人留出来三十块交给衷珩,他最年长也最可靠,将这两个月的房钱交给他来保存,另外又拿出三十块给了水絮。
依照上海滩吃用的市价,一家五口一个月吃喝尚且还要十五块大洋,他们一家十口子,虽说多一双碗筷花不了多少钱,但十中九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尤其属唐鬼、魏大锤、阿夭和七树,这四个看着膀大腰圆让人觉得挺踏实,但这令人感到安全的身材可是建立在饭量上的,一个比一个,都是一张口吃死牛的主儿。
这三十块大洋,不光要管平日里的米面饭菜,连皂角、洋火、灯油、草纸及针头线脑等等种种都囊括其中,把这钱给水絮的时候,齐孤鸿和唐鬼的手都有点儿哆嗦,觉得实在是难为人,这便嘱咐水絮,说钱是放在她这儿,谁要出去买什么东西去来找她拿钱,花了多少也要报出个明细,不过若是不够,水絮只管来找他们拿便是,也不强求她一定要控制在这三十块以内。
分钱的过程是齐孤鸿和唐鬼一起,两人数着将六十块大洋交给了衷珩和水絮后,回到了齐孤鸿房里。
银元拿出去的时候,是沉甸甸的一捧,越分越少、越拿越轻,到后来两人已经有点儿不敢数了。
几个月以前,齐孤鸿还是齐家大少,双手不沾铜臭,不问柴米油盐,而唐鬼更是不在话下,他是山匪,吃穿住用挥刀便来,哪里给过一个子儿?现如今,两人要操持起一大家子的吃穿,敢情这平日里一声声的“少爷”、“当家”也不是白叫的,真正到了要背担子的时候,才瞧见了难处。
两人在房里坐定,唐鬼将银元铺在了桌上,细细数来,还剩十八枚,唐鬼嘬着牙花子骂道:“这世道是不让人过日子了,头两年一条大黄鱼还能换上三百块现大洋,现在足是少了十二块!这还有天理吗!”
齐孤鸿不做声,不是天理不容他,是唐鬼自己容不下自己,做土匪的时候手大脚大都不是事儿,可若让他真的当个正经人谋生,唐克可没那手艺。
往昔今日不可比,差的不是十二块现大洋,差的是人生。
“行了,”比起唠叨,更实际的是认命,齐孤鸿摆摆手道:“你也别碎叨了,存起来那两百块现大洋能不动尽量不动,一家十来口,总得有些过河钱,想想往后怎么办才是最务实的。”
“怎么办?找钱呗!”
唐鬼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现大洋,这家伙看似玩世不恭,但许是因与寡母一同长大的原因,他是比任何人都生怕出差错的,就算齐孤鸿不说,唐鬼也早已开始琢磨起了找钱的法子。
大上海,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还不信就没个让他讨生活的法子。
齐孤鸿没做声,十八块银元,齐孤鸿拿出了八块,若是不计手工,光是买料子的话,这些钱倒是够买些料子,“瞎子跟着你这么久,忍着受着也够难为他的,他好穿,拿些钱给他买点儿好料子……”
不等齐孤鸿把话说完,唐鬼一撇嘴道:“不用理会他,反正是瞎的,买了好料子他也看不出什么,就只管买上些粗布,上上下下的人好歹要置办套见人的衣裳。”
虽然在旁人看来,都知道盲丞对唐鬼一顶一的好,所以不理解唐鬼为何对瞎子如此苛刻,但正因唐鬼知道瞎子对自己好,才更是从他身上抠剥。
唐鬼自知道,能对瞎子好的时候,他定然会全盘偿补给他,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即便自己在这时候对瞎子不好,他也不会责难自己。
这段时光称得上艰难,让唐鬼想到自己当初刚当上山大王的时候,他知道在这时刻最需要什么。
买料子简单,劳烦水絮帮忙缝制也不是难事儿,唐鬼想的,是其他的问题。
比如说,宅子虽然是置办了,但这只是远在城郊的外宅,唐鬼和齐孤鸿若是真想打入上海滩的帮帮派派上上下下,在城内总得有套像样的宅子,不说石库门房子,就是想置办套不大点儿的洋楼,好歹能隔三差五邀朋唤友的,好歹也得二十来块大洋,还不算添置家具,那就是可上可下的没数儿钱了。
宅子有了,齐孤鸿要见人,穿着也不能差了,就算不给盲丞穿,好歹得先让齐孤鸿穿个人模狗样,西装穿起来并不衬人,反倒像是洋行里打工的洋狗子,但若是要置办一套绸蚕的长衫马褂,怎么着也要小十块。
再说出行呢,坐黄包车是最低的,随便个装了电灯的钢丝包车也要一两块,自己买汽车,那更是想都别想。
用的话,更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如流水般的挑费,装个电话一月六块,斧头牌的三星白兰地就算是在外面买也要五块,更别说是到像模像样的粤菜馆子杏花楼里摆一桌,足足二十四元,交房租够一月多。
唐鬼之所以想的那么远,是因他觉得他们在上海是要顾得长远,若不是为了有所作为,又何必来这里?
想到这里,唐鬼难得正经地凝望着齐孤鸿开了口。
“齐孤鸿,你先想清楚你来上海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