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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将窗子关好,过来开了门。
陶骧打量她——燕青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长围兜,长长的发辫图方便而盘在头顶,用一只金钗簪着,钗头的牡丹花蕊颤巍巍的抖着,显然她刚刚走过来甚为急促,且鼻尖上有几颗汗珠,额头上蹭了灰尘——看着样子,她是在收拾屋子。
陶骧看了看这里面的陈设——虽然都蒙上了白布防落灰,显然已经多日未用也未经清扫,但还是看得出来这屋子里布置地精致绝伦,甚至仍然散发着甜美的气味。而且这里的陈设多为女儿家的用处设想,想必,这里就是她从前的闺房了……陶骧不料自己误打误撞竟来了这儿。
静漪站在门口没有请他进门,他原本有些踌躇,这会儿看她戒备的神色,倒有心和她作作对了。
静漪看他的神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抿了抿唇。
这里的确是她从前的住处,她也的确是在收拾屋子。近半年没有回来了,门锁一落,没有人进来动一下。她这两日过来查看,想起书房里那些没拿走的书,看到书上都蒙了厚厚的尘,心疼不已。
回到这里像是暂时回到从前的日子,她不想别人来打扰……
她本不预备请陶骧进书房的,陶骧却也根本没打算征得她的同意,便迈步走进去。
“哎……”静漪叫道。
陶骧听到,回头看她一眼。
静漪住了声。
“七少爷。”脆生生的一声。
陶骧抬头一看,她的贴身丫头小秋薇正站在架子上擦书架,看到是他进来,吓了一跳,要抓着书架才没有掉下来。
他摆摆手,秋薇还是从架子上下来,给他行礼。
“这是我的房间。”静漪说。逐客的意思很明白了。
陶骧看看这里,比起怡园的其他地方,这里并不显得豪华和阔大。虽然到处堆着书,还有横七竖八的书箱,但也有着浓浓的书卷气。
静漪忙出去将东边那间房门关上了。
陶骧就知道那是她的卧房了。
她刚刚应该是在这里打开窗子抖灰的——这儿被她翻的乱七八糟的,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搬了下来,不是摞在地上,就是摞在书桌上、椅子上,垒的高高的,有些是歪歪斜斜的,一不小心碰到,准是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陶骧回头看看静漪,问:“这个时候怎么顾得上收拾这些?”
静漪不语。
还有两天就要举行婚礼,按说她要忙,也忙的不是整理书房。家里一切都有人操办,她委实想不出自己该准备些什么。嫡母只让她陪着已经出院回到家中静养的母亲;母亲则总催促她来怡园看看。她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地方不对,走着走着,也只剩下这里,她想进来看看。
“我想带点书走。”静漪说。
陶骧拿起手边的一本书,翻了下,页边密密麻麻的写着的字,应该是读书随笔。
“何不将书单列了,过去让人重新买。”他说。
“那样太浪费。我整理出来。这次带不了就下次。”静漪说。
陶骧看她一眼。
静漪走过来。
秋薇将两张椅子上的书都移开之后就出去了。
“帔姨哪天出院的?”陶骧坐下来,问。
静漪看看他——他今天是戎装。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有些硬,下摆垂下去,却一点也不显得随意。除了照相那日她见过他着戎装礼服,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正式的着装——她低了头,看着他铮亮的靴子尖,说:“好几天了。”
“身体好些?”陶骧边问,边将小羊皮手套摘下来。
静漪点头,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陶骧说:“说来听听。”
“过去举行完婚礼之后,我能不能……先回北平住……上一段时间?我娘的身体不太好,我想多陪陪她。”静漪说。
“听你的意思,这是还没有进陶家门,就已经想好了逃跑?”陶骧语气平平的,听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笑。
静漪心头一跳,还没等她分辩,陶骧已经站了起来。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
“可是新婚蜜月,我的太太还是跟我在一起的好。”陶骧似笑非笑的说着,戴上手套,“这些事我们日后商议。相片已经送来了,哪张要登在报上,还没有定。你来和我一起选选看。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完就走了,静漪站在原地,手都有些发颤。
解围兜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能解开,还是秋薇进来,给她收了围兜。
秋薇看看她的样子,低声说:“小姐,七少爷在外面等着你呢。”
静漪抓起她的裘皮大衣,走出了房间,秋薇远远地跟着后面。
图虎翼和马行健两人看到陶骧和静漪一先一后地从竹林里走出来。戎装的陶骧高大,裹着裘皮大衣的静漪则娇小玲珑,圆滚滚的像只白色的小狐狸,显得很是妩媚可爱。两人正要笑,就看到陶骧那平板的脸,一时往旁边一闪,等陶骧走过去,他们齐声跟静漪打了个招呼,叫声“十小姐”,看着秋薇,图虎翼跟秋薇熟悉些,悄声问她:“怎么了?”
秋薇白了他一眼,不吭声。
马行健见图虎翼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的样子,忍着笑。
“憩苑”是陶骧在怡园的住处。来到这里他径自进了书房,也不管静漪,自己将大衣一脱,叫图虎翼进来,吩咐他拿相片去。
图虎翼跑去将一个小皮箱抱来,放在书桌上。
静漪是已经收到了个同样的小皮箱,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并不着急,静静地坐在陶骧对面,等着陶骧看相片。
“憩苑”从前是三哥之忱的。三哥的东西虽然都搬走了,家具摆设却是没变。
静漪伸手,摸了下书桌底部。那里有一条能伸进小手指去的裂痕,也还在。
陶骧翻着相片。
屋子里静寂无声,她也不说话。
他停止了翻看相片的动作,抽出一张来,放在桌上,然后将皮箱合上。
静漪知道这是他已经决定用哪张的意思了,歪着头一看,立刻说:“这张不行。”
他选哪张不好,选了那张她穿着结婚礼服坐在椅子上,两人手叠着手搁在她肩头的……且不提手势暧昧,连他们的表情不知为何也被老奥克斯拍出来就是那么的暧昧——她当时明明没有笑,落在相纸上,简直是在笑。
那笑容看在她眼里,让她起鸡皮疙瘩——难免立即想起那日相片送回家中,在嫡母房中,三太太四太太还有七姐八姐,看到相片的时候,那吃惊的表情。三太太嘴快地说看他们的相片都觉得死板板无趣,无垢小姐的已经算活泼,可还没见过这样的相片呢。四太太附和,说十小姐和七少爷果真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更有七姐那鄙夷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嫡母倒说张张都好,母亲也说好,并没有因为这张相片怪她举止轻浮。
可若是登上报纸……她不敢想象,日后她的风评会到什么程度。
还有那些,老奥克斯拍了好些她行动之间的相片,并没有刻意摆设好腿脚手臂的,留作私密相片无可厚非,拿出去给人看……就是此刻让陶骧看,她也觉得窘迫。
恨不得剪碎或者烧掉。
他还偏偏挑了这张?
这是在报复她刚刚的提议吗?
陶骧正划了一根火柴,嗤啦一下。被她这句话说的,心头也像嗤啦一下冒出一撮火来似的。他点上烟。
静漪打开皮箱,从里面拣出一张来,放在那张相片旁边,说:“这张。”
陶骧斜了那相片一眼:和他选的那张风格完全不同。
虽然也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结婚礼服,而他身着戎装礼服。可是她捧着花束站在他身边,距离他简直有二尺远。如果不是老奥克斯的镜头够宽,她都能躲他躲出镜头去了。
静漪见陶骧不说话,自作主张把他挑选的那张拿起来就要放回小皮箱去。
陶骧伸出一根手指,把那张相片钉在了桌上。
“阿图。”陶骧沉声叫道。
“是。”图虎翼正被这两人之间紧张不已的气氛弄的不知所措,见陶骧有吩咐,急忙答应。
陶骧把相片抽出来递给图虎翼,盯着静漪的眼睛,说:“把相片交给岑高英,让他连同婚礼新闻稿一起发给报社。”
“慢着。”静漪说。
图虎翼接相片的手停在半空,看看陶骧,垂手退了一步。
“等下……”静漪说着,重新打开小皮箱,在里面扒拉了好一会儿,抽出另外一张相片来,拿在手里对着陶骧,“这一张怎么样?”
陶骧眯了眼。
依然同样的装束,他和她并肩而立,他的手垂下来,握着她的。
她当时应该是踩在木板上,所以她的发顶齐着他的耳垂处,白玫瑰花被她拿的位置也恰好……不算亲昵,也不疏离,两人脸上都有恰如其分的庄重。虽然她仍然显得比他矜持好多。但是,还说的过去。
他吸了口烟。
静漪看着他,一丝丝的烟气从鼻腔里喷出来,她忍着暂不呼吸。
陶骧拿着他手里那张相片,对图虎翼一亮。
图虎翼取过相片,问:“七少,还有什么吩咐?”